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時間的沉思
痃弦
這部“讓照片說故事”的書,書名系由《創(chuàng)世紀》詩刊的刊名衍生而來,聽起來頗為響亮,也有一點修辭上的趣味,主要是它符合《創(chuàng)》刊歷史發(fā)展的事實。
記得當年,創(chuàng)世紀這三個字是張默想出來的,依照他的詮釋,創(chuàng)世紀者,創(chuàng)造新世紀之謂也,與圣經舊約第一章《創(chuàng)世記》沒有關系。英文譯名則出自季紅的手筆,譯為EPOCH,也很貼切,因為在英文里同樣含有新紀元、新時代的意思。中西對照,相得益彰。
那是上一世紀的五十年代,大家都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文藝青年,除了一股子沖勁,老實說腦子里什么也沒有,為自己籌辦的小小刊物取一個帥氣但稍嫌夸張的名字,不過是一種白日夢式的自我期待,想不到這愿想后來卻成了事實;一份同仁刊物堅持五十余年,從二十世紀辦到二十一世紀還在續(xù)辦而且愈辦愈興旺,這不是《創(chuàng)》“世紀”(創(chuàng)出屬于自己的世紀)是什么?
近八百幀舊照不落言詮地見證了那個過往的年代。個人與團體,活動或運動,所有的人物故事、文壇風景、時代氛圍,盡在斯卷之中。從“身體還沒有一支步槍高”的鐵馬兵河,軍旅歲月,到“這世界如此寒冷讓我們以彼此的體溫取暖”的詩友文朋,相濡以沫,從“創(chuàng)世紀是一支沒有薪餉的隊伍”的凝聚共識,成軍出發(fā),到“第一流的作品,第一流的心靈”的文學煉丹,不斷提升,從“草莽加學院,秀才見了兵”的風雨八荒,群英聚會,到“創(chuàng)世紀,揚起蒼勁的翅膀,翱翔在詩的星空,歷時五十載,力倡創(chuàng)作,提攜后進,締造了輝煌的文學盛世”的世紀回眸,自我肯定,其間經過了多少的艱困與挫折,流淌過多少汗水與淚水!而總的來說,這部書又不單單是一個詩社的家族照相簿,一向具有柔性社團性格的《創(chuàng)世紀》近二十年大開大闔、兼容并包的大格局做法,已使此書的內容遠遠超出一般同仁刊物預設的界限,而比較更像是一長卷關于臺灣整個現代詩壇的大敘述了。
當歲月堂堂而去,衰老而年輕的《創(chuàng)世紀》,詩的強勁脈流將永遠傳承不息,前浪遠去,后浪更磅礴。不管世道多壞,詩這一行業(yè)變得多蕭索,我們都不會放下手中的蘆笛。T.S.艾略特有言:“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從時間得不到拯救……”而對《創(chuàng)世紀》同仁來說,這部書絕對不是詩社過往成績的恣意張揚,而是在謙虛、審慎的自我鑒照下,一部對時間的長篇沉思錄。
塵染滄桑的臉
洛夫
翻看舊照片,如讀人生,也像讀詩,不管別人的感受如何,我個人總覺更像是冬天吃西瓜,甜甜中,不免帶一絲冷冷的凄涼味。創(chuàng)世紀這一群老友都已七老八十了,每幅臉都是一張滄桑圖、浮世繪,但我不能不強調一句,它更是半個世紀中最具時代精神的見證。他們風過雨過,為詩爭過,吵過,打拼過,早年在營房,在碉堡,在斗室的燈光冷焰下寫詩,他們也進過當鋪,在白色恐怖中膽戰(zhàn)心驚過,而我們辦的詩刊和個人作品也都日漸由初期的生澀到中期的英姿風發(fā),到晚期的豐盛成熟,雖沿途不無坎坷,卻也一路風騷到老,正如唐朝書法家孫過庭所云:“初謂未及,中則遇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辈诲e,時間可以鍛煉一切,累積一切,豐富一切,但老并不等于最后的成就與輝煌,人老了,不妨以更多的謙卑來鞏固我們所剩不多的自信。
不管怎樣,現在看看這一張張塵染的臉,不正是一頁頁寫著倔強,也寫著孤絕,在晚風中翻動的歷史嗎?俱往矣,所幸大家的生命力尚稱頑強,除了大荒、彩羽先走一步外,其余都還健在。
