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桂林

2005年的11月初，正是岳麓山的楓葉透紅的時節(jié)。在湘溶校長的支持和校外事處長冉毅教授的引薦下，我得到一個日元貸款學術(shù)研究項目，來到日本創(chuàng)價大學做高級訪問學者。之所以有此行程，一方面是我已計劃寫一本研究池田大作與文學的著作，正好到創(chuàng)大收集一些資料，另一方面也是這幾年來在文學院做院長，經(jīng)歷了重點學科申報、一級學科博士學位授予權(quán)的申報和文學院分家等一連串的大事，自己心力交瘁，極想有個機會把手里的行政事務放放，邊休息邊讀點自己想讀的書。

雖然動身之前冉毅教授已經(jīng)給創(chuàng)價大學的朋友高橋強教授打過幾次電話，好像把一切的事務都已安排妥當，但畢竟自己是第一次去日本，而且飛機落地的時間又是晚上九點，心里總不免有點忐忑。直到出了成田機場，一眼看到高橋教授那熟悉的瘦長身影和親切笑容，我的懸著的心才頓時落了下來。高橋教授告訴我，東京到成田機場的高速公路正在修路，車行不便，所以學校沒有派車來接。當晚住在成田機場旁邊的東急賓館，次日一早我們趕到機場坐地鐵。早就聽說過東京地鐵迅捷方便，這次親歷，覺得乘公交確實別有一番滋味。雖然拖著一個大行李箱，因為上下都有電梯，也并不感到有什么不便。換乘了兩次，不到中午就到了東京八王子市。創(chuàng)價大學就坐落在八王子市西邊的一座山上。這山名叫加住丘陵，居然同岳麓山一樣長滿了楓樹，還沒進校門，撲入眼簾的已是這滿山楓樹給校園涂抹上的濃濃的秋色。

說是山，其實高不過百米左右，學校依山而建，校門敞露在山腳下，一條校內(nèi)主干道在楓林間拾級而上，創(chuàng)價大學的女子短期大學、圖書館、池田講堂等標志性建筑排列兩旁，錯落有致。山頂上，創(chuàng)價大學的主樓巍然聳立。這是八王子市地勢最高的建筑，創(chuàng)大人稱它為本部棟，它四四方方，堂堂正正，就像一個偉岸的巨人，挺拔在群山之上。大樓的大堂和二樓是創(chuàng)價大學的創(chuàng)辦人池田大作的展覽廳，常年對外開放，每個來創(chuàng)價大學讀書的學生或訪問學者都會慕名來這里參觀，細細地瀏覽池田大作先生的生平事跡和創(chuàng)價大學與全世界許多國家著名大學的交往情況。池田大作十分仰慕魯迅，展覽廳里也收藏了不少有關(guān)魯迅的物件和資料，其中有最早的魯迅作品的日譯本，最有史料價值的則是魯迅在宏文學院進修日語時的注冊印章。主樓的頂部有一個富麗堂皇的會議廳，創(chuàng)價大學一些重要的慶典儀式在這里舉行。華中師范大學著名學者章開沅先生被創(chuàng)價大學授予名譽博士學位時，我們幾位高訪學者應邀到樓頂?shù)臅h廳參加了授予儀式。站在頂樓的窗戶邊，極目望去，富士山的遠景盡收眼底。深秋時節(jié)，富士山已經(jīng)不能攀爬了，山腰以上依稀可見皚皚白雪。過去在各種場合看過富士山的照片和畫面，現(xiàn)在能夠親眼看著這座緘默的火山，雖然離得遠遠地，但我覺得也許比近距離攀爬它，更能喚起一種生命的神秘和對永恒的敬畏感。

