胡群星 肖應勇
讀作家宗璞的小說《我是誰》,很自然會讓人想起著名演員成龍主演的同名影片《我是誰》(Who am I),影片中講述一名戰(zhàn)士在完成任務以后遭遇一場人為的空難,幸得逃生,但完全喪失記憶,在原始部落野蠻人的幫助下他恢復記憶,后來回到自己原來的那個社會,終于報仇雪恨。這名戰(zhàn)士在自己從飛機上掉下來失去記憶后經常自己問自己“Who am I?”(我是誰)。讀《我是誰》這篇小說時,還會讓人想到莊周夢蝶的典故,莊子夢見大蝴蝶,醒來后也迷惑了,到底是蝴蝶變成莊子,還是莊子變成了蝴蝶?我到底是誰?看來人在迷失自我以后常常會問“我是誰”這個問題。宗璞的小說《我是誰》里的主人公韋彌也經常自問“我是誰”,韋彌為什么要這樣問呢?看完作品后,不禁讓人掩卷長思。韋彌“我是誰”的自問不僅是她在迷失自我后的疑問,更是她在人性遭到扭曲后的質問。
韋彌是大學的生物學教師,在一九四九年炮火紛飛時,從太平洋彼岸回國,她和丈夫孟文起有熱忱的愛國心,對科學事業(yè)始志不渝地追求,他們立志把自己的才華獻給祖國的科學事業(yè),并且作好了改造自己的決心,文中這樣寫道:“她和文起想到祖國的溫暖,也想到革命的艱辛。他們還認真地考慮到脫胎換骨的痛苦,但是他們情愿跳進革命的熔爐,把自己煉成干將、莫邪那樣兩口斬金切玉的寶劍,以披斬科學道路上的荊棘?!?/p>
韋彌為了事業(yè),甚至不愿生兒育女,她把顯微鏡下的植物細胞當作自己的小兒女,與丈夫不畏貧窮,不畏艱苦,辛勤勞動,卻感到其樂無窮。那時她感受到了人的價值與人的尊嚴,體驗到生命的可貴與快樂。
不幸的是在“文革”那個瘋狂的年代里,知識分子被扣上牛鬼蛇神的帽子,被剃上陰陽頭,被游行示眾,被侮辱,被毒打,韋彌夫婦也橫遭不幸。韋彌的丈夫孟文起把多年研究的成果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寶貴,結果被勒令上交,被扔進火堆,化成了一道青煙,裊裊上升,永遠消失了。那些成果凝聚著他全部的心血,一旦被毀,便再也無法恢復。當人的希望與信念被現(xiàn)實無情地嘲弄與粉碎時,活下來需要極大的勇氣與耐心,孟文起上吊自殺了,以他的死表示對野蠻的抗議。
韋彌也被人誣蔑為用植物細胞毒殺青年,殺戮別人的兒女,傳播毒素的人,被視為用科學毒害人的人。這是一個是非顛倒的時代,她被人踏在腳下像一條蟲在地上爬,終于瘋了。還有良知的人也曾上前關心過她,但害怕自己因此而遭受到更劇烈的批斗,又離開她,“好像她既是個定時炸彈,又是件珍貴器皿”。五六歲的小女孩高興地喊她“韋彌姑”,叫她一起玩,又被發(fā)瘋以后滿臉血跡、雙目發(fā)直的韋彌給嚇走。更多的人對她是厭惡或仇視的,或罵她,或踢她,她被踢傷,她被批得一無是處,“現(xiàn)在連做泥土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她有毒”。韋彌被那個時代逼上絕路,“只有死,現(xiàn)在還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她在丈夫含恨上吊自殺后,還在這深淵里踽踽獨行,繼續(xù)在尋找“我是誰”的答案。
即使在韋彌變成一條蟲后,她的人性依然沒有喪失,她還在不斷追問“我是誰”,而不肯把自己認可成一條蟲,“我就是一條毒蟲?不!”
“我是誰”可以說是韋彌在淪為一條蟲之后的一聲強有力的質問和呼喊,是人性遭到扭曲后的質問和呼喊?!拔沂钦l”這一句問話意味著人的主體意識的復蘇,人的價值與尊嚴的覺醒。在正常情況下,人是不會發(fā)出“我是誰”的追問的,當這一疑問在人的心中萌生時,往往標志著人已失落了自我,失落了人的價值與尊嚴。古希臘神廟前有一句銘文:“認識你自己!”可以這樣說,人最熟悉的是人,最不熟悉的也是人。在人性遭到扭曲以后,弄懂“我是誰”這一問題顯得尤其重要。
韋彌又覺得自己是一只迷途的孤雁,在黑暗的天空中哭泣,終于她在飛雁的隊形中看到一個明亮的“人”字,人的價值與尊嚴覺醒了。韋彌意識到這一點,她用盡全部的力量叫喊“我是——”,“人”字沒有喊出口。意識到了自己是人,意識到了人的尊嚴與價值,韋彌再也不愿意在這人妖顛倒、黑白不分的世界上存在下去,毅然投湖自盡,“她那凄厲的,又充滿了覺醒和信心的聲音在漩渦中淹沒了。”
法國思想家笛卡兒提出“我思故我在”,韋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人性遭到極度扭曲,發(fā)出“我是誰”的質問,體現(xiàn)出她對人的價值與尊嚴的思考和追求,體現(xiàn)出她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的人的存在?!拔母铩敝腥说娜怏w的自我毀滅,來源于精神上的崩潰。而韋彌的精神崩潰,自信、自我意識喪失的原因,正是這場災難所加于人的殘酷的精神折磨。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韋彌正是由于受到了殘酷的精神折磨,找不到做人的尊嚴與價值,才會以死抗爭,表示自己對這個社會的絕望。
如果說成龍主演的《我是誰》里的主人公只是因為一些人的陰謀而喪失記憶,發(fā)出“我是誰”的呼喊,那么這種悲劇是個別的,其悲劇性還不是很大,而宗璞的《我是誰》里的主人公韋彌發(fā)出“我是誰”的呼喊,其悲劇則是社會的,帶有普遍性的,可以說是一代人的人性遭到了扭曲,一代人的價值和尊嚴淪落了,這是時代的不幸,是國家的不幸,更足以震撼人心。
胡群星,女,湖北荊楚理工學院人文社會科學院教師。肖應勇,男,湖北孝感市實驗高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