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嵐

城鄉(xiāng)二元社會結(jié)構(gòu)里的城市,對鄉(xiāng)村加以排斥和歧視,把鄉(xiāng)村變成了一個各方面都處于劣勢的社會。路遙小說里的主角——農(nóng)村里的有為青年,都受到這種社會機制的排斥,得不到應有的位置,只能通過更艱苦的自我奮斗在逆境中前行。馬建強、高加林、孫少平……一個個年輕英俊,不僅天資過人,而且有極強的進取心,不安于平庸,不停止奮斗,但在試圖實現(xiàn)由鄉(xiāng)而城的夢想的努力過程中,不是遭到打擊。路遙自己走過的就是這樣的人生之路,并且是幸運的成功者。路遙在艱苦的奮斗過程中領悟了人生的意義,于是把它的小說主人公推上了對人生理想的朝圣之路。

一、夾縫中的一代

路遙是靠自己的寫作才華和勤奮得到賞識,遇到伯樂,得以叩開體制的鐵門的。所以他傾情關注并為之立傳的,是跟他一樣出身貧寒而又會讀書的年輕人,因為自古以來會讀書的人,才被看作人中之杰。路遙小說里得到欣賞的寒門翹楚,都是在讀書考試中顯示出他們的可貴天分和驕人資質(zhì)的。馬建強生在荒僻的山村,從小喪母,靠病弱的父親在極端的貧困中把他拉扯大,他竟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上縣立高中。后來因為家貧而中途輟學的孫少安,初小考高小時,成績在全公社考生中,名列第一。高小畢業(yè)后,“他參加了全縣升初中的統(tǒng)一考試。在全縣幾千名考生中,他名列第三名被錄取了?！比迦硕颊f他是個念書的好材料,老年人都認為他日后一定會有光宗耀祖的大功名。她的妹妹孫蘭香,差點跟哥哥一樣為家人考慮準備放棄讀書,而她“頭腦特別聰穎,尤其有一種閃電般穿越復雜‘方程式網(wǎng)絡而迅速得出結(jié)論的天賦”,后來繼續(xù)讀書,成績一直冒尖,高中畢業(yè)考上全國重點大學,學習天體物理專業(yè)。這些沒有任何靠山和別的資本的農(nóng)家子弟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學習天賦,正是他們有可能走進上層社會的唯一憑恃。令人扼腕可惜的是,同一血統(tǒng)的優(yōu)秀農(nóng)家子弟,高加林、孫少平們,卻沒有機會在讀書考試上發(fā)揮他們的天賦,也就沒有辦法直接取得進入“鐵飯碗”行列的資格,他們的人生奮斗之路就格外艱辛,被理想與現(xiàn)實所撕扯的青春,異常沉重而布滿傷痕。

孫少平們的不幸,在于他們是夾縫中的一代,是“文化大革命”和教育制度的犧牲品。高加林、孫少平這代人(路遙有個弟弟就屬于這一代),讀小學、讀中學的階段,正值“文革”教育革命時期。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已經(jīng)被革命思想教育取代,文化科學知識課本被廢除,代之以革命導師的語錄和政治宣傳材料,青少年的課堂知識學習也變成了“開門辦學”的體力勞動。

即使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孫少平愛好學習的天性還是表現(xiàn)了出來。他不顧身體的饑餓,“迷戀上了小說,尤其愛讀蘇聯(lián)書”,后來還在田曉霞的影響和幫助下,堅持讀《參考消息》,經(jīng)常談論國際問題,不僅有文學情趣,而且有了放眼世界的視野,具備比其他同學要優(yōu)秀的內(nèi)在品質(zhì),就像高加林身上有一種讓城里的女同學感到驚奇的一般農(nóng)村男生沒有的“氣質(zhì)”一樣?？墒撬麄儺吘箾]有系統(tǒng)地學習過在中小學階段應該完全掌握的知識,當歷史發(fā)生轉(zhuǎn)折,高考恢復,這批人卻因原有的知識體系與高考的要求不對接而多半失利?！獙O少平這一代農(nóng)村子弟就這樣被歷史的夾縫拽住了,無法邁向通往理想的人生坦途。

