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然
只有現(xiàn)實本身敢于編造這樣的故事:從金融系統(tǒng)副部級干部到階下囚;從北京大學著名教授、博士生導師到學術“水貨”;從“交響樂”作品能夠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的音樂家,還原為不過是“群眾文化館水平”
只有現(xiàn)實本身敢于編造這樣的故事:從金融系統(tǒng)副部級干部到階下囚;從北京大學著名教授、博士生導師到學術“水貨”;從“交響樂”作品能夠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的音樂家,還原為不過是“群眾文化館水平”。前證監(jiān)會副主席、前國家開發(fā)銀行副行長王益的巨大轉折,展示了生活本身跌宕起伏的強大力量,其多重身份下的自我膨脹和迷失,也成為我們這個大潮奔涌、急劇變革、泥沙俱下的時代光怪陸離的個縮影。
“雙開”
據(jù)《財經》雜志報道,2009年1月22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簽發(fā)逮捕令,以涉嫌受賄罪對王益實施逮捕。這意味著王益案已從黨內違紀審查階段進入到實質性的司法程序。
2月4日新華社報道,王益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收受巨額錢款,并為其親屬經營活動謀取利益,行為嚴重違紀,被開除黨籍和公職。
《財經》雜志稱,根據(jù)有關部門的內部通報,經王益本人供認確定的受賄金額達1000多萬元。不過,有關具體案情和涉案金額,還需經司法機關的最終認定。
此時距離去年王益被“雙規(guī)”過去了半年時間。
去年4月29日,手握數(shù)百億資產的涌金系掌門人魏東一跳殞命,社會震驚,與王益有關的傳言也從小范圍逐步擴大。
2008年2月至4月,王益的前任秘書孟濤、其弟王磊及與之來往甚密的深圳商人李濤相繼被調查;同年4月,王益被有關部門監(jiān)控,并被限制出境。魏東跳樓后有傳言稱,魏東死之前,王益和魏東均被請去談話。
2008年5月6日,王益出席魏東的追悼會;2008年6月8日,王益出席在寧波召開的“博鰲現(xiàn)代物流與自由港國際論壇”,在飛機上被中央紀委專案組控制,隨后接受“雙規(guī)”審查。
根據(jù)此前眾多媒體報道,王益一案涉及幾大問題:
其一:巨額貸款資金去向不明。對王益的審查始于此前的一次審計。2007年3月,王益曾批示國家開發(fā)銀行河南分行為鄭州提供25億元資金,用以支持基礎設施建設和以中岳嵩山、少林禪宗、武術圣地為核心的旅游文化產業(yè)發(fā)展,及嵩山古建筑群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項目、鄭東新區(qū)建設。
經調查, 少林寺和嵩山中學只用了2億多,其余23億去向不明。王益的胞弟王磊曾從中不當收受6400萬“高額財務顧問費”,并將其中的4000萬元用于購買太平洋證券的原始股份。
其二:秘書受賄。2008年2月,王益在國開行的第一任秘書孟濤因在河南的一筆貸款中受賄數(shù)萬元被捕。
其三:太平洋證券上市。2007年最后一個交易日,太平洋證券上市,之后不久,一篇《誰批準了太平洋證券的上市》的文章揭開了冰山一角。
一般來說,公司上市可以通過兩種途徑,一是滿足新股發(fā)行的種種條件,比如連續(xù)3年盈利等等,通過證監(jiān)會發(fā)審委審核批準進行IPO;或者借殼上市,借殼上市須得通過證監(jiān)會重組審核委員會審核,借殼上市的公司沿用原來殼公司的上市代碼。
“沒有3年連續(xù)盈利”不符合IPO基本條件、也沒有沿用殼公司原上市代碼因而不算借殼的太平洋證券,憑借著兩個與上市無關的部門——證監(jiān)會機構部和證監(jiān)會辦公廳的相關批復,史無前例離奇上市。
太平洋證券上市后,股東斬獲約40倍的暴利,其股東身影中不乏王益親屬,如其弟王磊、其妹王薇。魏東哥哥魏鋒參與的“明天系”亦在其中。
其四:扶植涌金系。魏東一跳,無人懷疑“涌金系”與王益之間的重大關聯(lián),外界目前僅有點滴信息,比如涌金系旗下的國金證券董事長雷波,是王益在證監(jiān)會時期的秘書;魏東的哥哥魏鋒是王益《神州頌》演唱會的策劃人之一。涌金系目前已被發(fā)現(xiàn)的主要問題集中于兩個方面:在九芝堂重組、收購國金證券過程中涉嫌國有資產流失。
