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者對三江侗族民間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運行狀況以及以村規(guī)民約為代表的社會契約、村委會及老人協(xié)會調處為代表的社會救濟方式的地位和作用進行了考察,論述了糾紛解決機制是一個包括程序和實體法實踐在內的動態(tài)體系;揭示社會自治力在國家現(xiàn)階段不被重視,糾紛解決機制的多元化選擇空間較小的社會現(xiàn)實;倡導重視社會契約和社會救濟以激勵社會自治。
【關鍵詞】 侗族;侗款;村規(guī)民約;法律多元;糾紛解決機制
【作 者】 蔣鳴湄,廣西民族大學政法學院講師。南寧, 530006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9)04-0148-006
Practice Modes of Social Contract and National Law in Modern Rural Society
——Investigation on Diversified Dispute-solving Mechanisms in Sanjiang Dong Autonomous County of Guangxi
Jiang Mingmei
Abstract: The writer investigates the operation of diversified dispute-solving mechanism in Sanjiang Dongs modern civil society, the status and function of social contract represented by village rules and customs, and social almsgiving manners represented by mediation of village committee and the association for the elderly. The paper expounds and proves that dispute-solving mechanism is a dynamic system which includes procedures and practice of substantial law, and reveals that it is the social reality that social autonomous force is neglected in present period and that there is only small room for choosing diversified dispute-solving mechanisms. Thus, the author advocates paying more importance upon social contract and social almsgiving in order to promote social autonomy.
Key words: Dong Nationality; Rules for Dong Nationality; Village Rules and Customs; Diversification of Law; Dispute-solving Mechanism
“有社會便有糾紛,于是需要防止和解決糾紛的場所、機構、程序以及有關的規(guī)則。”這些場所、機構、程序以及有關規(guī)則構成了社會糾紛解決機制。它是所有類型的社會不可或缺的,其運行方式、運行質量又為社會各種條件所規(guī)定。歷史上,侗族是一個用社會契約——侗款編織起來的自治社會,人們依靠群體力量解決社會糾紛,構建井然有序的村落生活。這種綿延千年的款約文化背景,使三江侗族在國家法治的大環(huán)境下依靠社會救濟解決社會糾紛的努力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一、官法滲透、款約淡出的歷史進程
