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看,后殖民批評主要關(guān)注的是與“殖民話題”相關(guān)聯(lián)的文學的閱讀和書寫。這種與殖民話題相關(guān)聯(lián)的文學包括曾經(jīng)是或現(xiàn)在仍是殖民地國家的文學,以及宗主國關(guān)于殖民和殖民地人民的文學。它所注意的焦點集中在受宗主國文化影響的文學如何扭曲了殖民地的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體驗。后殖民批評的先驅(qū)之一尼日利亞杰出的小說家、批評家齊努瓦·阿契貝,其著述正是在文學文本分析的基礎(chǔ)之上,探討和揭示殖民主義話語對歐洲的影響,殖民話語建構(gòu)“自我”與“他者”的方式,以及種族主義、文化帝國主義、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的文化話語權(quán)力關(guān)系。文學批評在其批評理論和批評實踐中已成為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阿契貝其人其著
齊努瓦·阿契貝(Chinua Achebe,1930)后殖民批評的先驅(qū)、尼日利亞乃至非洲最著名的小說家、詩人,文學批評家。阿契貝寫作和關(guān)注的主要議題是:非洲的政治、西方敘述下的非洲與非洲人、以及在未被殖民前的非洲文化和市民生活、和被殖民后的非洲社會。他創(chuàng)作了多部小說,其中他的“尼日利亞四部曲”——《崩潰》(Things Fall Apart,1958)、《動蕩》(No Longer at Ease,1960)、《神箭》(Arrow of God,1964)、《人民公仆》(A Man of the People,1966)最為著名,表現(xiàn)了19世紀英國殖民者來到尼日利亞至尼日利亞獨立時期的全部歷史。
小說《崩潰》講述的是一個非洲部落遭遇英國殖民文化入侵的故事。部落里的伊博族人原本堅守著非洲的傳統(tǒng)價值、獨特的文化和他們世代流傳的信仰,然而白人傳教士的到來使得部落依博人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阿契貝在小說中既刻畫了非洲傳統(tǒng)的價值和文化的獨特特征,同時也反映了了白人到來后部落傳統(tǒng)文化與白人所帶來的殖民文化之間的沖突,以及殖民主義對非洲文化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沖擊。在《崩潰》卷首,阿契貝引用了葉芝的 “一切都崩潰了,價值已再難持守,世界上到處彌漫著混亂”的詩句,為我們刻畫和展現(xiàn)了一幅外來文化和本土文化的沖突、白人入侵的暴力、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沖突的非洲圖景:非洲在白人力量和文化的入侵下所面臨的崩潰——黑非洲文化衰頹的悲劇命運。阿契貝將批判的意圖寓于小說的字里行間,他對非洲的現(xiàn)狀以及非洲人民所面臨的問題和挑戰(zhàn)進行了深刻反思和思考。
《動蕩》(No Longer at Ease,1960 )描寫一個立志改革的歸國留學生在金錢的誘惑下逐漸墮落而眾叛親離的悲劇故事,揭露殖民地資本主義化的都市生活對人的腐蝕?!渡窦?Arrow of God,1964)主要描寫英國傳教士在農(nóng)村的殖民活動,以及殖民主義侵入所引起的變化。《人民公仆》(A Man of the People,1966)是阿契貝最出色的一部諷刺小說,是非洲文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它辛辣嘲諷了尼日利亞獨立后那些自詡為人民之子和人民公仆的政客的所作所為,描繪了尼日利亞當時政治生活的混亂與動蕩局面,這是一部對獨立后的尼日利亞國內(nèi)現(xiàn)狀進行深刻批判的作品,這部作品也是當代最佳英語小說之一。
在整個非洲從事英語寫作的作家中阿契貝具有很高的地位,他堅持以“混成式非洲英語”書寫非洲經(jīng)驗和民族敘事,塑造非洲文化靈魂人物。阿契貝尖銳指出:“在過去四五百年當中,歐洲人和非洲接觸的結(jié)果是,產(chǎn)生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從非常壞的角度描寫非洲,在他們筆下,非洲是聳人聽聞的。個中緣由和美化奴隸貿(mào)易和奴隸制的需要有關(guān)。這種貿(mào)易極其殘酷,漸漸地,許多歐洲人對此感到不安了。有人開始對此提出了疑問。然而這種貿(mào)易有利可圖,所以那些從事奴隸貿(mào)易的人就開始為之辯護——許多人表示支持奴隸貿(mào)易,證明其合法性并為其辯解。因此,描寫非洲人將回到家園這種命運,成了創(chuàng)作有關(guān)非洲的文學作品的動機。即使到了19世紀,在奴隸貿(mào)易廢除以后,類似的文學作品還在繼續(xù)興風作浪,為歐洲有關(guān)非洲的新的帝國主義需要服務。