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強
《世說新語》(以下稱《世說》)是六朝志人小說名著,作為一部編撰之作,其編撰體例及取材宗旨很值得研究。今本《世說》全書條目共計1130條,各門分布不均,最多的是《賞譽》篇,計156條,最少是《自新》篇,僅有2條。由《世說》“以類相從”之體例和“叢殘小語”之形制所決定,這些條目除按時序先后排列外,仍具有松動靈活(如個別條目放在另一門類里也未嘗不可甚至更為恰當(dāng))、可再生遞增(據(jù)《太平廣記》及《御覽》所引,不排除今本《世說》有刪去古本個別條目的可能)等特點,這也是后世《續(xù)世說》、《世說補》之類著作層出不窮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世說》的編排不夠嚴(yán)謹(jǐn)、體例有失完善,恰恰相反,《世說》的條目設(shè)置,堪稱匠心獨運,在全篇乃至全書中的作用不容低估。今姑將部分條目和另一些尚存懸疑的條目略作考辨闡發(fā)如次。
《德行》第1條
陳仲舉(蕃)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為豫章太守,至,便問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标愒唬骸拔渫跏缴炭椭g,席不暇暖。吾之禮賢,有何不可!”
此為《世說》開篇第一條,首句“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為該篇總綱,交代《德行》篇的撰述中心乃為品行高尚之人;同時,此條也是全書之總關(guān)目,是我們把握全書選材、布局、主旨的一把鑰匙,
首先,此條確定了全書記載時間斷限的大體上限?!妒勒f》為何要以漢末陳蕃事開篇?這一問題頗耐尋味,學(xué)者多有議論。陳寅恪先生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一文中說:“《世說新語》,記錄魏晉清談之書也,其書上及漢代者,不過追述緣起,以期完備之意。惟其下迄東晉之末劉宋之初迄于謝靈運,固由其書作者只能述至其所生時代之大名士而止,然在吾國中古思想史,則殊有重大意義。蓋起自漢末之清談適至此時代而消滅,是臨川康王不自覺中卻于此建立一劃分吋代之界石及編完一部清談之全集也?!?《金明館叢稿初編》,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余英時先生則以為:“《世說新語》為記載魏晉士大夫生活方式之專書,而此一新生活方式實肇端于黨錮之禍之前后,亦即士大夫自覺逐漸具體化、明朗化之時代……《世語》所收之士大夫之言始于陳仲舉、李元禮諸人者,殆以其為源流所自出,故其書時代之上限在吾國中古社會史與思想史上之意義或大于其下限也?!?《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清談之全集”說也好,“魏晉士大夫生活方式之專書”說也好,無不注意到《世說》這開篇第一條,實乃探尋全書結(jié)構(gòu)及性質(zhì)之樞紐,地位舉足輕重。
其次,“言為士則,行為世范”一語,最早見于蔡邕《陳太丘碑文》,作“文為德表,范為士則”。而《三國志·魏志·鄧艾傳》作“文為世范,行為士則”。蔡邕以“文”、“范”對舉,當(dāng)與陳寔謚號為“文范先生”有關(guān)。(《三國志·陳群傳》注引《先賢行狀》稱:“大將軍何進遣屬吊祠,謚曰文范先生?!?而陳壽以“文”、“行”并稱,則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以“文行出處”作為評價標(biāo)準(zhǔn)的時代風(fēng)氣?!妒勒f》為記載名士嘉言懿行的小說家言。故將“言”、“行”并置,既符合儒家“聽其言而觀其行”的人物評價標(biāo)準(zhǔn),又彰顯了全書通過“言”、“行”宋表現(xiàn)人物——當(dāng)“世”之“士”——風(fēng)貌精神的命意主旨,同時也暗示了《德行》篇所載人物言行的“楷則”和“示范”作用。
