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愛民
仁義村
仁義村如今已是燈紅酒綠,人群熙攘。
有一陣子,我常去畫家趙振川的畫室看他作畫,途中要從仁義村經(jīng)過,每到黃昏時分,街上的華燈初上,仁義村中的道路兩旁也三三兩兩亮起烤羊肉串的紅燈罩子,滋滋的烤肉聲響起,肉香和青煙繚繞,讓我想到炊煙裊裊環(huán)繞的大地背后暗藏的詩情畫意。
從前仁義村只是南門城墻外東南方向附近的一片菜地,是出西安南城門外的第一個小村落,村里住的全是菜農。每到夏天,也是黃昏時,我和王正就要翻過城墻,游過城河,到仁義村的田塍上玩耍。王正每次先要鉆進草叢中騰空肚子,結束后總要重復對我說:今天的星空真藍。一陣涼風吹來,我便會在田塍上打一個尿顫。這時候,菜農們都已收工回家吃飯,菜地盡頭,并排立著的幾座農舍,就是仁義村了,農舍屋頂上空,此時也巳升起了白色的炊煙。不遠處,會時時響起狗叫聲,運氣好的話,還能聽到從陜歌大院傳來的圓號聲。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夏日里的夕陽在天空中留下幾道殘血。仁義村的菜田擺滿了我和王正享用的盛宴:脆嫩的黃瓜和青豆,黃色的西紅柿味兒中略帶甘甜。我倆躺在草叢中飽食著這些素樸的食物,一邊數(shù)著天空的星星。天很低,清澈通透,星星閃亮。黑暗中,有人朝我們這邊移動,手里操持的家伙,我們也看不清。
王正說,是狗日的老田。
我們即刻從仁義村撤離,游過城河,翻越城墻,回家睡覺了。
60年代末,西安看上去還像是一個小城鎮(zhèn)。站在南城墻頭望,城圈里盡是大片灰瓦房,只有報話大樓和鐘樓郵局兩座高樓,城墻外屬郊區(qū),有麥田和菜地。仁義村那時候也只是城圈附近的一個小菜園子,村里的菜農構成單一,樸實厚道,經(jīng)年務農種菜。老田那會兒一大早趕一架馬車,上面摞滿一籮筐一籮筐的新鮮蔬菜,停放在我們巷口的菜店門前,老田就蹲在馬車旁抽旱煙,盯著旁人卸車。我和王正背著書包經(jīng)過,喊一聲:田伯,你人真特!老田樂呵著露出一嘴黑牙,咀嚼著黃銅煙桿支吾著:唉,咱娃特!咱娃特。
我和王正便一路小跑,哈哈大笑。
那會兒在城墻上,你還會感覺到:城鄉(xiāng)兩立,涇渭分明。城墻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中間,并且高高在上。一邊是田園和農舍,還有詩情與畫意;一邊是勉強能算做城市的老西安城,住滿了小市民和各色閑雜人等。據(jù)老人們講,每天老皇城里放炮,城門樓子就張燈,城外包括仁義村在內的農家,才開始生火做飯。這些都是老規(guī)老理,跟仁義村都有關。
70年代中期,仁義村的菜田漸稀,我們中學“學士”去的那間皮件廠,就建在仁義村的地頭上。那時候,村中巳能見到操著外地口音的人,出出進進,忙忙碌碌,肩扛印著日本尿素的蛇皮袋子,鼓鼓囊囊,不知放的什么東西。逐漸萎縮的菜田旁邊,堆滿了生活垃圾和建筑廢料。菜農們有的蓋起了二層磚樓,底下一層自己住,上層招的是房客。在仁義村租房手續(xù)簡便,只要說好價錢,就可以了事。房客想干什么,房主從不過問。自從仁義村從郊區(qū)劃歸城中的碑林區(qū)管轄后,村民的孩子也從城外來到城里,在我們讀書的五中插班上學。他們常常結伙在校園里出沒,剃著瓦青的光頭,頂上扣一個草帽,光腳穿草鞋,書包里放的兇器是清一色的鐮刀。誰要停下來,多瞧上他們幾眼,他們便會一群圍上來,把你徹底放翻。
田伯在仁義村口緊靠環(huán)城路的地方,擺起了茶攤,兼賣紙煙和一些小零食,嘴頭上叼的已不是旱煙桿子,換成了帶把的紙煙。他很深地吸足一口,煙頭就閃亮一下,吸進肚里的煙氣,也不見他朝出吐。我在田伯的茶攤上歇過腳,買過煙,喝過涼茶。老頭已被逐漸滋潤的日子弄得有些糊涂,見我已不認得了,左手的無名指上帶著一顆假鉆戒,沖外地打工的人說話的口氣像個大款。田伯已無菜可種,沒有馬車能讓他來趕,生活就這么改變了一切。擺茶的經(jīng)歷,讓他看上去增添了不少江湖的習氣。他一邊吆喝著自己的買賣,一雙賊眼,在旁邊不遠的兩個打工妹身上,來回地打量翻轉。