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中葉,非洲人自己把講他們自己的故事的權(quán)利攬到了手里。”盡管一場介於和堤翁茍(Ngugi Wa Thiong'o)之間關(guān)於“英/母語”之正當性的爭論,使阿奇貝顯然屈居下風,但他堅持“非洲文學”絕不能窄化為“黑人非洲的文學”,而是應該包括使用所有通行語言寫作有關(guān)非洲事物的文學。阿契貝堅持用英語進行寫作,并一再強調(diào)“非洲作家有權(quán)用英語表達自己的思想”。阿契貝在殖民小說與后殖民批評領(lǐng)域之間的交互作用和影響,以及他深刻而暢快淋漓反映非洲社會與殖民地政治的現(xiàn)實寫作,備受國際矚目。1982年流亡美國的阿契貝以“非洲文學”為題在歐美各大學講學,他在世界各地獲得了無數(shù)的榮譽,被英美等國的大學授予了二十多個榮譽博士學位。他的阿奇貝雖然成名於早年,但晚期作品《希望與困境》(Hopes and Impediments: Selected Essays,1990)、《家園和流放》(Home and Exile,000),尤其被視為後殖民理論的經(jīng)晚期作品《希望與困境》(Hopes and Impediments: Selected Essays,1990)、《家園與流放》(Home and Exile,2000)被視為后殖民批評的經(jīng)典之作,阿契貝的著述成為后殖民批評史上具有重要歷史意義和參考價值的文獻。吉爾伯特在其著名的《后殖民批評》著作中,將阿契貝列入“西方后殖民批評重要作者簡介”之列,并名列榜首。
二、阿契貝文學批評實踐
阿契貝在其著名的《非洲的一種形象:論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的種族主義》(An Image of African: Racism in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1988)論文中,對英國文學經(jīng)典約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1899)小說文本進行了獨到的解讀分析。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問世于1899年。一百多年來,它受到了西方文學批評界及第三世界文學批評家持續(xù)的廣泛關(guān)注。美國小說家、批評家艾伯特·J·格拉德(Albert J Guerard,1914—2000)評論《黑暗的心》為“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最偉大的幾部短篇小說之一?!?F·R·利維斯(F. R. Leavis,1895—1978)在其《偉大的傳統(tǒng)》(The Great Tradition,1948)中盡管對該小說的語言風格頗有微詞,但仍然稱它為“康拉德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該小說在英美大學現(xiàn)被列為必讀的經(jīng)典性文學作品,它不僅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英美作家,而且還極大地影響了第三世界作家的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在引起世界廣泛關(guān)注的同時,英語文學界就康拉德的這部小說是否帶有種族主義色彩這一問題一直爭論不休, 到20世紀下半葉爭議仍未停止。1975年阿契貝在美國馬薩諸塞州大學的一次講座上,首次發(fā)表了他著名的《非洲的一種形象——論康拉德〈黑暗的心〉的種族主義》(An Image of African:Racism in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1988)及其批評觀點,1977年該論文經(jīng)作者修改后刊登在《馬薩諸塞州評論》(The Massachusetts Review,1977,(18):782-794)期刊上。1988年該篇文章與《殖民主義批評》(Colonialist Criticism)等同時收入阿契貝的著作《希望與困境:1965—1987年論文選集》(Hopes and Impediments: Selected Essays 1965—1987),由倫敦海涅出版社出版。
在《非洲的一種形象》這篇論文中,阿契貝對康拉德對非洲和非洲黑人的歧視性的描寫,對西方中心主義、種族主義以及對于將非洲作為“他者”的扭曲和丑化,進行了尖銳分析和淋漓盡致的批判。文章的開頭講述了他在美國馬薩諸賽州州立大學英語系任教時的經(jīng)歷。他在與當?shù)厍嗄甏髮W生和年長的美國人的交流中,深切了解和感受到他們的思想觀念中“從來沒想到過非洲還有什么文學和歷史”,在他們的意識深處非洲僅僅是一個沒有歷史的“他者”。在歐洲學術(shù)界長期占統(tǒng)治地位的觀點也認為,非洲黑人始終處在野蠻的、未開化的狀態(tài)中,沒有歷史、沒有哲學、沒有文明,只有黑暗和停滯。在阿契貝看來,他們否定和無視非洲的文化歷史的存在,而是“故意為之”。究其原因,阿契貝尖銳地指出,“很簡單,是由于西方人心中的一種愿望,也可以說是一種需求”。阿契貝針對康拉德小說文本中的以下幾個方面進行了批判性論述。