“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為晉宋時期之流行語,最早見于史籍對黨錮名士范滂的評價。《世說·賞譽》第3條注引張墦《漢紀(jì)》:“范滂字孟博,汝南伊陽人,為功曹,辟公府掾。升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百城聞滂高名,皆解印綬去。”范嘩《后漢書·范滂傳》亦稱:“時冀州饑荒,盜賊群起,乃以滂為清詔使案察之。滂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贓污,望風(fēng)解印綬去。其所舉奏,莫不厭塞眾議?!庇纱丝梢?,范滂是此一評語的最早受用者。陳蕃(95?~168)為漢末清議領(lǐng)袖,在“海內(nèi)希風(fēng)之流共相標(biāo)榜”的人物品評中,被尊為“三君”之一?!逗鬂h書。黨錮列傳》說:“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可見其在士林中影響之大,故“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用在陳蕃身上毫不過分。范滂(136~169)略晚于陳蕃而在黨錮名士中頗為著名。張墦和范曄用“升(登)車攬轡”描述范滂均為實寫(受任之際),大概《世說》編者以為此句用來形容初到豫章任上的陳蕃之高標(biāo)懿范也很恰如其分,故徑直挪用,而手法上則是概括性的敘述。這一句虛實相生,氣勢沉雄,一下子就為讀者打開了一幅蒼茫悠遠(yuǎn)、風(fēng)流蘊藉的歷史畫卷,此后的閱讀,直仿佛王子敬“從山陰道上行”,但見嘉言懿行紛至沓來,如“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了。
要言之,以清議名士陳蕃開篇,作用有三:(1)奠定了《世說》全書的基調(diào),體現(xiàn)了編者的編撰取向和宗旨;(2)確定了全書取材之大體限斷,即魯迅所謂“事起后漢,止于東晉”,這是編者對這一時期學(xué)術(shù)、士風(fēng)嬗變內(nèi)在聯(lián)系整體把握的結(jié)果;(3)規(guī)定了全書以名士言行為中心的“志人”特質(zhì),后之學(xué)者,或以之為“清談之書”,或稱之為“名士底教科書”,均可在此條窺其端倪。
《文學(xué)》第66條
文帝(曹丕)嘗令東阿王(曹植)七步作詩,不成者行大法。應(yīng)聲便為詩曰:“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慚色。
此條為著名的曹植“七步成詩”故事,是《世說》全書中最能見出作者編撰思路的一個條目?!妒勒f》各門所記,均按時間先后依次排列,一般先后漢,次三國,再次西晉,復(fù)次東晉,可謂井然有序。獨《文學(xué)》一篇例外。該篇第1~4條記東漢馬融、鄭玄及服虔事,5~10條記三國何晏、王弼、鐘會、傅嘏事,11~20條記中朝名士事,21~65條記東晉名士事,按照記載內(nèi)容,依次是經(jīng)學(xué)、玄學(xué)、清談及佛學(xué),幾乎是一卷故事本的“學(xué)術(shù)流變史”。尤可注意的是,第65條正記“桓南郡與殷荊州共談”,而至66條,忽云“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作詩”,乍一看,時間和空間從東晉跳回至三國,打亂了全書的編撰體例;然細(xì)讀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第66~104條之所以又“從頭開始”,乃在于其所記載的內(nèi)容為詩、賦、文、筆之類,與前面的學(xué)術(shù)思潮判然有別,屬于我們今天所言的“純文學(xué)”領(lǐng)域。明人王世懋評之曰:“以上以玄理論文學(xué),文章另出一條,從魏始,蓋一目中復(fù)分兩目也?!?參見拙著《世說新語會評》,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這“一目中復(fù)分兩目”,真是一語道破天機!奇怪的是他的哥哥王世貞在刪汰何良俊《何氏語林》作《世說新語補》時,不明此理,竟將原書順序打亂,復(fù)按時間順序排列。故凌濛初謂其“按《補》依時次溷列,便失作者之意。”(同上)
這里的“作者之意”,大概包括兩個層面:其一,屬于篇章結(jié)構(gòu),即“一目中復(fù)分兩目”,這是形式層面。其二,形式必然受制于內(nèi)容,這一結(jié)構(gòu)的形成,無疑與當(dāng)時“文學(xué)”觀念的嬗變密切相關(guān)?!翱组T四科”中的“文學(xué)”一科,幾乎是“學(xué)術(shù)”的同義詞。曹丕《典論·論文》首