由于出身上的差異,孫少平與他那些同等個人資質(zhì)的同學,走的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生道路,分別進入宛如天地之隔的社會階層。同學田曉霞和顧養(yǎng)民,出身于領導干部或知識分子家庭,家都在城里,學習條件好,稍加努力,就同時考上了大學,一個進了有名的黃原師專,一個進了省醫(yī)學院。而回鄉(xiāng)后沒能再參加高考的孫少平,等待他的就是當農(nóng)民的命運。除了考大學,沒有權(quán)力背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的兒子,即使有再強的能力也難以獲得為人艷羨的“吃官飯”、進入上層社會的機會。后來他自己進城在城里打工做苦力時,他哥哥的昔日戀人,在團地委負責少兒部工作的田潤葉,給他謀了個短期差事,去帶地委行署的子女搞夏令營。又有文化又懂文藝的孫少平,“很勝任這個夏令營的輔導員”,把活動搞得有聲有色,家長的滿意都反映到團地委書記武惠良那里了,滿意之下,他很快讓潤葉帶著來看了一次少平,對少平大加贊揚;并且感慨地對潤葉說:“咱們團委正缺乏這樣的人才!”潤葉乘機說:“那把少平招到咱們團地委來工作!”結(jié)果是——

武惠良苦笑著搖搖頭:“政策不允許啊!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如此,吃官飯的人哪怕是廢物也得用,真正有用的人才又無法招來?，F(xiàn)在農(nóng)村的鐵飯碗打破了,什么時候把城市的鐵飯碗也打破就好了!

讓武惠良感到無奈的難以打破的鐵飯碗,就是城鄉(xiāng)二元社會里居于主導性地位的干部體制,它是建國后實行的城鄉(xiāng)支配性結(jié)構(gòu)造成的社會弊端,積重難返。

對于有著特殊歷史境遇這一代人,路遙以自己深刻的人生體驗發(fā)現(xiàn)了他們,并給予了深切的關注。路遙用青春和生命做賭注創(chuàng)作的百萬字巨著《平凡的世界》,以底層知識青年孫少平“帶著一種悲壯的激情,在一條最為艱難的道路上進行人生的搏斗”為敘事主線,其創(chuàng)作動機與倫理意義在這段話得到了充分的揭示。

二、為了遠方的召喚

孫少平們“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狹小的生活天地里”,意味著在這個天地之外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城市。與貧窮、單調(diào)、簡陋、靜止的鄉(xiāng)村相比,城市是富有、多彩、豐富、動態(tài)的,它能夠滿足人無論是物質(zhì)上還是精神上的需求,并給人以學習和創(chuàng)造的機會,使人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城市還不只是一個生存的場所,它還是一個具有不確定性的、充滿神秘感的文化存在,激起人探究的欲望。在城鄉(xiāng)分治的社會格局里,由于鄉(xiāng)村處于被封閉和被支配的地位,作為壓抑機制的城市反而更具有召喚性,同時,作為一個陌生的世界,城市讓鄉(xiāng)村人對它比城里人更為在意。

對于孫少平、高加林這些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求學的農(nóng)家子弟來說,城市給予他們的不僅是“震驚體驗”,也是美麗的誘惑和縹緲的想象——城市以它的全部豐富性,成為鄉(xiāng)村青年美好的人生愿景。這樣,對于那些尚未成為城市的主人的人來說,城市不僅僅是一個物質(zhì)的存在,也是一個精神的存在。而精神的存在對愿望主體更有吸引力,更能成為一種折磨。一個城里人不會像高加林、孫少平那樣對城市感到那么興奮、激動。人對已擁有的東西不會產(chǎn)生想象,所以城市更能激發(fā)鄉(xiāng)村人的想象。親近過城市而后回到鄉(xiāng)村的高加林、孫少平,城市重又變成了精神的存在,在他們的精神世界里,城市反而成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原本就是心理的存在而不是物理的存在),就像他們要告別鄉(xiāng)村時才驀然產(chǎn)生對家鄉(xiāng)的感情一樣。這大概是高加林們眷戀和向往城市的心理上的原因吧。