另外,央視某“清純型主持人”也牽扯其中,傳李濤送其兩套房子。
究竟王益違法事實具體如何,還要等檢察機關起訴。
雄心勃勃和不甘寂寞
雖然有王雪冰、朱小華、張恩照等眾多金融系統(tǒng)重量級高官犯罪在前,但國開行副行長王益涉案,還是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關注。
探其原因,大佬魏東縱身一跳以一條人命將此事影響急劇擴大;長期以來二級市場眾多已經被習以為常的違法違規(guī)行為,給大眾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印象,加之中央徹查券商借殼的傳聞,使得媒體對此案窮追猛打。
王益自身的性格特點,也為這一案件增添了更豐富的戲劇沖突。金錢、權力、女色,幾乎是每個腐敗案共有的元素,但是王益身兼北大光華管理學院教授、北大應用經濟系博士生導師、有作品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奏的音樂家、年輕民營企業(yè)家的引路人等多重身份,及其性格中的多面性、不甘寂寞和自視過高,為此案增加了新鮮的話題。
根據(jù)媒體多方采寫報道,王益囂張、驕橫、虛榮、放肆,有時炫耀自己的穿戴是某個頂級品牌的限量版,還曾經穿著西裝短褲正式出場。一位金融系統(tǒng)高級官員對這些描寫難以相信,他說,王益在他們面前穿著樸素平常,言語謙虛低調,但這顯然不是王益真實或者唯一的一面。
王益少有雄心,少年在云南時,即指點江山,告訴別人“我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
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王益在短暫留校擔任助教之后進入中央顧問委員會辦公廳,擔任副主任薄一波的秘書。在1985年11月至1992年9月總計7年的工作時間內,王益熟識了很多“省級以上的干部包括秘書”。
1992年10月,國務院證券委員會和中國證券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宣告成立,王益被調任國務院證券委辦公室副主任,在這個職位上干了3年。從1995年開始,他擔任中國證監(jiān)會副主席。1998年4月,國務院證券委員會和中國證券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合并。王益擔任證監(jiān)會副主席期間,主管發(fā)行和基金業(yè)務。
在那一段中國證券市場的草莽年代,發(fā)行權剛剛從交易所收歸證監(jiān)會,基金行業(yè)則可以說是從王益手上起步,但這兩個領域的混亂也是非同一般。
王益調離證監(jiān)會之后的2000年,基金發(fā)生兩件大事,嘉實振蕩以及《財經》雜志發(fā)表《基金黑幕》一文,總理震怒,基金全行業(yè)徹底整改。2003年,同樣是黑幕重重積怨已久的發(fā)審委,也進行了制度性變革。
王益在證監(jiān)會副主席位置上并沒有達到孜孜以求的主席職位,反而于1999年2月被調任國家開發(fā)銀行副行長。
從前途無量的政治明星,到現(xiàn)在的千萬巨貪,外界難以知道王益的內心以及外在的行為是從何時開始轉變的,但調任國開行,王益的政治生命實際上已經結束了,極其苦悶的王益越來越謀求對政治本位以外的其他角色的肯定。
一次王益請人吃飯,時間越拖越長,互相連帶而來的人越來越多,王益作為絕對的主角和中心,非常享受這種“老大”的感覺。
平素王益喜歡與年輕的民營企業(yè)家結交,魏東與李濤即是已知的兩個例子,他主動替他們指點道路,幫忙解困,王益的朋友圈子中少有國企老板,這是其交友一大特點。
脫離證監(jiān)會副主席這個炙手可熱的職位,調任其他相對冷清的工作崗位的,有現(xiàn)中投公司總經理高西慶等,高離開證監(jiān)會后曾就任社?;鹄硎麻L。
但此前一帆風順的王益的失落感是極其強烈的,在這種強烈的失落感中,王益逐漸失控了。
一場鬧劇