倡“文章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將“文章”從“學(xué)術(shù)”中分離出來,其文體“八科”之論。又直接開啟了陸機和劉勰的文體論。但是,真正從實踐上對魏晉的文學(xué)觀念加以系統(tǒng)梳理,還是南朝劉宋初年設(shè)置儒、史、文、玄四館以后的事。如果說蕭統(tǒng)的《文選》是對齊梁時代以《文心雕龍》為代表的文學(xué)一文體理論的實踐總結(jié)的話,那么?!妒勒f新語·文學(xué)篇》則是魏晉文學(xué)觀念反映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突出代表,“一目中復(fù)分兩目”,既保留了傳統(tǒng)“文學(xué)”觀念下“學(xué)術(shù)”的演變軌跡,又及時地總結(jié)了“文學(xué)自覺”的時代風(fēng)氣下,詩文歌賦歷史變遷的“花絮”,體現(xiàn)了“純文學(xué)”觀念的日益成熟。
此條居于《文學(xué)篇》結(jié)構(gòu)之要沖,上掛下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其地位、作用之重要,非“七步成詩”之掌故名典不能當(dāng)也。
《捷悟》第3條
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魏武謂修曰:“卿解不?”答曰:“解?!蔽何湓唬骸扒湮纯裳裕宜贾?,”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別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宇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蔽何湟嘤浿?,與修同,乃嘆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p>
關(guān)于此事真?zhèn)危瑒⑿?biāo)頗有疑問:“按曹娥碑在會稽中,而魏武、楊修未嘗過江也。”又引劉敬叔《異苑》云:
陳留蔡邕避難過吳,讀碑文,以為詩人之作,無詭妄也。因刻石旁作八字。魏武見而不能了,以問群寮,莫有解者。有婦人浣于汾渚,曰:‘第四車解。既而,禰正平也。禰即以離合義解之。或謂此婦人即娥靈也。
將此事屬之禰衡?!兑笫|小說》卷四《后漢人》亦云:蔡邕刻曹娥碑傍曰:“黃絹幼婦,外孫齏臼?!蔽何湟姸荒軙?,以問群僚,莫有知者。有婦人浣于江者,曰:“第四車中人解?!奔炊[正平也。禰便以離合意解云:“絕妙好辭?!被蛑^此婦人即娥靈也。(參見周楞伽校注《殷蕓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殷蕓小說》采錄《世說》不少條目,但對比一下不難看出,此條當(dāng)從《異苑》中來。不過考諸史實可知,禰衡與曹操嫌隙甚深,被貶為地位低下的鼓吏,不得為僚屬。而楊修曾在曹操帳下多年,若此事果有,也似屬之楊修更為妥當(dāng)。
然則,劉注的疑問又當(dāng)如何解釋呢?對此,陳垣先生在《跋王羲之小楷曹娥碑真跡》一文中解之甚詳:“考孝女曹娥碑事,當(dāng)時傳播甚速而又甚廣。唐以后載籍無論,最早虞預(yù)《會稽典錄》載之;袁宏《后漢紀(jì)》載之;范曄《后漢書》列女傳又載之;劉義慶《世說新語》、劉敬叔《異苑》均載之,皆晉宋間人也?!劣谠跁?,魏武未嘗過江一節(jié),劉孝標(biāo)注《世說》時已提出疑問,后來《三國演義》改為壁間懸一碑文,遂將《世說》注文輕輕解答,著者可謂聰明?!端问贰肪硭亩吨x枋得傳》:枋得被系北宋,因病遷憫忠寺,猶見壁間有曹娥碑,則又何必過江然后得見此碑也?!?《陳垣史學(xué)論著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原來,曹娥碑既屬名碑,仿刻自然眾多。曹操、楊修所見,或即該碑眾多“版本”之一,不必定為原刻也?!度龂萘x》不可盡信,而《宋史》當(dāng)所言不虛。至于“妙解碑文”的故事,有楊修、禰衡二說,則是道聽途說導(dǎo)致的傳聞異辭,對于故事旨趣的傳遞毫無影響,倒也不必斤斤計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