承認城和鄉(xiāng)在心理上可以換位,才能對高加林和孫少平他們的離鄉(xiāng)行為作出客觀的評價?！度松钒l(fā)表后,就高加林背離鄉(xiāng)土出現(xiàn)過有矛盾的看法。多數(shù)人肯定高加林的進城是現(xiàn)代意識的反映,也有把高加林背離鄉(xiāng)土與他背叛巧珍混為一談。今天看起來,在事業(yè)上肯定高加林的積極進取并同情他受到的打擊,與從道德上批評和譴責他在愛情上的不負責任的選擇和對巧珍的背叛,這兩者并不矛盾,高加林為了更好的前程而背叛鄉(xiāng)土背叛巧珍,既有功利因素,也是精神的原因,這是連高加林自己也把握、主宰不了的。它反映的是人類對未知世界不倦追尋的天性。高加林對黃亞萍說他聯(lián)合國都想去,自然到了縣城還想去南京。孫少平也一樣,從雙水村到原西縣城上過學,后來又追到地區(qū)城市黃原市,——目標永遠在遠方,人永遠在路上,這就是生命真正的存在方式,并無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分,因為在傳統(tǒng)社會,漫游正是文人士子的愛好。高加林、孫少平這些在城市里真正打開了耳目的年青人,他們總是感覺到遠方在召喚,那其實是自我心靈的呼喚。路遙對他描寫的鄉(xiāng)村知識青年的精神癥候,未必完全自覺,但是他在價值判斷上的變化卻是明顯的。80年代前期,路遙還讓他的主人公在城市和土地之間選擇,接受道德審判。到了80年代后期,路遙讓他的主人公毫不猶疑地選擇了城市。孫少平進城不是享福,而是受苦,但他矢志不移,寧愿做一個都市流浪漢,這只能用精神的需要來解釋。

城市和鄉(xiāng)村,既是自然形成,又受人為規(guī)限,既對立,又交叉,游走于其間的文化青年,就擁有了二元交叉的精神場所,這樣的精神場所必然造就出混合型的精神氣質(zhì)。路遙對這種精神氣質(zhì)把握得很準確。他這樣分析孫少平:

孫少平的精神思想實際上形成了兩個系列:農(nóng)村的系列和農(nóng)村以外世界的系列。對于他來說,這是矛盾的,也是統(tǒng)一的。一方面,他擺脫不了農(nóng)村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受農(nóng)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出既不純粹是農(nóng)村的狀態(tài),又非純粹的城市型狀態(tài)。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論是生活在農(nóng)村,還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許將永遠會是這樣一種混合型的精神氣質(zhì)。

路遙的這一藝術(shù)發(fā)現(xiàn),毋寧是一種自我人格認同。對自我人格的關注,要求自立,是這一代農(nóng)村知識青年最重要的性格特點。它是歷史場景轉(zhuǎn)換后,人格自覺的作家給他的小說人物注入的新質(zhì)。從高加林到孫少平,路遙塑造了具有新質(zhì)的人物形象,給藝術(shù)世界提供了新的人物類型,是他在新的文學和文化語境里堅持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的勝利,也是當代文學的自我超越。

