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勤
宋代是中國古代文化高度成熟與發(fā)育定型的時期,如陳寅恪先生所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鄧廣銘先生也認為:“兩宋期內(nèi)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中國整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nèi),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談談有關宋史研究的幾個問題》,《社會科學路線》1986年第2期)作為宋代文化組成部分的宋代文學,同樣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其總體成就與唐代文學相比毫不遜色。宋代的許多文學大家,如歐陽修、王安石、蘇軾、朱熹等人,同時也是文化巨人,這更是宋代文壇迥異于其他朝代的一個顯著特點。
但是,長期以來,對于宋代文學的研究,較之唐代文學研究來說是很不夠的,宋代文學研究總體成果和總體研究的深度與廣度,與宋代文學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相稱的。即使從宋代文學研究的自身格局來說,也存在著一些失衡和空白之處,重宋詞而輕宋詩就是突出的一點。前人從文體的角度,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所勝”(焦循《易余籥錄》卷一五)、“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的觀點,并以詞作為宋代的“一代之文學”。但這種觀點,只有從中國文學諸文體發(fā)展的角度來看才是正確的。正如王水照先生所說:“宋詞以我國詞體文學之冠的資格,憑借這一文體的全部創(chuàng)造性與開拓性,為宋代文學爭得與前代并駕齊驅(qū)的歷史地位?!粽J為宋詞的成就超過同時代的宋詩、宋文,則就不很確當?!?《宋代文學通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因此,我們對宋詩要予以足夠的重視。
以宋詩與唐詩比較而言。據(jù)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全宋詩》統(tǒng)計。已收的宋代詩人近萬家,收詩20余萬首,均為《全唐詩》的五倍。宋代的詩人上自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涉及社會的各個階層。尤其是北宋開國后,北宋統(tǒng)治者采取了包括廣立學校、擴大科舉、優(yōu)待文人、提高文官地位等一系列開明政策,從而廣開言路,大批知識分子得以入仕,不但使宋代不僅名臣輩出,學者輩出,許多詩人都合名臣、學者于一身,有的還位至宰執(zhí),如韓琦、歐陽修、王安石、范成大、文天祥等,他們的詩作與當時政治有密切的關系,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對社會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較之宋詞,宋詩更廣泛真切地反映了宋代的社會現(xiàn)實,較之唐詩,宋詩的題材更加廣泛,藝術表現(xiàn)手法更為多樣。在唐代詩人已經(jīng)取得巨大成就的基礎上,宋代詩人并沒有止步不前,而是在藝術上另辟蹊徑,自成面目,出現(xiàn)了不少開宗立派的著名詩人,如梅堯臣、蘇舜欽、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陳與義、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等,從而取得了可以與唐詩相提并論的地位。關于唐詩、宋詩的優(yōu)劣和區(qū)別,今人錢鐘書、繆鉞先生的論述最為公允。錢先生在《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中指出:
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嚴儀卿首倡斷代言詩,《滄浪詩話》即謂“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云云。曰唐曰宋,特單大概而言,為稱謂之便,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diào)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靈,則宋人之有唐音者?!稐钫\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詩序》曰:“詩,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薄娙酥痔啤⑺?,亦略同楊序之旨?!蛉朔A性,各有偏至,發(fā)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來,歷元、明、清,才人輩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圍,皆可分唐、宋之畛域。其《宋詩選注·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進一步指出:
有唐詩作榜樣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戳诉@個好榜樣,宋代詩人就學了乖,會在技巧和語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時,有了這個好榜樣,他們也偷起懶來,放縱了摹仿和依賴的惰性。瞧不起宋詩的明人說它學唐詩而不像唐詩,這句話并不錯,只是他們不懂得這一點不像之處恰恰就是宋詩的創(chuàng)造性和價值所在?!稳四軌虬烟迫诵拗牡缆费娱L了,疏鑿的河流加深了,可是不曾冒險開荒,沒有去發(fā)現(xiàn)新天地。
他對宋詩總的評價是:“整個說來,宋詩的成就在元詩、明詩之上,也超過了清詩。”(同上)這是對宋詩成就和地位的最精當?shù)母爬ā?/p>
繆鉞先生認為:
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醞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如芍藥海棠,秾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譬諸修園林,唐詩則如疊石鑿池,筑亭辟館;宋詩則如亭館之中,飾以綺疏雕檻,水石之側(cè),植以異卉名葩。譬諸游山水,唐詩則如高峰遠望,意氣浩然;宋詩則如曲澗尋幽,情境冷峭。唐詩之弊為膚廓平滑,宋詩之弊為生澀枯淡。雖唐詩之中,亦有下開宋派者,宋詩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論其大較,固如此矣。
……就內(nèi)容論,宋詩較唐詩更為廣闊。就技巧論,宋詩較唐詩更為精細。然此中實各有利弊,故宋詩非能勝于唐詩,僅異于唐詩而已。
唐詩以情景為主,即敘事說理,亦寓于情景之中,出以唱嘆含蓄。惟杜甫多敘述議論,然其筆力雄奇,能化實為虛,以輕靈運蒼質(zhì)。韓愈、孟郊等以作散文之法作詩,始于心之所思,目之所睹,身之所經(jīng),描摹刻畫,委曲詳盡,此在唐詩為別派。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申,且往往喜于瑣事微物逞其才技?!蛟姳疽匝郧?,情不能直達,寄于景物,情景交融,故有境界,似空而實,似疏而密,優(yōu)柔善入,玩味無敔,此六朝及唐人之所長也。宋人略唐人之所詳,詳唐人之所略,務求充實密栗,雖盡事理之精微。而乏興象之華妙?!仕卧妰?nèi)容雖增擴,而情味則不及唐人之醇厚,后人或不滿意宋詩者以此。(《論宋詩》,《詩詞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這是對唐詩、宋詩風格的最準確、形象的評述。