創(chuàng)價大學創(chuàng)辦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時代不算久遠，不像百年老校那樣，不管在哪里摸上一把，都能觸摸到歷史的煙云，不管到哪里遛上一圈，都能呼吸到學術(shù)的氣息。但創(chuàng)價大學的管理者也很善于為自己的學校去創(chuàng)造歷史，校園中到處有一些很有紀念意義的景點，最有名的當屬“金橋之碑”、“周櫻”、“周夫婦櫻”了?！敖饦蛑笔?976年為紀念中日友好而建，據(jù)說池田大作先生在揭幕式上用佛法解釋了“金橋”的寓意。佛法將生老病死比作金銀銅鐵，金就是生，是指生活下去、充滿光輝的生命之意。所以“金橋”乃是一個象征，祝愿許許多多的人通過構(gòu)筑金橋達到新的彼岸。“周櫻”是1975年11月由創(chuàng)價大學接受的首批中國公派留學生栽種的，提議人是池田大作先生，為的是祈福周恩來總理實現(xiàn)生前想再次到日本觀賞櫻花的心愿。每年4月，創(chuàng)價大學的師生都會舉辦“周櫻觀櫻會”，這已經(jīng)成了創(chuàng)價大學的傳統(tǒng)?！爸芊驄D櫻”則是池田大作為紀念同周恩來夫婦的交往而親手栽種和命名的櫻樹?！爸芊驄D櫻”就在主樓側(cè)邊的一塊草地上，三十年了，兩棵櫻樹已經(jīng)長大，枝干蒼勁，比肩而立。每個來創(chuàng)價大學的中國人，有空沒空都會到這些景點憑吊一番，對那些為中日友好作出貢獻的先輩們奉上一掬敬意。有時創(chuàng)價大學歡迎中國訪問團的儀式也會安排在這些景點旁邊舉行，站在櫻花樹下，沐浴著東京明亮燦爛的陽光，呼吸著大地散發(fā)出來的新鮮的芳草的氣息，大家一起高唱據(jù)說是池田大作親自創(chuàng)作的《周櫻之歌》，比起當今中國流行的那些套話連篇的歡迎儀式，真是別有一番詩意和韻味。

漫步在創(chuàng)價大學校園，最讓你震撼的當然還是這滿山的楓樹。八王子市的群山本來是東京人秋天賞楓的去所，創(chuàng)價大學建在市郊的山上，楓樹之多乃是理所當然的事。創(chuàng)價大學的特色在于它的樹種繁多。大學的管理者不僅在建筑上盡量地保護山上的楓樹不受破壞，而且為各種各樣的楓樹貼上了辨識的標牌。一到深秋初冬時節(jié)，創(chuàng)價大學對游覽賞楓者開放校園。我在創(chuàng)價的這兩個月，正是楓葉開始透紅的時節(jié)。校園里，這里一簇橘紅，那里一簇火紅，真是層林盡染，滿山紅透。每到周末，學生大多回家去了，校園里熙熙攘攘盡是前來賞楓的游客。我所居住的留學生樓也掩映在楓樹林中，一開窗戶，就是一團火樣的鮮紅撲面而來。有時清晨一覺醒來，陽臺上落下幾片形狀各異的楓葉，令人驚喜不已。在創(chuàng)大，我曾經(jīng)讀過池田大作寫的一篇贊美楓葉的散文，文章寫的意境很美，也富于哲理。作者稱“面臨死亡卻能了解生命的輝耀，這正是秋楓的象征”，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毫不氣餒，毫不退縮，轟轟烈烈，鮮鮮艷艷，盡情盡力地燃燒自己，輝煌自己，這就是楓葉的精魂。所以，在寒氣侵人的東京的夜晚，聽著窗外楓葉在肅殺的秋意中相互揉搓的窸窸窣窣，讀著池田先生寫的“抬頭凝視，楓葉那如手掌般的葉影，當燃燒殆盡的一小葉片于枝頭脫離遠行時，其他的伙伴就像在風中響起喝彩聲般，為其送行”，我竟感動得熱淚盈眶。置身在這樣的楓林中，對于來自岳麓山下的我來說，當然會倍感親切。岳麓山也以楓林著稱，麓山紅葉可是千古文人詠嘆的好題材。杜牧的詩句“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寫晚秋的紅葉雖然風霜侵沁，也要開得比二月的春花更加紅火，更加燦爛。細細一品，這不也是在贊嘆楓葉的不屈不撓的生命力嗎？在我結(jié)束訪學即將回國時，創(chuàng)價大學的校長若江正三先生在本部棟的西餐廳設宴為我餞行。我在席中談到了岳麓山的楓樹，談到了杜牧的詩，毛澤東的詞，也談到了池田先生贊美楓葉燃燒生命盡情綻放的精神，最后我對山本校長說：“我們兩個學校都在楓林之中，都享受著楓葉的火一般的輝映，都得益于楓葉精神的浸染，這真是一種值得珍貴的良緣??！”若江先生聽了，連連點頭贊同。