高加林、孫少平這代農(nóng)裔知識青年,執(zhí)意背棄父輩的活法,尋找自己的活法,固然說明了城市的誘惑力,但誘惑能產(chǎn)生效果還是因為主客雙方具有相同或相近的屬性。高加林、孫少平能成為文化青年,都是文化的城市予以塑造的結(jié)果,是學校的現(xiàn)代文化科學知識和城市的現(xiàn)代文明對現(xiàn)代型人格主體的生成與建構(gòu)。高加林和孫少平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關注國際問題,而國際知識的來源,都是《參考消息》,《參考消息》在那個年代就是世界的窗口。有意思的是,《參考消息》的來源,都是知識女性,分別是黃亞萍和田曉霞。知識、城市和女性三位一體,構(gòu)成了對農(nóng)村青年的不可抗拒的誘惑。讀高中時,因為有同鄉(xiāng)關系,又欣賞孫少平非凡的氣質(zhì),田曉霞主動借給他《參考消息》和各種在學校里找不到的書籍,是她用知識把孫少平“引到了另外一個天地”, 使“他的靈魂開始在一個大世界中游蕩”。正是憑借身處城市,得知識的風氣之先,田曉霞才成了孫少平的精神導師(可見城市對一個人的文化生成有多么重要)。城市、知識和女性,是渾融在一起進入孫少平心靈—生命之中的。城市就這樣成了他真正的精神原鄉(xiāng)。畢業(yè)后孫少平又從“大世界”回到原來的“山鄉(xiāng)圪嶗”在山里勞動,一個人獨處地老天荒的山野,對另一個世界的懷想就不可克制地從內(nèi)心升起,“他老是感覺遠方有一種東西在向他召喚,他在不間斷地做著遠行的夢”。這種召喚他的東西,其實是城市和女性兩個形象的疊加,經(jīng)過這樣的疊加,城市就有了女性的氣息,對她的追尋就是這些青年男性自我生命的對象化。

三、負重前行與殉難精神

路遙小說世界里的青年奮斗者,精神昂奮,但身影沉重,不論走到哪里,鄉(xiāng)村的苦難和低下的出身都如影隨行。但也正是經(jīng)過苦難的磨礪,他們才變成了精神上的強者,堅忍不拔,為追問人生的意義而甘愿負重前行。底層出身讓他們從小就浸泡在鄉(xiāng)村的苦難里,他們幾乎不敢奢想城里特別是吃公家飯那樣的輕松而有尊嚴的生活,相反,不見盡頭的苦難和隨時而至的打擊,使他們在精神上對苦難有一種依賴和期待。他們不僅習慣了負重前行的生存處境,也過分看重苦難對于人生完成的意義。這不是一種很正常的生存價值觀。但是對于面對生活的艱辛和命運的挑戰(zhàn),他們又別無選擇,因為固然理想可以在別處,但現(xiàn)實就在腳下。為了生存,也為了肯定自我和對他人盡責,為了贏得對意志力、責任感、吃苦精神、做人的尊嚴和獨立人格的肯定,他們不惜以整個生命相搏,往往表現(xiàn)出崇高的殉難精神。

路遙偏好這樣的人物性格,在他的小說世界里,有一個這樣的形象系列?！对诶щy的日子里》的馬建強以路遙自己為原型,這個從小就飽受貧窮的農(nóng)村少年,還沒有進城就做好了吃苦受難的準備并以此為安慰:“我知道在那里我將會遇到巨大的困難,因為我是一個從貧困的土地上走來的同樣貧困的青年。但我知道,正是這貧困的土地和土地一樣貧困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教給了我負重的耐力和殉難的品格,因而我覺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4)后來在學校的表現(xiàn)正印證了他的這種精神品格?！度松防锏母呒恿?雖然他因為耽于自我的人生的夢想,把自己和愛他的人的生活都搞得一團糟,招致道德譴責,但他本人也一直承受著現(xiàn)實給予的種種難以承受也不應該承受的壓力。高加林雖是讀書人,但吃起苦來讓莊稼人都感到震驚;當集體真的需要他時,他的胸中立即升起犧牲的豪情。進縣城當縣委宣傳干事得到的第一次工作的機會,是在暴風雨中報道救災情況。他主動要求擔任這個任務,冒雨奔向救災現(xiàn)場,“他一路上熱血沸騰。他性格中有一種冒險精神——也可以說是英雄主義品格?！?“他在這種時候,精力充沛,精神集中,動作靈敏,思路清晰,一剎那間需要犧牲什么,他就會獻出什么!”讀過書、明白大義的高加林,在關鍵時刻一點也不含糊地表現(xiàn)出無畏的獻身精神。《平凡的世界》更是有意識地展現(xiàn)底層青年奮斗者的吃苦精神和殉難品格:在磨難中通過犧牲獲得崇高感,是路遙賦予孫家兄弟少安、少平的最主要的精神屬性。