然而自宋起,就有關于唐詩、宋詩的優(yōu)劣之爭。歐陽修的《梅圣俞墓志銘》將梅堯臣詩與唐人之作相比較,稱贊梅堯臣詩“非如唐諸子號詩人者,僻固而狹陋也”,已啟唐詩、宋詩優(yōu)劣之爭端。而南宋的張戒則認為:“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曹植),成于李(白)、杜(甫),而壞于蘇(軾)、黃(庭堅)?!诱耙宰h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K、黃之習氣凈盡,始可以論唐人詩。(《歲寒堂詩話》)嚴羽的《滄浪詩話》更主張“以盛唐為法”,批評宋代詩人“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風氣。明、清兩代詩人,或主唐音,或宗宋調(diào)。直至當代,關于唐詩、宋詩的優(yōu)劣之爭猶未平息(參見齊治平《唐宋詩之爭概述》,岳麓書社1984年版)。
正因為長期以來有唐詩、宋詩優(yōu)劣之爭,而且對唐詩的關注超過宋詩,因此長期以來有關宋詩的輯錄、選注工作遠遜于唐詩,民國之前不僅沒有一部如《全唐詩》一般匯集一代詩歌的《全宋詩》,而且
也沒有一本像《唐詩三百首》一般風靡人口的宋詩選本。民國以前,有影響的宋詩總集主要有清康熙年間吳之振、呂留良等輯《宋詩鈔初集》106卷,和清乾隆年間厲鶚輯《宋詩紀事》一百卷。前者輯錄詩人84家,收詩2780首;后者所錄詩人有3212家。稍有影響的宋詩選本主要有清乾隆年間張景星、姚培謙等編選的《宋詩別裁集》(一名《宋詩百一抄》),其書收宋詩645首,作者137人。直到民國期間陳衍編選的《宋詩精華錄》出版,宋詩才有了一個影響廣泛的選本?!端卧娋A錄》,也可以說是1958年錢鐘書選注的《宋詩選注)>出版前最重要的一個宋詩選本。
陳衍(1856~1937),字叔伊,號石遺,福建侯官(今閩侯)人。他學識淵博,著述繁多,在經(jīng)學、史學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尤深于詩,是清代末年詩壇“同光體”(即宋詩派)的理論代表,在當時影響很大。清代乾隆、嘉慶以還,樸學考據(jù)之風盛行,注重學問、義理的所謂“學人之詩”盛行一時,其代表人物是翁方綱。翁氏論詩倡肌理,強調(diào)質(zhì)實,以肌理為褒貶詩的標準,認為:“宋人精詣,全在刻挾入里,而皆從各自讀書學古中來,所以不蹈襲唐人也?!圃娒罹吃谔撎帲卧娒罹吃趯嵦??!?《石洲詩話》)在他的倡導下,詩壇上宗宋思潮蔚為風氣。道光年間,魏源、曾國藩等人又倡宋詩運動,使宗宋派在詩壇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降及同治、光緒年間,更發(fā)展為以宗宋為主的“同光體”詩派,其代表詩人為陳三立、沈曾植、鄭孝胥、陳衍等,“同光體”的名稱,即始于陳衍與鄭孝胥(蘇堪)之戲言。陳衍<沈乙庵詩序》云:“同光體者,蘇堪與余戲稱同、光以來詩人不墨守盛唐者?!?/p>
《宋詩精華錄》是陳衍晚年在無錫國學專修學校任教授時講授宋詩的自編教材,如程千帆先生所說,是“老人對于宋詩之‘晚年定論”(《讀(宋詩精華錄)》,《古詩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陳衍論詩以兼師唐宋二代為宗,實際上是在為宋詩爭地位。他曾提出著名的“三元說”:
余謂詩莫盛于三元:上元,開元(唐玄宗年號);中元,元和(唐憲宗年號);下元,元祐(宋哲宗年號)也。(《石遺室詩話》卷一)
在這里,他將北宋“元祐”之詩與盛唐“開元”、中唐“元和”之詩相提并論,正是為了泯滅唐、宋界限,將宋詩提高到唐詩一樣的地位。在《石遺室詩話》中,他還指出:
令人強分唐詩、宋詩。宋人皆推本唐人詩法,力破余地耳。(卷一)
自咸(豐)、同(治)以來,言詩者喜分唐宋,每謂某也學唐詩,某也學宋詩。余謂唐詩至杜(甫)、韓(愈)而下,現(xiàn)諸變相,蘇(軾)、王(安石)、黃(庭堅)、陳(師道)、楊(萬里)、陸(游)諸家,
沿其波而參互錯綜,變本加厲耳。(卷十四)
在這里,他把宋詩看作是唐詩的發(fā)展和變化,在“力破余地”和“變本加厲”的評論中包含著對宋詩的高度評價?!端卧娋A錄》的編選宗旨,即體現(xiàn)了陳衍的詩學思想及其對唐詩、宋詩的評價。
本書卷一開篇即言:
案:此錄亦略如唐詩。分初、盛、中、晚。吾鄉(xiāng)嚴滄浪(羽)、高典籍(棅)之說,無可非議者也。天道無數(shù)十年不變,凡事隨之。盛極而衰,衰極而漸盛,往往然也。今略區(qū)元豐(宋神宗年號)、元祐(宋哲宗年號)以前為初宋;由二元盡北宋為盛宋,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陳(師道)、秦(觀)、晁(補之)、張(耒)具在焉,唐之李(白)、杜(甫)、岑(參)、高(適)、龍標(王昌齡)、右丞(王維)也;南渡茶山(曾幾)、簡齋(陳與義)、尤(袤)、蕭(德藻)、范(成人)、陸(游)、楊(萬里)為中宋,唐之韓(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也;“四靈”(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以后為晚宋,謝皋羽(翱)、鄭所南(思肖)輩,則如唐之有韓僱、司空圖焉。此卷系初宋,西昆諸人(錢惟演等),可比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蘇(舜欽)、梅(堯臣)、歐陽(修),可方陳(子昂)、杜(審言)、沈(佺期)、宋(之問)。宋何以甚異于唐哉!(括號內(nèi)為筆者所注,上同。)
陳衍在這里參照唐詩的分期,把宋詩也分為四個階段。這一分法,明顯是其“三元說”的發(fā)展,即將宋詩與唐詩相提并論,也反映出陳衍對宋詩的進一步認識。作者以唐詩及其詩人為標準,對宋詩及其詩人作了評價,根據(jù)這一分法,全書分為四卷,前二卷除帝王詩冠首外,為北宋詩;后二卷除女性、道釋詩殿后外,為南宋詩。卷一選39家,117首;卷二選18家,239首;卷三選32家,212首;卷四選40家,122首。全書共選129家,690首詩,如將摘句等加在一起,全書選列的宋詩超過800首(以上統(tǒng)計,據(jù)朱自清清《什么是宋詩的精華》,《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梢哉f著本反映了宋詩的概貌。從選目上來看,作者對盛宋、中宋詩最為推崇,選錄的篇目最多。在盛宋詩人中,陳衍最推崇蘇軾,選蘇軾詩88首,也是兩宋詩人入選篇目最多的一家;其次是王安石34首、黃庭堅38首、陳師道26首。在中宋詩人中,陳衍最推崇楊萬里,選楊詩55首,其次是陸游53首,陳與義21首。在初宋詩人中,梅堯臣居首位,選其詩24首。在晚宋詩人中,劉克莊居首位,選其詩27首,從入選詩人的作品數(shù)量來看,基本符合詩人的創(chuàng)作成就、在當時的地位及其對后世的影響。除了名家名作之外,陳衍還選了唯一的一首帝王詩,即帝的亡國之詩《在燕京作》。女性詩人中后蜀亡國之妃花蕊夫人費氏的《口占答宋太祖》、李清照的《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僧人道潛、惠洪、道璨的一些名作也予入選,以盡可能地減少遺珠之憾。
除了在編選方面按初、盛、中、晚的次序,精選名家名作,凸現(xiàn)宋詩發(fā)展的軌跡之外,《宋詩精華錄》在選目方面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重視五、七言近體。陳衍在本書序中指出:
然吾之選宋詩,抑有說焉?!队輹吩唬骸霸娧灾?,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眰惱硪??!书L篇詩歌,悠揚鏗鏘鞋搭者固多,而不無沉郁頓挫處,則土木之音也。然近賢之祧唐宗宋,祈向徐仲車、薛浪語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無絲竹金革,焉得命為“律和聲,八音克諧”哉!故本鄙見以錄宋詩,竊謂宋詩精華,乃在此而不在彼也。
《虞書》,即《尚書·堯典》,這段話被認為是我國古代詩歌理論的總綱領。除了“詩言志,歌永言”即注重詩的內(nèi)容之外,陳衍特別重視“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這一宗旨。從這一宗旨出發(fā),注意聲律和諧,重視五七言近體是順理成章的,所以他認為“宋詩精華,乃在此而不在彼也”。“精華”一詞,“可以就音律而言,也可以就宋詩全體而言”(朱自清語,同前)。因此,全書選五七言近體548首,幾近入選作品的80%(以上據(jù)朱自清統(tǒng)計,同前)。這也是陳衍把自己的這一選本命名為“精華錄”的一個重要原因。
唐人以情替漢、魏之骨,宋人以意奪唐人之情,勢也。浸假而以議論入詩。夫議論則不免于委曲,委曲則不免于冗長。長則非律絕所任,此所以逮宋而古詩愈夥也,其極至句讀不茸,而文
采之妙無征;節(jié)奏不均,而聲調(diào)之美遂閟。此宋人之短,非宋人之長。時流或?qū)毚I跌,多士奉為圭臬。積重難反,蓋有年矣。老人此錄,獨托喻樂音,多登近體,竊謂殆所以救世人學宋之弊。