巴菲特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在小小的鞋扣行業(yè)做到壟斷地位之后異常自信,認為自己完全具備在其他領域達到如此成就的能力,因此頻頻放肆地臧否他人、指點江山,這就是鞋扣理論。
在學者和音樂家這兩個身份上,官員王益顯示了性格中常人罕有的自信與自負。
接近王益的人不否認他的才能和才華,從其秘書身上也可見一斑,王益曾經用過的一名秘書是證監(jiān)會有名的才子,擁有數(shù)個博士學位。“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當?shù)孟聛硗跻娴拿貢?。?/p>
調入國開行以后,王益“以前是搞證券的,突然進入銀行業(yè),按理說會有一個很長的適應過程,但王益很快就把他主抓的領導工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和程序,弄得很透徹了”。
但是,如果說博士學位以及多年的實踐經驗,還多少給王益的教授頭銜以一些真實分量,那么王益在“音樂家”角色下的演出,更像是一場場面宏大的鬧劇。
據(jù)報道,1998年,畢業(yè)了14年的王益再次回到了北大,應邀擔任光華管理學院兼職教授,后來還擔任首屆EMBA班的班主任。
王益非常享受“著名教授”的身份,如果他出行,身邊的工作人員一定要常常提醒那些初次見面的人,王益的身份不僅是國開行的副行長,還是“著名的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的教授”。
隨著光華的逐漸發(fā)展,越來越多海歸經濟學家在這里授課,本科和碩士專業(yè)為歷史、在職博士讀了經濟學的王益,經濟學功力弱處越見顯露,越來越多的專業(yè)人士感覺到,王益的學術角色是個“水貨”,可是他依然自信,光華也給了他極高的待遇。
據(jù)王益自己說,2002年,和一群年輕人在青藏高原旅行,祖國山河的雄偉壯麗,突然激活了他埋藏已久的“音樂基因”。
他一路游走一路歌唱,在格爾木賓館他唱出了處女作《未來我們相愛》;在布達拉宮旁唱出“祝酒頌歌從天降,卓瑪妹妹教我放聲歌唱”(《拉薩》);在虎跳峽唱出“天上的白云繞著那山腰,地上的草原連著那天堂”(《神奇的香格里拉》);在納西古城唱出“古城的小橋遇見你,河邊的客棧里愛上你”(《美麗的麗江》)。回到北京,王益又一口氣唱出《奧運情懷》、《彩虹下的你》等7首歌,
也就是說,他70天創(chuàng)作了11首歌,成就了他的首張個人專輯。
其后,王益向交響樂進軍?!敦斀洝冯s志寫道:用一位專業(yè)作曲家略帶夸張的話來說,從單旋律簡譜歌曲,到創(chuàng)作四樂章多聲部五線譜交響樂,其中的差距,“并不比從猿進化到人的差別更小”。
2007年9月7日,王益署名詞曲創(chuàng)作的《神州頌》在國交2007-2008音樂季開幕式上亮相,成為第一部非專業(yè)的國家樂團音樂季開幕作品。
2008年1月15日,由重慶力帆集團贊助、中國唱片總公司策劃,《神州頌》甚至走出國門遠赴奧地利維也納“金色大廳”,以“非專業(yè)”身份,“展示了中國交響合唱領域的最高成就”。
2007年年中一篇《一樣燕園情 共譜〈神州頌〉》的文章這樣寫道:
“2007年6月10日的夜晚,王益站在北大百年講堂的舞臺上,接受著光華師生的歡呼。這天,中國交響樂團攜他作曲填詞的大型交響合唱《神州頌——獻給正在復興中的偉大祖國》來北大演出?!莩鼋Y束后,前幾排幾位光華校友中他的女粉絲,異口同聲地尖叫著‘王益、王益、王益,那勢頭絕不輸于當下‘快樂男聲、‘好男兒、新版紅樓‘寶哥哥的海選現(xiàn)場。”
文章說,王益對此報以“莫名的羞澀”和感激。
自負與吹捧一拍即合,難以分清在王益的自我膨脹和迷失中,誰該負主要責任。彼時的王益不明白,這些掌聲和吹捧的去向,其實是他的官員身份,而非“音樂家”角色。
王益“雙規(guī)”之后,《神州頌》巡演的最后幾場悄然取消,曾經的“中國的《安魂曲》”還原為“群眾文化館水平”。昔日的贊譽就像烈日下的積雪一樣消融殆盡,留下的幾道污水更像是對過去的嘲諷。
王益的故事背后,令人不解的是:什么樣的力量使輿論從此前一邊倒的肉麻吹捧轉為一片鞭撻,而輿論顯然只是這個作用力鏈條的最末一環(huán)。
也許,只有在歷史的遠處,才能以清晰簡練宏觀的筆觸解讀這個時代下的這個故事,又或者歷史從來就不缺少這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