創(chuàng)世紀詩群的組合頗為特殊,是中國新詩史上一道“另類”風景。初期其成員大多出身軍旅,學歷不高,嘗被譏為“草莽派”,但他們的潛心自學,以及從人生大學中累積的經驗與智慧,并不輸于二流的學院派。何況中期以后,學院出身的同仁日增,而博士教授等之不斷加盟,尤有助于評論實力的增強。如就創(chuàng)作而言,《創(chuàng)世紀》定可執(zhí)臺灣詩壇之牛耳,諒無疑議?!叭憾稽h”,“合而不同”,是創(chuàng)世紀詩群的另一特色,詩作各有風格,互別苗頭,可說是異彩紛呈,但它如鐵鑄的營盤,數十年而不散,其凝聚力乃在于一個對詩的共同信念,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具有一種不容置疑、一致信守的美學底蘊。
吾人老矣,對時間壓力的敏感與日俱增,面對人世事物和語言的敏感則日益消退,其間反差如此之大,我們只能徒呼奈何!詩人的感覺像菜刀,用了數十年,焉能不鈍?我們繞了一大圈,突然發(fā)現又回到了原點,是反璞歸真,還是創(chuàng)造力與生命力同時退潮?還真說不清楚。
追風戲浪五十年
——《創(chuàng)世紀》詩雜志簡史
張默
五十年來,《創(chuàng)世紀》像一只兩眼灼灼永不疲憊的巨鷹,神情專注,時時刻刻守護著現代詩的田園,察看每一片秧苗是否向上勃勃自在地生長。
它不敢倦怠,它不敢遲疑,它非常仔細而精密地捕捉每一位詩人神奇傲岸的身影,不斷給他滋養(yǎng),給他新糧,給他連綿清脆的掌聲。
或許,五十年前,臺灣現代詩還是一片嫩嫩嬌弱的幼苗,但歷經老中青三代長期悉心的培育灌溉與耕耘,當下,《創(chuàng)世紀》的各代詩人,應該是一株株臨風生姿、飽滿蒼勁的雪松。
哦,滿眼全是伸手可觸燦燦新鮮的風景!
哦,搖曳吧,詩的結實累累的稻穗!
哦,飛翔吧,詩的剪風戲浪的稻穗!
以下,筆者不妨以一個守門人的身份,粗略回顧《創(chuàng)世紀》五十年成長過程中的點滴。
《創(chuàng)世紀》詩雜志,創(chuàng)刊于一九五四年十月,當時在南臺灣左營服役的三位海軍青年軍官張默、洛夫、痖弦共同集資創(chuàng)辦。
從一九五四年十月到一九五八年四月,采三十二開,共出刊十期。該刊當時推行“新民族詩型”,主張形象第一,意境至上;強調中國風,東方味。在這段期間,很多軍中詩人紛紛向《創(chuàng)世紀》投稿,使該刊展現一個新詩刊向前奔進的影子。
《創(chuàng)世紀》真正的脫胎換骨,始于一九五九年四月第十一期擴版為二十開本,內容版面一新,除加強詩論、譯述外,詩創(chuàng)作更網羅了當時《現代詩》、《藍星》的主將,一躍而為頗具前衛(wèi)性的詩刊。該刊不再鼓吹“新民族詩型”,而特別提出詩的“世界性” 、“超現實性”、“獨創(chuàng)性”與“純粹性”。同時全臺詩人不分派別,均把最優(yōu)異的詩作寄給本刊發(fā)表。
今天咱們重讀《創(chuàng)世紀》第十一期擴版十七家的詩創(chuàng)作,包括黃用《東方的故事》、夐虹《索影人》、季紅《單身宿舍》、余光中《呼吸的需要》、吳望堯《手術臺上的預言》、楚戈《冬象》、洛夫《我的獸》、葉珊(楊牧)《夢中》、痖弦《從感覺出發(fā)》……依然從眾詩人各自不同的表現手法,讀出十分豁達的走向現代的超脫與冷冽。
《創(chuàng)世紀》自第十一期到二十九期(一九六九年一月),是它重新出發(fā)的黃金時期,它強調計劃編輯,加強譯介歐美各國名家的詩篇與重要詩論。諸如:
·詩人之視境/英國女詩人雪脫維爾作/季紅譯
·里爾克傳/李魁賢譯
·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秀陶譯
·論艾略特《焚毀的諾墩》/李英豪
·詩人里爾克/葉泥
·保羅·瓦雷里方法序說/林亨泰譯
·論里爾克與尼采/李英豪
·超現實主義之淵源/洛夫譯
·作為批評家的奧登/何欣譯
·保羅·魏爾倫論/葉笛譯
·論圣約翰·濮斯的詩/李英豪
·昂利·米修及其作品/葉泥