僻處廣西北部山區(qū)的三江侗族地區(qū),唐宋以前中央王朝還無法對其進行直接統(tǒng)治,侗族尚處在有款無官的社會狀態(tài)。元明清至民國時期,先后在侗族地區(qū)推行土司制度、“土流并治”、“改土歸流”以及類似款組織的保甲、團練制度等。雖然侗款遺風尚存,但封建統(tǒng)治勢力近千年的滲透,使侗款早已喪失社會契約色彩,成為官府禁令的代名詞,款組織也成為官府以夷治夷的重要手段。
新中國建立后,三江侗族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基層經歷了幾番大變革:先是地方政權的“鄉(xiāng)政府”“村公所”,后改為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現(xiàn)在是“鄉(xiāng)政府”與“村民自治委員會”。國家改變了原有對村民社會的管理,實行村民自治。然而,由于村落文化共同體受到破壞,侗款遺風日漸消失。筆者2008年2月在三江縣林溪鄉(xiāng)林溪村亮寨屯進行問卷調查時,向侗族村民下發(fā)了33份問卷,其中有10人認為本屯沒有或不清楚村規(guī)民約,更不知道什么是侗款。
二、侗族鄉(xiāng)村糾紛的基本類型和鄉(xiāng)村社會管理結構
近年來,三江侗族自治縣內的許多侗族村寨都在利用民族文化資源,進行民族文化旅游的開發(fā),進入侗鄉(xiāng)的外地游客日益增多,一些村民在村里辦起了小旅店,組織民俗或歌舞表演活動,許多農村青年則外出打工。但侗族老人仍然注重房族或村寨的集體利益。從近幾年縣司法局受理的人民調解案件類型來看,婚姻贍養(yǎng)撫養(yǎng)繼承、鄰里關系等傳統(tǒng)糾紛仍較突出,引發(fā)群體性事件的山林、土地等公共資源性糾紛占至各類糾紛的10%左右。①此外,涉及在外追索欠薪、欠工程款以及追索工傷或交通事故賠償款的案件也不少。
和其他民族地區(qū)的鄉(xiāng)村一樣,侗族鄉(xiāng)村主管村民事務的是鄉(xiāng)政府各職能部門、村委會,同時還有每個侗族村寨的老人協(xié)會。鄉(xiāng)政府是國家政權的基層政權組織,代表國家對村寨工作進行指導和幫助;村委會是村民自治組織,管理本村的公共事務;老人協(xié)會是村中60歲以上老人自愿參加的民間群眾性組織,平時組織村寨老年人娛樂健身,義務協(xié)助政府機關開展防火、治安、修路建橋等民間公益事業(yè)。村委會在村寨工作中處于核心地位。然而,八江鄉(xiāng)八斗村發(fā)生的兩個事件讓人隱約感受到上述三個組織在管理鄉(xiāng)村公共事務上的不協(xié)調:
〔事件1〕:座落在八斗村大屯的風雨橋被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因年久失修,橋已破損。2006年村寨老人協(xié)會提議進行修葺,估算約需40萬元經費。按傳統(tǒng)習慣,維修風雨橋是村寨的大事,全寨居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凡為建橋作出貢獻的人,都會將其名刻在橋邊或橋上的“千古流芳”碑上。然而,這次所遇的情景與前大不相同。老人協(xié)會在寨里募集到的錢很少,年輕人多外出打工,山上的木材也少,能就近征集到的人力和物力十分有限。于是,被群眾尊為“寨老”的幾位老人就到村委會反映,村委會認為難以解決,請他們到縣里找文物管理部門反映。老人們到縣里多次,都無功而返。群眾對村委會感到失望。
〔事件2〕20世紀90年代末,三江八斗村委會曾出面組織老、中、青村民商議,大寨小屯都各自制定了村規(guī)民約,并呈報鄉(xiāng)政府審定。開始那兩年,村委會較為重視老人協(xié)會,凡涉及村寨大事,都同老人協(xié)會商量。老人們也很愿意協(xié)助村委會落實防火、治安等工作。2003年,在鄉(xiāng)政府的幫助和主持下,村委會改選組成新班子,新的村長曾在縣法院派出法庭擔任過法官。但這一屆村委會并不重視老人協(xié)會,沒能很好發(fā)揮老人協(xié)會的作用。由于村務管理觀念不同,時常與老人協(xié)會發(fā)生矛盾,當時被稱為“寨老”的老人一氣之下就把民國時期傳下來的村規(guī)民約和相關資料都給燒了,再也不愿管村寨事務,即使有人在鼓樓里賭錢買六合彩,老人們也避之不管。②
三、社會自治型的糾紛解決方式在侗族鄉(xiāng)村中的地位和作用