如果說,孫少安主要給人負重前行的印象的話,那么,孫少平就讓人看到一個近乎癡迷的用生命挑戰(zhàn)苦難的殉難者性格。在孫少平身上,寄托了路遙熱烈的藝術(shù)理想與人格理想。比起沒有上過中學的孫少安,孫少平受過城市的現(xiàn)代文明的熏陶,有開闊的視野,特別是有審視自我的能力。孫少安把生存和生活當作人生的重大任務,而孫少平更關心的是生命的價值和生活的意義。正是有孫少安作為映襯,孫少平性格內(nèi)涵中最閃亮的一面才得以凸顯。孫少平對生活的認識,以及思考生活的習慣,既來自鄉(xiāng)村和家庭苦難的經(jīng)歷,也來自書籍的閱讀。嚴酷的現(xiàn)實和出其不意的災難,加快了心靈的成熟。還在讀高中的時候,他就形成了對事變和磨難的看法:

以前,每當生活的暴風雨襲來的時候,他一顆年幼的心總要為之顫栗,然后便迫使自己硬著頭皮接受捶打。一次又一次,使他的心臟漸漸地強有力起來,并且在一次次的磨難中也嘗到了生活的另一種滋味。他覺得自己正一步步邁向了成年人的行列。他慢慢懂得,人活著,就得隨時經(jīng)受磨難。他已經(jīng)看過一些書,知道不論是普通人還是了不起的人,都需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經(jīng)受許多的磨難……

這是一個苦出身的年輕人對于人生磨難的精神準備——對于一個農(nóng)村人來說,你生下來就應該準備接受磨難。他隱藏起自己的學生出身和當過教書先生的經(jīng)歷,加入到社會的最底層,做了個城市里的攬工漢,靠出賣苦力在這里換得寸尺存身之地。他完全抱著一種圣徒的心理,匍匐在朝圣的路上,咀嚼苦難,贏得精神的升華。

作為一個“圣徒”,孫少平接受的第一個嚴酷考驗,就是當小工背石頭。這是建筑工地上“最重的活”,根本不是讀書人的體力能夠承受的勞動。“背著一百多斤的大石塊,從那道陡坡爬上去,人簡直連腰也直不起來,勞動強度如同使苦役的牛馬一般?！?/p>

每當背著石塊爬坡的時候,他的意識就處于半麻痹狀態(tài)。沉重的石頭幾乎要把他擠壓到土地里去。汗水像小溪一樣在臉上縱橫漫流,而他卻騰不出手去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睜半閉。兩條打顫的腿如同篩糠,隨時都有倒下的危險。這時候,世界上什么東西都不存在了,思維只集中在一點上:向前走,把石頭背到箍窯的地方——那里對他來說,每一次都幾乎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偉大目標!

粗硬而沉重的石頭,把年青文化人還柔弱的身體,摧殘得皮開肉綻,讓人目不忍睹。但后來他換了一個地方干活,還是背石頭,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孫少平攬這樣的苦工,顯然超出了家里有地可種的農(nóng)村人的謀生需要,而具有認證自己的社會地位、鑒照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和考驗自己的生存意志的意義。而在潛意識里,是對社會排斥和命運不公的一種身體反叛,是對自身文化價值被否定的血淚抗爭。而在這樣的反叛與抗爭中,一種殉難的沖動得到強化,于是更需要自虐式的體力勞動來壓抑內(nèi)心的幽憤,暫時遺忘精神的痛苦,就像高加林被人無端拿掉民辦教師的職位,斷掉了通往理想前程的指望之后,只能用摧殘身體的可怕的勞動來宣泄一腔孤憤,平衡理想與現(xiàn)實的傾斜那樣。