另如季紅詩論《詩之緒貌》(七篇),白荻《由詩的繪畫性談起》,葉維廉《詩的再認》、《靜止的中國花瓶》,洛夫《詩人之鏡》,痖弦《詩人手札》,商禽《詩之演出》,李英豪《論現代詩的張力》,大荒《泛論詩與詩人》,林亨泰《概念的界限》,辛郁《談詩的語言》等等,這些見解超脫、擲地有聲的詩論,的確為六十年代愛詩的人,打開閱讀好詩、鑒賞好詩的窗子。
咱們可以坦然地指證:六十年代的確是《創(chuàng)世紀》的黃金時代,重要詩人及其諸多名詩,大都刊載于第十一至二十九期《創(chuàng)世紀》詩刊上。包括季紅、林亨泰、白荻、商禽、葉珊、洛夫、痖弦、錦連、周鼎、夐虹、藍菱、葉維廉、鄭愁予、余光中、彩羽、林間、楚戈、馬覺、碧果、張默、方莘、林泠、辛郁、向明、管管、朵思、大荒、辛牧、施善繼、沙牧、梅新、景翔、王渝、沈甸、許素汀、沈臨彬、劉延湘等人的詩作,他(她)們的篇章,的確使《創(chuàng)世紀》聲譽鵲起,但《創(chuàng)世紀》也因刊登某些實驗性較強的作品而遭到非議,但瑕不掩瑜,論者莫不以擴版后的《創(chuàng)世紀》為臺灣現代詩的轉折點。是故林亨泰在《臺灣現代派運動的實質及其影響》(見中時晚報《時代文學》周刊,一九九二年五月三十一日)一文中即直言:改版之后的《創(chuàng)世紀》,比“現代派”更“現代派”。又說:“如果我們逐一比較、對照改版前后期《創(chuàng)世紀》詩人的詩作,將不難發(fā)現:之后的作品其改變之大、感覺之新穎、意境之奇特,以及意象多樣突出都是令人驚訝的?!庇谑橇质献髁诵〗Y:“由此可見,這一次現代派運動最大的受惠者應該是《創(chuàng)世紀》的詩人們?!?/p>
據此咱們亦可引申:假如一九五九年四月,《創(chuàng)世紀》當年的創(chuàng)始人,不毅然決然,改組擴版,重新出發(fā),強力向當時的《現代詩》、《藍星》的詩人招手,全新編輯,刊載好詩,加重譯介論述等等,依然擁三十二開小本自重,原地踏步,可能臺灣現代詩就不是今天這等“多元、積極、深刻”的面貌。
《創(chuàng)世紀》自一九六九年一月出刊第二十九期后暫行休刊,因素很多,難以細說,直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復刊號第三十期,詩社遷址臺北,同時擴大為同仁詩志,卷首社論《一粒不死的麥子》(洛夫執(zhí)筆)。該文坦言道:
麥子不死,是因為它曾死過一次。
實際上,《創(chuàng)世紀》死而復蘇已不止一次?!秳?chuàng)世紀》從第三十期到六十五期(一九八四年十月)三十年紀念特大號始,內容上一直不斷地革新,如增加各種詩的評論賞析小輯,回顧二十、三十年代詩人(痖弦執(zhí)筆),推出“詩劇專號”(第四十二期)……但萬變不離其宗,發(fā)現刊載海內外優(yōu)異詩創(chuàng)作,仍是本刊最大的鵠的。
《創(chuàng)世紀》編輯權,一直在幾位創(chuàng)始人的手中,但自三十年之后,從第六十六期(一九八五年四月)起,由年輕同仁沈志方、侯吉諒、江中明等主持編務,開本不變,封面及內容設計,均有嶄新的演出。其中以第七十三、七十四期合刊(一九八八年八月)《兩岸詩論專號》最為引人矚目,洛夫《建立大中國詩觀的沉思》、謝冕《完整的太陽已經破碎——論大陸近年詩運》即刊于本次專號,而引發(fā)大陸詩人進軍臺灣詩刊的熱潮。自第七十五期(一九八九年八月)杜十三接編《創(chuàng)世紀》正式開辟“大陸詩頁”始,更使兩岸交流獲得具體的見證。《創(chuàng)世紀》版樣突出丕變。尤其是第八十二期(一九九一年一月)、第八十三期(一九九一年四月),更以卷前篇幅,選刊大陸第三代現代詩作品,從海子到韓東等三十家詩作,兩岸同聲叫好?!秳?chuàng)世紀》自第八十七期(一九九二年一月),由簡政珍繼任主編,本期特別策劃“臺灣中堅詩人作品展”,選刊尹玲到顏艾琳等二十一家新作,另有“臺灣海外詩頁”、“大陸詩頁”、“國際詩頁”,封面選刊楚戈畫作《火鳥》一整頁,象征這個老詩刊依然薪火暢旺。在簡政珍主持編務期間,除仍力求詩創(chuàng)作之高標外,另加重詩論評的分量,海內外不少評論好手,從第八十七期到第一○○期(一九九四年十月),俱可瞧見他們長篇巨論接力馳騁的華彩?!秳?chuàng)世紀》自第一○六期(一九九六年三月),由辛郁任總編輯,須文蔚任主編,至第一一五期(一九九八年六月),特別策劃“大專校園現代詩特輯”、“青年詩人創(chuàng)世紀講談會”,由須文蔚導言,陳大為、丁威仁、黃粱、楊宗翰發(fā)表論文,同時并為大陸各省詩人編發(fā)創(chuàng)作小輯,口碑甚佳。
