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義榮
《紅樓夢》第80回寫賈寶玉到天齊廟還愿,在道院歇息時曾與當(dāng)家的王一貼道士聊天解悶,這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號稱自己的膏藥只一貼就可百病皆除。寶玉不信,于是期間便有了這樣一段有趣的對話:
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王一貼聽說,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么?!蓖跻毁N又忙道:“貼妒的膏藥倒沒經(jīng)過,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y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睂氂竦溃骸笆裁礈?,怎么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晨吃這么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睂氂竦溃骸斑@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見效?!蓖跻毁N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么!那時就見效了?!闭f著,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
何謂“油嘴的牛頭”?對于“油嘴”,我們不難理解。按《現(xiàn)代漢語詞典》,“油嘴”即“說話油滑,善于狡辯”或具有此特點的人,早在元朝就有人這么用了,《古今雜劇》中元人劉唐卿的《降桑椹》就有:“我兩個一生皮臉無羞恥,油嘴之中俺為祖。”而就王道士這番巧舌如簧的表現(xiàn)看,寶玉茗煙罵其“油嘴”無疑是恰如其分的。但問題是,這“牛頭”又指什么呢?就《紅樓夢》文本及相關(guān)材料來看,這里的“牛頭”或許具有這樣三項含義:
第一,對道士的戲稱。在漢語社會,人們自古就有拿動物來貶損他人的傳統(tǒng),一些與動物相關(guān)的詞眼甚而成為某一類人的代名詞,如“狗腿子”是指“給有勢力的壞人奔走幫兇的人”,“狐貍精”是指“妖媚迷人的女子”,《紅樓夢》中“狐媚子”、“小蹄子”等詞眼也屬此列。而在此類詞語中,而“牛鼻子”,就是一個專門針對道士的戲稱。如:你看中間一個老禿廝,左邊一個牛鼻子,右邊一個窮秀才。攀今攬古的,比三教圣人還張智哩!(《元曲選·范康·<竹葉舟>》)
火母又說道:“你們不要看我,你們轉(zhuǎn)去,叫你那牛鼻子道士來,叫你那葫蘆頭和尚來?!?明·羅懋登《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四十回)
至于為什么稱“道士”為“牛鼻子”,大家說法不一,主要有二:一說是“以道士結(jié)髻高起如牛鼻而稱”;一說是“道教所奉的始祖老子曾騎青牛過函谷關(guān),故稱”。如果我們圖解這兩種說法,不難看出二者的區(qū)別:
相似相關(guān)
牛鼻子——發(fā)髻——道士
相關(guān)相關(guān)
牛鼻子——牛——道土
在前一說法中,“牛鼻子”是因道士的“發(fā)髻”而和“道士”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基礎(chǔ)是相似的關(guān)系,是一種比喻;而在后一說法中,“牛鼻子”是由道士的坐騎“?!倍c道士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基礎(chǔ)是相關(guān)關(guān)系,是一種借代。若按前說,“牛頭”是不可以喻指道士的。因其形貌和道士的“發(fā)髻”沒有相似關(guān)系:但按后說,“牛頭”則是可以代指道士的,因為“牛頭”是“牛”最具特色,也是最重要的部位,而借代往往就是“以特征代本體”或是“以部分代整體”為主要表現(xiàn)的??梢姡谩芭n^”來戲稱“道士”并非毫無根據(jù),更何況曹雪芹也是一個很有“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大師,他曾藉寶玉之口說道:“除《四書》,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第三回)因此,即便沒有理據(jù),他也可能“杜撰”一個“牛頭”來戲稱道士。此外,在漢語中,用某動物的不同部位來表示相同意思的案例也是有的,如我們后面所要說到的“牛頭不對馬嘴”也可說成“牛頭不對馬面”,“驢頭不對馬嘴”也可說成“驢唇不對馬嘴”,其中的“馬嘴”和“馬面”、“驢頭”和“驢唇”都是可以互換的。綜合這些信息來看,曹雪芹用“牛頭”一詞來戲稱“道士”是可能的,也是可行的。當(dāng)然,曹雪芹不用更為通行的“牛鼻子”,或許另有深意,下文詳述,在此不贅。
第二,喻指陰險丑惡之人。在佛教所說的地獄中,有兩個有名的鬼卒,即我們平常所說的“牛頭、馬面”,其中的“牛頭”鬼,曰“阿旁”或“阿傍”?!段蹇嘟?jīng)》中有:“獄卒名阿旁,牛頭人手,兩腳牛蹄,力壯排山”;《法苑珠林》卷八四引《罪業(yè)報應(yīng)教化地獄經(jīng)》:“牛頭阿傍,以三股鐵叉,叉人內(nèi)著鑊湯中,煮之令爛?!薄度龂尽な裰尽なY琬傳》中“琬見推之后,夜夢一牛頭在門前,流血滂沱,意甚惡之,”可見,這“牛頭”是一人見人怕之惡鬼,此意后來得以延伸,被喻指“各種陰險丑惡之人”。如:
俄與韋保衡同當(dāng)國,二人勢動天下,時目其黨為“牛頭阿旁”,言如鬼陰惡可畏也。(《新唐書·路嚴(yán)傳》
(琴心)最后為李姓者挾持,牽連入獄,雖緣情得保,猶守以牛頭阿旁也。(清·余懷《板橋雜記·麗品》)
在《紅樓夢》中,這王道士只在第80回出現(xiàn)過一次,但他和第29回的張道士遙相互應(yīng),構(gòu)成一對“趨炎附勢、曲意奉承、心懷不軌”之徒。對于這位一肚子壞水的王道士,庚辰本中就有這樣一則脂批:“萬端生于心,心邪則射利,意在于財。”因此,罵其“牛頭”也不為過。
第三,寓“牛頭不對馬嘴”意。所謂“牛頭不對馬嘴”,即“答非所問或事物兩下不相合”,亦作“牛頭不對馬面”、“驢頭不對馬嘴”或“驢唇不對馬嘴”等語,如:
蘇雨道:“我是蘇爺?shù)牡沼H兄弟,特地從涿州家鄉(xiāng)而來?!痹黼`兜臉打一啐,罵道;“見鬼,大爺自姓高,是江西人,牛頭不對馬嘴!”(明·馮夢龍《警世通言》第十一卷)
只要人家拿他一派恭維,就是牛頭不對馬嘴,他亦快樂。(清·李寶嘉《官場現(xiàn)形記》第十六回)
內(nèi)中有幾個人肚子里略略有些丘壑,盡其所有寫上,都是牛頭不對馬面。(清·李伯元《文明小史》第二四回)
陳公正聽了這些話,驢頭不對馬嘴,急了一身汗。(清。吳敬梓《儒林外史》)
一段話說了個亂糟糟,驢唇不對馬嘴。(清·文康《兒女英雄傳》)
從本文開頭所列的一段對話來看,王道士的回答固然巧妙,但顯然“牛頭不對馬嘴”,對于深陷“女人忌妒”之困的寶玉來說可謂毫無效用,因此,罵其“牛頭不對馬嘴”是恰如其分的,但是,是否可以用“牛頭”來寓“牛頭不對馬嘴”之意呢?答案是肯定的。在漢語中,就有一種歷史悠久的辭格——引用。引用的方式有很多,其中就有“化用”,即“靈活、多樣熔鑄變化原典的語言文字,但其意義基本不變”,從原典中截取部分來代替整體就是一種化用方式,如:
悲寵嬖之為梗兮,心惻愴而懷慘。(魏·蔡邕《述行賦》)無亮采以匡世兮,亦何為乎此畿?(同上)
前例中的“為?!比∽浴对?,桑柔》中的“誰生厲階,至今為?!?,“?!蹦瞬〉?、禍害之意,此處仍襲原意。后例中的“亮采”取自《尚書。虞書·舜典》中的“舜曰:……使宅百揆亮采,惠疇”,其意為“忠于職事”。這樣的修辭手法,在《紅樓夢》中也多次出現(xiàn)過,如:
賈蕓道:“好嬸娘,先把這個派了我。果然這件辦的好,再派我那件吧。”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第二十四回)
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里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
略。俗語說:“旁觀者清。”(第五十五回)
“拉長線”就取自俗語“拉(放)長線釣大魚”,而“旁觀者清”則是對“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的截取。還有第三回,寶玉根據(jù)宋陸游《村居喜書》詩中的“花氣襲人知驟暖”,將其貼身丫環(huán)珍珠(本姓花)更名為“襲人”。可見,作者曹雪芹是深諳“化用”之道的,用“牛頭”寓指“牛頭不對馬嘴”也是完全可能的。
至此我們逐一分析了“牛頭”可能的意思,但又一個問題接踵而至,那就是作者曹雪芹是想表達(dá)其中的一項?兩項?還是全部意思呢?在我看來,最后一種可能性最大,理由如下:
第一,上述三項意思其實是互有聯(lián)系、三位一體的。試想,如果作者只想表達(dá)第一項意思,那他完全可以用一個更為通行的“牛鼻子”,不必用一個“牛頭”讓人大費周折才能理解。如果只想表達(dá)后兩種意思,他完全可以用“馬面”一詞,既作“惡鬼之名”,也作“牛頭不對馬面”之用。而在后兩項意思中,如果只想表達(dá)前者,那作者還可用“馬頭”一詞,因為作為“鬼卒”的“馬面”也稱為“馬頭”,如《楞嚴(yán)經(jīng)》中就有“牛頭獄卒,馬頭羅剎,手執(zhí)槍槊,驅(qū)入城門”,如果只想表達(dá)后者,那作者還可用“驢頭”、“驢唇”、“馬嘴”等詞。如此對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牛頭”是這三項意思的交叉點,面對這么多的選擇,作者偏偏選擇“牛頭”絕非偶然。
第二,符合《紅樓夢》好用“雙關(guān)”的語言特點?!都t樓夢》開卷第一回便說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粗看《紅樓夢》,我們確實滿眼荒唐,但細(xì)玩之則深有意味。之所以如此,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作者對“雙關(guān)”的青睞:小到人的姓名,大到一句話、一首詩,乃至整部《紅樓夢》,往往在表面意思之下還另有深意。因此,用一個普通的“牛頭”來表達(dá)多重意思對曹雪芹而言,實在是件普通不過的事。
曾有學(xué)者做是言:“《紅樓夢》的語言精妙絕倫,它達(dá)到了‘只有一個詞可以表現(xiàn)它(莫泊桑語)的境地,因此來說,比較準(zhǔn)確地闡釋《紅樓夢》中的字、詞,對于閱讀文本、把握人物形象乃至討論一些重大的‘紅學(xué)問題都大有裨益?!?王人恩《“爬灰”別解》,《紅樓夢學(xué)刊》,2007年第五輯)本文對于“牛頭”的闡釋也正是此意,只可嘆“一芹一脂”已逝,“牛頭”究竟為何,今天已難以知之,本文所做也只是拋磚引玉,藉向高明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