與一般的底層體力勞動不同,孫少平在承受牛馬般的勞動的同時,還利用打工生活的間隙讀書。這使他可以拉開距離,從書本世界里審視自己的生活。讀書幫助他超越了人生的困厄,更重要的是使他在超越現(xiàn)實社會的文化里獲得了對人生的理解。一個有了明確的人生目標、穩(wěn)定的職業(yè)和安逸的生活的人,不需要天天去思考人活著的理由和生存的價值,但是像孫少平這樣的漂泊流離、不知道自己生存位置在何處,而又在書籍和上層人那里找到了人生參照的畸零人,奮斗并思考就是他的人生日課。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這是“文革”結(jié)束后在中國社會一度得到流行的古典價值觀。深受傳統(tǒng)儒家文化(如推崇“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孟子·告子上》的人格修成方式)和蘇聯(lián)革命文化的人生觀(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為代表)影響的路遙,將另一種混合性氣質(zhì)灌注進小說人物身上,鑄造了孫少平的殉難型人格。底層生活的艱苦歷練,孫少平的精神人格和生存能力都得到了鍛煉和檢驗,同時收獲了豐厚的人生回報,贏得了曉霞的愛,還意外地獲得了正式工作——當煤礦工人。在離開黃原城的前夕,他來到他的攬工生涯開始并多次在這里盤桓的勞務市場東關大橋頭,“他在那‘老地方佇立了片刻。他用手掌悄悄揩去滿臉的淚水,向這親切的地方和仍然蹲在這里的攬工漢們,默默地告別。別了,我的憂傷和辛酸之地,我的幸運與幸福之地,我的神圣的耶路撒冷啊!你用嚴酷的愛的火焰,用無情而有力的錘砧,燒煉和鍛打了我的體魄和靈魂,給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難而不屈服于命運的心臟!”這是孫少平也是作家路遙對磨難成就人生的肯定。經(jīng)過了這樣的洗禮,孫少平在此后新的人生考驗中才能繼續(xù)以犧牲自我的精神負重前行。

注釋:

(1)路遙參加“文革”的紅衛(wèi)兵運動在政治上受挫后,回到農(nóng)村當過民辦教師,后又進縣城打工。1973年在申旸、申沛昌兄弟等人的幫助下,進入延安大學學習,取得“鐵飯碗”,改變了農(nóng)民身份。——參見馬一夫、厚夫主編《路遙研究資料匯編》“前言”,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1月版。

(2)有人認為《人生》體現(xiàn)了作家的矛盾:“盡管高加林更應該到城市去,但最后還是回歸到土地;同時作為高加林離棄鄉(xiāng)里的對比與參照,作家又樹起了德順爺爺這個豐碑,又象征了高加林的不該。作家剛剛觸及這個問題,顯得惶惑與不安?！薄獏⒁姀埾蔡?《論路遙的農(nóng)本文化意識的表現(xiàn)》,《河南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

(3)雷達認為,高加林“是農(nóng)民母體經(jīng)歷十年內(nèi)亂后誕生的一個‘應運而生的新生兒,雖然必不可免地帶著舊的胎記,但總起來看,他在精神上是一個新的人物,但不是通常所說的‘新人。(‘新的人物應該是與‘社會主義新人完全不同的概念。)”(見雷達:《簡論高加林的悲劇》,載《青年文學》1983年第2期。)如果說這一判斷把握住了高加林性格的復雜性和局限性,但同時也暴露了1980年代對“新人形象”的理解還受限于“十七年”文學觀的話,那么孫少安、孫少平這些人物身上的個人實現(xiàn)新質(zhì),就給“新人形象”賦予了不同于“十七年文學”的全新內(nèi)涵。

(4)路遙:《在困難的日子里》,《路遙文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105頁。

(5)路遙:《人生》,《路遙文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101頁。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