《創(chuàng)世紀》自第一一六期(一九九八年十月),艾農接編到第一二O期(一九九九年九月),全力策劃“詩的跨世紀對話”,分別是洛夫vs李瑞騰,痖弦vs杜十三,葉維廉vs蕭蕭,辛郁vs白靈,大荒vs沈奇……同時刊出“散文詩小輯”、“旅游詩特輯”,展現另一種華彩。
《創(chuàng)世紀》自第一二一期(一九九九年十二月)起,由張默任總編輯,楊平、張國治、辛牧、李進文先后加入編輯行列。曾編發(fā)《詩寫九二一臺灣大地震特輯》、《臺灣十詩人壯游大西北特輯》,特約葉笛撰寫《臺灣早期詩人略論》(從楊華到吳坤煌),每期一篇,另增辟《擁抱大地系列》,介紹詩壇新秀等,同時對早期詩刊之追蹤與編目(麥穗),不遺余力。而陳文發(fā)、張國治分別以《詩人群像》、《詩人顯像》,介紹海內外詩人最新的風采。
《創(chuàng)世紀》從創(chuàng)刊三十年起,為有系統(tǒng)地保存當代新詩人的遺產,已經有五部詩選先后問世,分述如下:
·創(chuàng)世紀詩選(一九五四至一九八四)·痖弦等編
本書為《創(chuàng)世紀》創(chuàng)刊以來的首部詩選,32開,63l頁,由辛郁、沈志方、洛夫、商禽、張堃、張漢良、張默、碧果、痖弦等九人為編輯委員,歷經初復決選,選出從紀弦到趙衛(wèi)民等九十六家的詩作二百余首,每首詩后均注明發(fā)表刊期年月。
·創(chuàng)世紀四十年詩選(一九五四至一九九四)·洛夫、沈志方編
本書為創(chuàng)世紀四十年選本,選錄同仁從張默到朵思(以參加詩社時間先后為序)四十家的詩作,由各家自選詩作,不限定發(fā)表園地。
·創(chuàng)世紀詩選第二集(一九八四至一九九四)·辛郁等編
本書為《創(chuàng)世紀》從三十邁向四十年的選本。由商禽、楊平擔任編委,入選詩人一百一十人(大陸三十人,海外二十人,臺灣六十人),入選詩作全部取自第六十五期到九十九期《創(chuàng)世紀》。
·DearEpoch(創(chuàng)世紀詩選一九九四至二○○四)·李進文、須文蔚編
本書為近十年詩選,收詩人七十五家的新作七十五首,區(qū)分“人間市”、“舊時里”、“浮世街”、“水月巷”、“素顏弄”、“五十號”為輯名,每家有玉照、手稿,十分新穎有趣,是創(chuàng)世紀詩選中的“異類”,值得細品。
而另一本由辛郁全心策劃、張國治協(xié)編的《他們怎么玩詩?——創(chuàng)世紀五十周年精選》(一九五四至二○○四),計選入老中青三代同仁三十七家,以發(fā)表于《創(chuàng)世紀》上的第一首詩時間為先后順序。
《創(chuàng)世紀》五十年乘風破浪,無怨無悔。歷經陰郁貧乏的五十年代、歐風西雨的六十年代、鄉(xiāng)土覺醒的七十年代、反思傳統(tǒng)的八十年代,以及網路林立的九十年代,但我們絕不迷失,絕不逃避,絕不虛無,我們會一直在深化華文現代詩的大路上,勇往邁進,與二十一世紀難以預測的新事物、新感覺、新秩序、新觀點,緊密地對接。
總之,《創(chuàng)世紀》詩群,不是浪子,它是誕生、成長、轉化、發(fā)皇于臺灣,永遠擁抱大鄉(xiāng)土的一面古銅色唰唰的旗幟!它之所以堅強地活了五十歲,大概不外是“絕對的包容”,和愈挫愈勇的“實驗精神”。
有人曾經高喊:《創(chuàng)世紀》,不死的九命貓。
咱們會燦然回答:Yes!
(限于篇幅,本刊略有刪削)
1-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