當人們遇到糾紛時都會憑著自己的經驗或借鑒他人的經驗對事件做出實體判斷,選擇處理程序,尋求多種途徑解決。由此,人們對糾紛解決方式的態(tài)度恰恰反映了他們對力量錯綜的社會結構的整體認知與理解。社會救濟——找類似“款”的自治組織進行調處曾是侗族鄉(xiāng)村主要的糾紛解決方式,但個人救濟、行政救濟、司法救濟等諸多糾紛解決方式同時并行,而不能僅僅依靠“款約”或“村規(guī)民約”。
(一)“村民社會”多元法的實踐:萌動著的社會自治力ト江侗族鄉(xiāng)村客觀上存在著由國家法、村規(guī)民約和傳統(tǒng)習慣法等多元法組成的“規(guī)范體系”。表面上,國家法處于主導地位。2007年劉琳同志在獨峒鄉(xiāng)岜團村、獨峒村、牙寨村進行過問卷調查,該三個村寨各有52.78%、45.12%、48%的受訪者表示國家法律在農村的“作用很大”,是選項中被選比例最高的;并且分別有91.66%、76.83%、68%的受訪者表示“在國家法與習慣法有沖突時應當服從國家法”。[2]而以款約法為代表的傳統(tǒng)習慣法很少為村民們明確提及。至于“村規(guī)民約”,三江侗族自治縣166個村寨都曾制定,并報備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理論上是“村民實現(xiàn)自我管理的約束性規(guī)范”。
事實上,村民們解決具體糾紛時實際適用的規(guī)范與他們表面聲稱遵從的規(guī)范并不一致,無論是規(guī)范的種類,還是具體內容。群體實踐行為帶有突出的實用性色彩,各種規(guī)范、制度都是他們取舍的對象。
20世紀80年代初,侗族村寨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指導下制定了村規(guī)民約。當時村規(guī)民約主要是以“防火公約”、“封山育林公約”等形式出現(xiàn),是村民大會上大家依據(jù)本村實際情況商議制訂的。當時既無政策依據(jù)也無參考范文,所以一些條款內容和處罰方式是對傳統(tǒng)約定俗成“約法款”的直接延用??墒?后來部分規(guī)約在到上級政府備案過程中遭到質疑并被要求按國家法修改,或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不斷遭到司法部門的否定,有時候村民們?yōu)槔嫠吇蛘J識所限并不能理解,從而采取了規(guī)避甚至抵制的作法。
〔事件3〕1990年3月,三江侗族自治縣周坪鄉(xiāng)光揮村馬彎屯的兩位漢族青年到與之交界的林溪鄉(xiāng)平巖村偷砍了兩棵松樹,其中一人被平巖村群眾抓獲。于是平巖村就組織了200多人到犯事者家中去把當事人的房屋拆毀。三個月后,馬彎屯又有3人到平巖村去偷砍了三棵松樹,其中一人又被平巖村群眾抓獲。平巖村的群眾經過商量,覺得不能再象上次那樣去毀人房屋了,為了達到警戒教育效果,決定應當按當?shù)氐泥l(xiāng)規(guī)民約:“偷盜者如被抓獲,失主喊罰多少錢就罰多少錢”來處理。于是平巖村的群眾就勒令犯事者交肥豬2頭、人民幣700元、木頭1立方米。犯事者沒法,只得照辦。平巖村的群眾殺豬擺宴,大吃大喝。
這是鄧敏文、吳浩先生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收集到的案例。2008年2月筆者到平巖村調查時還聽到群眾講述這一事件。為此,筆者查閱了1986年12月25日落款為“平巖村民委員會”制定的《平巖村村規(guī)民約》③,沒有看到該規(guī)約中村民們作為適用依據(jù)的“偷盜者如被抓獲,失主喊罰多少錢就罰多少錢”的規(guī)定,關于盜砍杉木松木只是要求“中圍一尺以上,每一株罰款50元,中圍一尺以下罰款10元,原物退回失主”,所有違規(guī)行為受到的處罰方式不過是“罰款”、“罰放電影”,還專門規(guī)定“村與村、寨與寨之間發(fā)生以上民約有關的,由村民小組協(xié)商解決處理,不得私自處理,更不得抄家”?!@然,侗族村民們對盜松木者的兩次處罰都沒有按正式抄報上級政府的《村規(guī)民約》執(zhí)行,而是最終依循鄉(xiāng)土社會日常生活智慧、結合一些傳統(tǒng)習慣性作法另行確定了處理方案。
(二)社會救濟的現(xiàn)實處境:被抑制的社會自治
非正式的社會救濟方式總是受到來自國家法方面的評價,其中一種評價方式是通過行政決定或司法判決肯定或否定各種救濟的個案處理依據(jù)及結果。我們在三江調研時,就獲知了這樣一宗通過司法途徑改變村民自治處理結果的案件:
[事件4] 2006年4月9日下午,丹洲鎮(zhèn)板江村小貝屯村民榮某在鐵爐屯村民賁某等6戶的八角桂花地里打樁并將自家耕牛栓在那里吃草,然后外出做工。賁某等人發(fā)現(xiàn)后,認為該耕牛損壞了作物,就將耕牛牽到板江社區(qū)居民委員會(以下簡稱板江社區(qū))要求處理。板江社區(qū)找雙方多次協(xié)調未果,就依據(jù)《村規(guī)民約》限榮某三日內交納罰款并領牛。榮某不服,板江社區(qū)就按照兩委及六戶受害人的意見將耕牛變賣,所得款扣出罰款、放養(yǎng)耕牛人工費、保管費外,余款留存并通知榮某前來領取。榮某認為板江社區(qū)的做法侵犯了自己的合法財產權益而向三江侗族自治縣人民法院提出訴訟。一審法院認為板江社區(qū)依據(jù)“村規(guī)民約”擅自將耕牛變賣分給受侵害人沒有法律依據(jù),所以判令被告賁某退款給榮某,不予支持榮某要求賠償?shù)钠渌V訟請求。榮某上訴,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因認定事實不清裁定發(fā)回重審。重審一審法院認可村規(guī)民約作為處理事件的依據(jù),但是認為原告栓牛入田不是放浪牛,板江社區(qū)不應適用禁止放浪牛的條款來處理原告,賣牛抵款也不合法,所以判令板江社區(qū)和六被告全額退賠賣牛款。板江社區(qū)上訴。終審判決:板江社區(qū)“既非司法機關,又沒有經法律授權,無權對被上訴人罰款,更無權變賣被上訴人的耕?!?駁回上訴,維持原判。フ餳打了四審歷時兩年的民事案件案情并不復雜,但處理過程的反復性體現(xiàn)了法律界對村委會依據(jù)村規(guī)民約來處理糾紛的效力判斷上的不確定性。此類“放浪牛吃莊稼”的案件應屬典型的傳統(tǒng)民間糾紛。清末的村規(guī)民約里就已有對放浪牛行為的處理規(guī)定,鄧敏文、吳浩先生收集的1986年《平巖村村規(guī)民約》、1990年《干沖村村規(guī)民約》中也都明文規(guī)定“放浪牲畜造成損失要處以罰款”⑨。實際上即使不在款約影響深遠的侗族地區(qū),對放牛的管理也是國家公權力管理范圍之外。所以,此類糾紛由村民通過自治組織村委會按照村規(guī)民約來處理,具有通常意義上的正當性??赡苁腔谏鲜稣J識,板江社區(qū)居民委員會在有效舉證本社區(qū)《村規(guī)民約》,并經過包括榮某在內的全體村民討論通過、經鄉(xiāng)丹洲鎮(zhèn)人民政府備案、處理此事的程序手續(xù)完全符合《村規(guī)民約》規(guī)定等等同時,還在其提交的《民事答辯狀》上陳述:
“根據(jù)《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二十條、第二十一條的規(guī)定,村民會議可以制定和修改村民自治章程、村規(guī)民約,并報鄉(xiāng)、民族鄉(xiāng)、鎮(zhèn)的人民政府備案?!逡?guī)民約是依照法律法規(guī),適應村民自治要求,由同一村的村民在生產、生活中,根據(jù)習俗和共同約定的自我約束的一種規(guī)范。是大家共同利益的集中體現(xiàn),是國家法律法規(guī)在基層的具體體現(xiàn),同時也是村民之間的契約?!揖游瘯摹逡?guī)民約是我居委會村民約定的管理村務和處理糾紛的公約。當出現(xiàn)有違反‘村規(guī)民約約定的情況下就按照‘村規(guī)民約的約定處理。拍賣原告的牛所得款支付損失戶的損失、支付誤工費、管護費是按照‘村規(guī)民約的約定方法處理的,不是居委會依職權行使處罰權?!?/p>
然而,法院終審判決并沒有認可上述邏輯,認為居委會對榮某的處理就是違法行使職權,應予否定。