世界上許多知名大學要么是以地方命名，要么是以人物命名，而以理念命名的大學似不多見。創(chuàng)價大學是一座以理念命名的大學。我來創(chuàng)價大學之前，曾經(jīng)閱讀過一些有關(guān)創(chuàng)價學會的資料，知道創(chuàng)價教育是創(chuàng)價學會創(chuàng)始人牧口常三郎創(chuàng)造的一種教育體系，它的核心觀念就是教育的意義不在填充知識，而是使人們在任何狀況下皆能打開生路，生利除害，趨善避惡，并且培育能順應環(huán)境，開闊地創(chuàng)造美、利、善價值的人。七十年代初，創(chuàng)價學會的第三任會長池田大作遵循這一理念，創(chuàng)辦了創(chuàng)價大學。最初設立的有文、法、經(jīng)濟科，后來又逐漸增設了管理、教育、工科。我在創(chuàng)大的兩個月里，感受最深的就是這所大學所具有的精神風貌。走在校園里，我所碰到的每一個創(chuàng)大生，臉上都像春花一樣綻放著開朗的笑容，眼睛里閃爍著純真、熱烈、自信的神采。在深秋，東京的陽光是溫暖迷人的。每一次沐浴著正午的陽光，從留學生宿舍穿過校園到留學生樓自修室去上網(wǎng)，聽到路邊柔道館里面響著的清亮的吶喊聲和摔打地面的砰砰聲，看到校園中心的露天劇場里學生樂手在樂池里盡興地敲打排練，我就不禁在心里贊嘆，這個學校的男孩女孩們真是陽光學生，就像這東京的陽光一樣燦爛明亮，看不到一絲的陰霾。我去的11月份正是創(chuàng)大的學生會換屆選舉的時候，校園里的告示欄里貼滿了各個競選者的宣傳廣告，那聲勢竟好像美國總統(tǒng)選舉一樣。午休時分，路邊上、圖書館門口、餐廳廣場入口處到處都是一排排的學生宣傳隊，舉著他們喜歡的競選者的畫像和標語，向著路人有節(jié)奏地呼喊著。我曾經(jīng)問過高橋強先生，學生們?yōu)槭裁磳W生會競選如此熱情，高橋先生說這也許是因為創(chuàng)價大學把學生當做主人這種管理理念激發(fā)出來的熱情，他還告知，學校校長每個星期都要拿出一個下午的時間定期接見學生代表，聽取學生對學校的意見，池田大作先生雖然年事已高，每年還要到學校給學生作特別文化講座。我讀過池田先生兩次特別文化講座的講稿，一次的主題是德國的文化巨人歌德，一次是中國新文學運動的旗手魯迅，講稿都很長，但不是那種純粹學術(shù)研究性的，而是用詩一般的語言，生動地講述著這些文化偉人的生命故事，告訴學生我們應該從這些偉人身上學習些什么。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想象著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徇徇長者，帶著親切慈祥的笑容在娓娓講來，一排排的青年學子，凝神屏息，側(cè)耳傾聽，這種景象，對于創(chuàng)價大學的學生而言該是怎樣迷人的文化盛宴??！