(《讀(宋詩精華錄)》,同前)也指出了本書多選近體詩的目的。
除了編選方面的特點之外,本書的圈點和評語也很有特色。圈點是我國古代詩文批評中的一種傳統(tǒng)方祛,評點者將自己認為好的詞句或需要注意之處用句點等符號標注在詞句旁,以引人注意,去體會欣賞。但這種方法意在言外,批評者的意見主觀性很強,較難傳達給接受者,接受者與批評者的理解很難趨同,因此往往不能為現(xiàn)代的讀者準確理解,更難于闡釋,因此這里闕而不論。陳衍是一個宋詩派詩人,又是一個詩論家,一生浸淫于詩,有創(chuàng)作實踐,又有詩歌理論,深得詩中三味,所以他對詩的評語有助于讀者對詩意的理解,這些評語內(nèi)容廣泛,“有剖析題意的,有討論作法的,有褒貶優(yōu)劣的,有尋根溯源的,有連類相比的,有敘后世影響的,有提修改意見的”(曹中孚校注《宋詩精華錄》前言,巴蜀書社1992年版),或長或短,短的寥寥幾句,要言不煩;長的有感而發(fā),不覺冗長,大多“持論精確,立說解頤,評語之中,隨在而有”(程千帆語,同前)。例如,帝熏《在燕京作》曰:“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黃金臺下客,應是不歸來?!标愌茉u曰:“末五字凄黯,……殆所謂愁苦易好歟。”他還在末五字下作圈點。此評一本“窮而后工”之說,揭示亡國之君的凄涼心態(tài)。又如梅堯臣(小村》描寫淮河地區(qū)遭受嚴重水災后的悲慘景象,末句云:“嗟哉生計一如此,謬入王民版籍論。”陳衍評曰:“寫貧苦小村,有畫所不到者。末句婉而多風?!卑言娙藢俑坏患淤c救、反而還不減租稅的荒謬政策予以諷刺之意揭示出來,對詩意的理解十分深刻。再如寇準《春日登樓懷歸》第二聯(lián)曰:“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标愌茉u曰:
第二聯(lián)用韋蘇州語,極自然。用古人語,如淵明之“依依墟里煙”、右丞之“墟里上孤煙”,同為五言也。王介甫之改“鳥鳴山更幽”為“一鳥不鳴山更幽”,自是原句工。李嘉祐之“水田飛白鷺”二句,自不如右丞多二字之工。右丞開元初年進士,嘉祐天寶九年進士,《國史補》以為王改李者,當誤。
指出寇準詩的淵源,并連類而及,論述“用古人語”這一現(xiàn)象,并訂正前人謬說,顯示出陳衍對古詩的熟諳。陳衍詩學王安石,因此書中對王安石的評語大多會心之論。如評《純甫出釋惠崇畫要予作詩》曰:“后半帶出崔白,即少陵《丹青引》為曹霸帶出韓幹作法?!痹u《半山春晚即事》曰:“首十字從唐人‘綠陰清潤似花時宋。”評《定林》曰:“頗有王右丞‘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意境。”皆指出王安石詩的淵源,評《勘會賀蘭溪主》曰:“末二句竟開誠齋生路”,指出王安石詩的影響。評《后元豐行》曰:“專言得雨事,不能忘情于因旱被攻擊也。”揭示出王安石退隱后還不忘政事的心態(tài),這也是王安石作為一個政治家與一般隱逸詩人的區(qū)別,獨具只眼。《北陂杏花》末二句曰:“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标愌茉u曰:“末二語恰是自己身分?!蓖醢彩谠娭薪栉镌亼?,從北陂和南陌的杏花比較中,表達了自己為堅持理想操守而不惜獻身的精神。陳衍的評語本著“知人論世”的宗旨,看到了王安石詩中寄寓的這種精神,作了精到的點評。從這一點上來說,陳衍稱得上是王安石的異代知音。
正因為《宋詩精華錄》在編選和評論等方面有自己的特點,出版后即得到了學術界的高度關注。朱自清先生就寫了《什么是宋詩的精華》,對《宋詩精華錄》作了詳盡而中肯的評論,并就選詩標準提出自己的看法,認為“序中‘精華云云,想是只就近體說”,稱贊“本書分期,頗為妥帖自然”;評論詩家,“語雖簡短而能扼要,絕非興到振筆者可比。至于說詩,更是老人的長處”。程千帆先生也在1940年寫了《讀(宋詩精華錄)》一文,認為“此老人對于宋詩之‘晚年定論,要有足供吾人之參證者也”。錢鐘書先生早年曾蒙陳衍先生的過獎,以至于鄭振鐸先生以為他喜歡宋詩,遂囑他編選《宋詩選注》一書(參見《模糊的銅鏡》,《錢鐘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由此可見陳衍先生此書的影響之大和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