我們注意到,此案審判庭爭執(zhí)的焦點主要集中在板江社區(qū)“罰款”和“通過變賣牛實現(xiàn)罰款”的行為是否正當合法上。1996年國家頒布實施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規(guī)定了“非依法律、法規(guī)不得設定和實施行政處罰”的原則,所以法官們認為“村規(guī)民約不得設立處罰”、“居委會不得行使處罰權”是有依據(jù)的??墒?板江居委會對放浪牛者所作出的罰款并非行政法意義上的行政處罰,而是代表村民集體對成員個體“違約行為”的追究。這種懲罰權的成立正是基于當事人自身的“同意”——其在村規(guī)民約(可視為一種社會契約)中所表達的就村落公共管理事項自愿接受相應約束,以及同意由代表機構村委會代為實現(xiàn)約束的意愿。因此,依法定程序形成的村規(guī)民約中的處罰規(guī)定,無論是申誡罰、財產罰或行為罰,只要沒有損害憲法賦予公民的基本人權或違反國家強制性規(guī)定,應當是正當?shù)?村委會的處罰決定也就應當?shù)玫絹碜試曳▽用娴闹С趾驼J可,否則村規(guī)民約就會受國家強制力支持的“毀約”,村落秩序將無法維護。至于村委會在成員個體違反村規(guī)民約后又不愿意自動接受處罰時是否有權進行“賣?!钡葟娭茍?zhí)行的問題,則另當別論。筆者認為,不宜從內容上直接否定村規(guī)民約、否定村委會處罰決定的效力,也不意味著賦予村委會強制執(zhí)行權,為了確保遵循憲法、保障人權,強制執(zhí)行的權力還是僅應由司法部門來行使。
(三)村民對糾紛解決者和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ス家權力事實上制約著社會自治力量所能發(fā)揮的作用,侗族民眾對公權力的重視和信任是正常的。從筆者收集的33份調查問卷對“親戚欠錢不還,您會公了還是私了”以及“家里的貴重東西被偷了,您首先會想到(怎么解決)”的回答看來,選擇“公了”以及“報警”選項者最多;而在公了的方式上又以“到法院進行訴訟”的選擇者居多。村民們普遍感到“公了”方式比“私了”更有力量,無論是民事糾紛還是刑事治安糾紛。
在私了方式中,社會救濟所涉及的老人協(xié)會的情況與村委會的情況各不相同。純粹的民間自治組織老人協(xié)會的威望和作用日漸衰退。90年代以前還承擔管理村寨事務、調處糾紛的主要角色,現(xiàn)在作用的大小完全取決于其他公權或準公權機構的認可或支持。而具有“半公半私”的村委會所擔當?shù)慕巧珓t不可忽視。村委會參與鄉(xiāng)村糾紛解決的方式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應當事人申請以“村人民調解委員會”的名義進行調解;另一種是村委會主動依據(jù)村務的公共管理權作出處理。三江侗族自治縣各級人民調解委員會近三年年均調處各類社會矛盾糾紛近650件,④相當于2007年縣法院一年刑民案件受理總量的近3倍,表明村一級的調解委員會所作出的貢獻。村委會后一種解決糾紛的方式則類似于裁決,即村民之間出現(xiàn)涉及村寨內部公共管理問題的糾紛時,村委會不得不在調解之外作出帶有裁決性的處理行為,以表達整個村寨對村民個別行為作出的社會評價。比如前文榮某放浪牛被罰款一案。當然,這種行為的效力也有賴于行政或司法機構的支持。
我們還注意到,因具體糾紛解決者的緣故,公力與私力的界限在實踐中往往被模糊。村民們對具體糾紛解決者的選擇不再象侗款時期單純看重解決者處事的公道性及其關系的親疏,而是在意解決者所具有的權威對于問題解決的實效性。那些既是村干又是人民調解員,年紀大的還是老年協(xié)會主要成員,公私身份多重性客觀上增強了他們解決糾紛手段上的靈活性以及成功的概率。鄉(xiāng)司法所的司法員也是這樣的特殊解決者。他們是政府官員,不少還是外鄉(xiāng)人,但因為經常下村現(xiàn)場調解糾紛、普法、幫教,逐漸被村民們認可。久之,村民們就會模糊他們的公務身份,直接找他們“擺事實、講道理”,請他們幫助調處或裁決。他們也有意無意地在日常工作中將調處程序隨和化,既不強調當事人寫書面調解申請,自己也基本不做登記或筆錄。所作的調處實非嚴格意義上的行政調處,而是民間調解。
不僅調處者身份模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中的不同機構也同樣因受主客觀多方面局限沒有被村民們明確區(qū)分開來。以司法行政為例,鄉(xiāng)村糾紛解決體系就包括了司法所、人民調解委員會、法律服務所、法律援助中心、“148”協(xié)調指揮中心等多種多層機構。在三江侗族自治縣,司法局機關僅有15名工作人員,卻同時掛著“三江侗族自治縣公證處”、“三江侗族自治縣法律援助中心”、“三江侗族自治縣法律服務所”、“風雨橋律師事務所”等數(shù)塊牌子,有幾位同志一人身兼數(shù)單位數(shù)職。