仁義村就像深圳附近的龍巖,上海旁邊的青浦,北京跟前的門頭溝,都成了通往大城市的旱碼頭。被城市的向心力從遠方吸納而來的人群,又由于城市的排斥和拒絕,就這樣停泊在了這些城鄉(xiāng)交會的地帶,或城中的村子。仁義村標志著城鄉(xiāng)的分隔。城市在對農村的開放中獲益,而那些涌向城市的人群,在仁義村中又失去了原先生活里的家族和集體的相互關照。仁義村里的外地人,來來往往,充滿著離鄉(xiāng)背井的動蕩:溫州人開發(fā)廊,江蘇人賣布料,河南人收破爛,湖北人打短工,四川人開餐館,東北人搞團伙。仁義村的情況,天天都在變,天天都不一樣。
在仁義村可居可游,能進能退,城鄉(xiāng)的好處兼得。10平方米一間的房子月租300元;大江旅社三人間的一個床鋪每天15元;溫泉洗澡5元,搓背5元,沐足7元;漢中米面涼皮每碗1.5元,花干夾饃帶三種小菜1個1元。村中還有性病診所、墮胎醫(yī)院、廣州老軍醫(yī)、看江湖花柳病的郎中、秦腔戲社、麻將茶園。小周是湖北孝感來的,他替我裝修房子時,給我看過一張照片,是在仁義村租住房里拍的。床鋪在水泥地板上,煤油爐,鍋碗瓢盆,油桶、醬油瓶也都零散在地板上,小周和他當時同居的女友——一個發(fā)廊妹,沖著鏡頭,表情嚴肅,手指比畫出勝利的形狀,頭頂是晾曬的有些性感的黑色內衣和內褲。小周現(xiàn)在搬出了仁義村,從江西往西安販運宣紙,在西安倒賣字畫,說起在仁義村的那段歲月,就像是在撫摸自己的傷痛。
像仁義村這樣的城中村也是媒體炒作的新聞熱點,警察們重點關注的對象。西安發(fā)生刑事大案,電視上便能看見一群警察,在城鄉(xiāng)結合部或城中村里煞有介事地忙前忙后。到城中村里搜尋打探,已經(jīng)成為警察破案的一條慣例,似乎疑犯就躲藏在密密麻麻的租住屋里。我中學的同學張滄是緝毒警,有一次,我看見他身著便衣,夾肢窩下夾著大款們常拿的小黑皮包,與三兩個同事在仁義襯里假裝著閑逛。張滄與同事說笑的當頭,已經(jīng)開始搜視仁義村街面上的響動。這一切讓我看了只想發(fā)笑。我走近他身后,在他背上猛擊一掌。他先是猛然一驚,隨后就在屁股上摸東西,見是老同學的玩笑,便壓低嗓音說:“正經(jīng)點兒!有任務?!比缓?,就消失在仁義村的人群里。
2003年,關于在仁義村暫住的“三陪小姐”被劫財劫色的報道,我看到過一期。2004年里,我看到過兩起。這類案件,多為娛樂場所門口的“摩托客”所為,他們開著摩托送小姐,有的還兼拉皮條,時機條件合適,便下起了黑手。也有小姐被所養(yǎng)的“小白臉”致害的情況,通常他們之間多數(shù)都還是鄉(xiāng)黨。每到黃昏,這些人在仁義村里才開始了自己的早晨。她們惺忪著睡眼,趿拉著鞋子,袒胸露背地在仁義村里穿過,或在沿街的小食攤上聚堆吃飯,天黑時,便坐上停在仁義村口的一輛輛摩托。開始了新的一天。
仁義村已被周圍越來越高的大樓所肢解,只剩下了在高樓圍困下的一條狹窄局促的小街,兩邊是原先的農戶翻蓋的紅磚簡易樓,臨街的房子都被修成了鋪面。街道上隨處可見丟棄的廢棄物和垃圾,雨天道路泥濘濕滑,晴天煙塵飛揚。這里
沒有公共衛(wèi)生設施,半街當中,有一座旱公廁,夏天里臭氣熏天,一大清早就排滿了如廁的長龍。仁義村是骯臟的,空氣里時常彌散著各樣的異味,從它之中散落的作坊和窩點里蒸發(fā)出來。這里是另一個世界,一切應有盡有。夏天打這兒經(jīng)過,站在高臺階上的小男孩,赤身裸體,會對著來往的行人撒尿。油波面館的老板娘,不管街上有無行人,撇出鍋里的泡沫,洋灑在當街中。村里大概有三家麻將館,捂牌是“老年活動中心”,各色閑雜人等在此相聚,搓麻的聲響時起,大伙兒經(jīng)年累月5分一角地賭著,樂此不疲。這當中,也有民工模樣的人物,他們有時也坐莊,后來都成了麻將館的常客。幾個像是仁義村老土著的年輕小伙子,成年在當街支一臺球桌案子,印象中總是光著身子,每打一桿球,便要伸一下懶腰,嘴里還用西安話叨叨著:唉,累成馬咧。