和留學生、訪問學者聯(lián)系最多的當然是國際部的職員了。國際部有一位遠藤小姐，圓圓的臉，一頭齊耳的短發(fā)，無論什么時候臉上總泛著讓人親近的笑容，說話總是帶著一種女性特有的輕柔。留學生們都喜歡和她交談。聽遠藤小姐介紹，她在創(chuàng)大讀書時就是創(chuàng)價學會的會員，畢業(yè)后留在國際交流部工作。她年紀不過20多一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創(chuàng)價學會一個地方的婦女部的部長了。我們問她為什么還不找男朋友，她說她還顧不上。她白天在創(chuàng)大國際部工作，晚上要去幫助她這個部里的會友。哪個人生了病，哪個家里有了困難，她都知道，她都會組織會友去幫忙。所以她說自己很忙，但也很充實，很快樂。像遠藤小姐這樣的教職員或?qū)W生是很多的，在學校，在社會，他們都能用一種創(chuàng)價精神來引領自己的行為和思想，這種精神就構(gòu)成了創(chuàng)價大學教育一種獨特的靈魂。我在創(chuàng)大認識一個中文系的學生，他叫林和范，已經(jīng)大四了，我在創(chuàng)大的時候他正在做畢業(yè)論文，因為做的是中國問題，高橋教授要他多跟我聯(lián)系。有一次他給我送來兩個光碟，是創(chuàng)價大學的校歌。我問他是不是創(chuàng)價學會的會員，他說不是，我又問他為什么會選擇創(chuàng)價大學讀書，他想了想說，他想學中文，這里的中文系好，而且這里的文化氛圍好，讀書很愉快。當時隨意聊天，沒有細想，現(xiàn)在回頭品味品味，覺得小林樸實的話語里其實告訴了我們創(chuàng)價大學吸引學生的一個特點，這就是創(chuàng)價教育這一獨特的靈魂能夠建構(gòu)一種獨特的校園文化氛圍。一所著名大學，有大師級的大學者固然好，有最精密最前沿的先進實驗設備固然好，而一個大學的明亮、積極、向上的校園文化氛圍也何嘗不是大學成功的標志啊。據(jù)說創(chuàng)價大學開辦之初生源主要來之于創(chuàng)價學會的會員家庭，現(xiàn)在不僅會員家庭的子女踴躍入學，而且許多非會員家庭也很樂意將子女送到創(chuàng)大來學習。我所知道的如高橋教授的大公子就在創(chuàng)大讀工科，我一向敬重的冉毅教授的公子也遠渡重洋從長沙來到創(chuàng)大讀本科了。古人所說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其境界大概也莫過于此了。

“也無風雨也無晴，花開花落又秋深。麓山楓葉依然碧，留與西風慢慢吟?！边@是我當年寫給一位友人的題麓山楓葉的詩。確實，楓葉的變紅是在光合作用中由于葉子的糖分轉(zhuǎn)變而完成的，所以是“留與西風慢慢吟”，慢慢的紅透。楓葉的落地卻非?？?。平常住在湘江邊上，雖然層林盡染，也算是江邊一景，但住得畢竟遠了點，沒太注意楓葉什么時候紅了，什么時候落了。這次在創(chuàng)價大學的兩個多月，人就住在楓林里面，可真正感受到了楓葉的去之匆匆。那天晚上，沒有一點兒預兆，突然半夜刮起了大風，直到清晨才停息。醒來拉開窗簾一看，那團火紅已經(jīng)不見了，高大的楓樹立刻顯出了它的蒼老，光禿的枝丫曲曲折折，頑強地伸向不同的方向，就像要極力抓住楓葉離去的那一瞬間一樣。那時我的訪問期已經(jīng)快滿了，正在辦理回國的手續(xù)?？吹搅诉@一幕壯烈的自然景象，這么紅紅火火的楓葉，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明知世事無常，正是佛法，但心中的悵惘還是無言以說。好在春秋代序，花落花開，今年的楓葉去了，明年楓葉依然還會再紅。踩著被風吹得滿地都是的楓葉，我在校園里獨自行走，拜別了幾位創(chuàng)價大學的友人?；厮奚岬穆飞?，我特地繞到本部棟的旁邊，那時已是傍晚時分，抬頭一望，本部棟頂端四角的紅燈，在漸漸濃密起來的夜色中閃閃發(fā)亮。這時的本部棟就像一個地標，也像一座燈塔，似乎在昭示著一種方向。我在那里撿了幾片紅葉，準備夾在自己的日記本里做個紀念，心想，這次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來了。但如果有機會，我一定還要再來，一定還要選擇楓葉正紅的時候再來。

2008年8月寫于湘江西岸半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