因為能夠提供法律專職服務的人員很少,所以在一些原被告都請律師的訴訟案件中,法院不得不默許人們規(guī)避司法部關于同一家律師事務所不宜同時接受原被告雙方委托的規(guī)定,將實質上是同一單位的原被告律師一方署為律師事務所的律師,而另一方則署為援助中心的法律工作者。與之相適應的,調查問卷中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表明:在33位受訪者中,有13位并不清楚“司法所”的職責范圍,他們誤以為司法所和法院一樣審理案件,或者認為抓壞人、村干部貪污等事情也是司法所的職責所在。由此,村民們對國家法提供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自由度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大。
四、對認識和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思考
豐富的口傳款約和地方史料向我們訴說著古代侗族特有的制度文明,通過對三江侗族村鄉(xiāng)的深度考察,使我們進一步清晰了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運作現(xiàn)實:
(一)糾紛解決機制是一個包括程序和實體法實踐在內的動態(tài)體系,多元的實體規(guī)范在多種糾紛解決途徑中被綜合實踐。三江侗族的情況表明,法律多元化已是現(xiàn)代社會的客觀事實,社會救濟與私力救濟、行政救濟、司法救濟等組成了多元化的糾紛解決體系,存在著可供人們多樣化選擇的空間。而這個選擇,由于涉及對糾紛解決者(個人或機構)、場所、程序甚至實體規(guī)范等各種要素的考量取舍,所以它也是社會力量對比關系的“折射鏡”。
(二)社會契約、社會救濟的地位和作用反映出現(xiàn)階段社會自治力的薄弱。從三江侗族社會現(xiàn)實可以看出,現(xiàn)代村民仍不乏依靠自治組織、通過村規(guī)民約自行管理村寨內部事務的愿望。只是現(xiàn)代國家控制著社會自治的空間,在社會公共事務管理上,國家剛性約束未形成穩(wěn)定的模式,社會可自治的范圍邊緣不清,影響了村規(guī)民約、社區(qū)公約等自治性規(guī)范以及社會救濟在構建和諧社會上所能發(fā)揮的作用。
(三)尊重社會契約、重視社會救濟有助于激勵社會自治,實現(xiàn)國家管理。實質上社會就是國家的實體,因此依靠社會群體自治而實現(xiàn)國家公共管理目標是順理成章的。社會契約與社會救濟蘊含著來自集體內部的自律力量,尊重而不輕易否定之可以很好地維護締約群體已經形成的秩序。鼓勵人們尋求社會救濟更有可能成為完善整個救濟體系的重要一環(huán),因為社會救濟親切、靈活,又有較強的可控性,完全能夠成為公力救濟與個人私力救濟之間的“緩沖帶”,減輕非此及彼的選擇所可能帶來的危害。
〔本文的調研過程中得到了三江縣司法系統(tǒng)多個單位的熱情支持與幫助,在此謹致以謝忱!〕
注釋:
①三江縣司法局提供的年度《工作總結》列明,2003年全縣司法系統(tǒng)人民調解組織共調處糾紛499件,其中三大糾紛49件;2005年共調處578件,三大糾紛55件;2006年共調處607件,三大糾紛61件;2007年共調處757件,三大糾紛41件。
②來自筆者2008年2月的實地調查。
③《平巖村村規(guī)民約》(1986)收錄于鄧敏文、吳浩:《沒有國王的王國——侗款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08頁。
④依三江縣司法局提供的2005、2006、2007年度工作總結,全縣各調解組織受理調處的各類社會矛盾糾紛的總件數(shù)分別是578件、607件、757件,三年平均為647.3件;三江縣法院2007年工作總結顯示,法院受理民事案件148件、刑事案件91件、行政案件6件,共245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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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覃彩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