首先,康拉德把非洲描寫成“另外一個世界”,即“把非洲看成是歐洲的陪襯物,一個遙遠而又似曾相識的對立面”。非洲在康拉德的筆下被肆意置放為歐洲的對立面,因此,非洲也就“自然”成為了文明的對立面。阿契貝指出,作這樣精心的構(gòu)思和安排其動機和結(jié)果顯而易見,那就是“在非洲的映襯下,歐洲優(yōu)點才能顯現(xiàn)出來”。
其次,阿契貝認為,在《黑暗的心》中康拉德蓄意將非洲視為“他者”來進行扭曲和丑化,對非洲黑人進行帶有偏見和歧視性的描寫。阿契貝援引了康拉德小說中貶低、丑化非洲人的大量段落,批判康拉德將非洲人描寫為丑陋、野蠻、食人的、沒有語言能力的怪物。阿契貝直言不諱地指出:“顯然,康拉德不可能賦予非洲的‘這些未開化人以語言能力,那些人不是說話而是發(fā)出‘粗魯?shù)哪:磺宓穆曇?。即使他們之間也只是‘相互交換著短促的嘟囔聲”。阿契貝指出,在小說中康拉德對于歐洲婦女和非洲婦女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態(tài)度差別之大,太明顯、太直露”,康拉德把白人婦女描寫成“有教養(yǎng)的歐洲婦女”,把非洲婦女、科爾茲的黑人情婦描寫成只會“發(fā)出粗魯?shù)哪:磺宓穆曇簟钡摹昂穻D”,僅僅是“那個有教養(yǎng)的歐洲婦女的對照”。對于康拉德對非洲黑人非人化的描寫,阿契貝毫不留情地譴責康拉德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種族主義者”。
此外,阿契貝還從《黑暗的心》小說文本的語言、敘事等方面進行評述和批評。阿契貝指出,康拉德“總是把形容詞用于表達那些難以言傳和深不可測的秘密”,“用情感詞匯和其他的把戲狂轟濫炸以混淆讀者視線”。另外,阿契貝認為,康拉德借用故事敘述者馬洛之口、費盡苦心地對非洲及非洲人的形象進行諷刺、誣蔑。盡管阿契貝也意識到敘述人馬洛的看法不一定就完全等于作者的看法,但他還是堅持認為,“康拉德幾乎不打折扣地贊成馬洛的觀點”,顯然,馬洛的觀點實際上是代表康拉德的觀點,康拉德是在借他人之口來表明自己的觀點。阿契貝一針見血地指出,康拉德為了掩人耳目將自己保護起來,“在他自己與故事的道德世界之間設立了層層保護”。阿契貝憤然指出,《黑暗的心》是“一本用極其庸俗的方式寫成的宣揚偏見和誣蔑的書”,是“一部宣揚這種非人化,把人類的一個種族非人格化的小說”。阿契貝指出,康拉德與其它西方人的心理一樣對非洲及非洲人懷有偏見,用“歪曲的眼光和庸俗的神秘感來看非洲”。阿契貝對康拉德漠視非洲人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對非洲黑人帶有偏見和歧視性的描寫、將非洲作為“他者”的扭曲和丑化,對西方中心主義、西方根深蒂固的種族觀念所進行的分析批判,受到吉爾伯特的高度評價和贊賞。
直到今天,阿契貝的這篇論文“仍然是在整個后殖民領(lǐng)域中最恒久地闡釋一部宗主國‘杰作的文化政治學文章,值得花些時間,以顯示某些與后殖民理論有緊密聯(lián)系的思想和方法實際上在早期后殖民批評中被預見的程度”。2002年,阿契貝被譽為“西部非洲大陸文學傳統(tǒng)的締造者”,獲得了德國書業(yè)和平獎(Peace Prize of the German Book Trade);2007年6月13日,阿契貝榮獲了第二屆國際布克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本屆布克獎評委會主席愛蓮·肖爾瓦特(Elaine Showalter)給予了齊努阿·阿契貝高度評價,贊揚他“開啟了現(xiàn)代非洲小說之先河(inaugurated the modern African novel)”,阿契貝用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展現(xiàn)了非洲歷史與現(xiàn)實,他獨特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思考獲得了國際社會和批評界廣泛的關(guān)注,阿契貝的文學批評及其著述在后殖民批評史上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和歷史意義。
注:本文系樂山師范學院科研項目(項目編號:S0946)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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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許曉琴,樂山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