在仁義村,秦腔戲社是一個例外,只有那里傳出的秦聲秦韻,能告訴人們:這地方同老西安多少還有關系。每天,趕天黑前,城里的老戲迷,扇著蒲扇,戴著大砣的石頭鏡,趕到這里,躺在竹椅上,細品著已被解散的秦腔劇團的老旦們的演唱。鑼鼓家伙兒鳴響,梆子敲起,板胡的弦絲悠揚,老者們情緒亢奮,便爭先恐后地跑到臺中央,吼一嗓子秦腔。接著是一個比一個年輕的“青衣”,在每一個唱段里都傾訴一番哀傷。戲社的跑堂,這時才開始叫念:李老板,50元,掛紅一條。年輕的戲子就將李老板圍起來,一番的騷情,嬌聲細氣用瓜子、啤酒、煙茶輪著侍弄。我很小的時候,聽過秦腔,是那種秦人在大地上行走時,身體里想要往外噴發(fā)的動響,是清正。如今,仁義村戲社里傳出的秦腔,是對硬幣和銅板的渴望。
去年冬天,我在仁義村口見過田伯,他靠墻坐在一個椅子上曬太陽,口眼歪斜,腿腳直硬,半截身子還不斷地抖動著。能看出,田伯已神志不清。面目全非的仁義村,因田伯的迷糊,也將失去記憶。
在仁義村口向東不遠處,現(xiàn)在圈起了一塊空地,臨時搭建了一個大棚,就是現(xiàn)在西安有名的碑林區(qū)臨時勞務市場,外表上看有些像農貿集市。但是,它比所有的農貿市場都要擁擠,所不同的是,這里沒有要出售的物品,只有密密麻麻站立和蹲坐的人群。他們每年正月十五過后,便大批大批聚集在這里,扛著簡單的行囊,拿著粗笨的工具,在風雷中等待著雇主的到來,渴望著在這里能夠賣掉自己的勞動和唯一還擁有的時間。只有這些東西,還能值一點兒錢。許多人已在這里空白等侯了很多天,見到有城里模樣的人到此,他們就會團團圍上來,不斷地將自己的勞動價值貶低,目的是能夠盡快得到一個掙錢的機會。在此能夠立住腳跟的人們,仁義村就成了最先、最近和最方便的生活、棲身的選擇。
這當中,有許多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兒,她們除了因生活所迫,為自己的家庭分擔負擔之外,更多地也受到了城市的誘惑。城市讓偏僻的山鄉(xiāng)變得更加偏僻,讓鄉(xiāng)村的生活失去了重心。鄉(xiāng)村在城市的引力和召喚中已經(jīng)變得空曠起來,只剩下了老人、孩子和病殘。而那些孩子們,一旦長成,也會毫不猶豫地扔掉手里的農具,奔涌向城市。沒有人懷疑,進城打工是希望有所改變之所在。但城市帶來的對于改變的希望,往往并不意味著希望的結果。城市這個巨大的吸盤,色彩斑斕,充滿變幻,又潛藏著兇險。那些十七八歲,便離開父母的農村小女孩兒,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要面對生活的根本轉變,其中的艱難與辛酸,可想而知。仁義村也許算是一個去處吧。但仁義村已經(jīng)無法容納下她們每個人。仁義村已經(jīng)變得太小太小,并且,最終將徹底消亡。
冬夜的花
我在這個冬夜里想起了阿青。
雪花在廣闊的黑暗中綻放,使曠野有了微暗的閃亮。唯獨在寒冷的時節(jié)里開放的雪花,落在我皮肉上猶如芒刺針扎。阿青大約也是在這個時節(jié)里離開的,他會走得很遠,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對于他的離開,我未有絲毫的察覺,只是過了許久聽人說起來,才感到?jīng)]了他的蹤影。
我在城市的高樓里又晃過了八年,其間早已習慣用冠冕堂皇的話來敷衍自己的人生。虛假的事情做習慣了,也養(yǎng)成了不少壞毛病。我學到的本領,多為動物本能般的討生活,謀營生。乖巧曲逢所帶來的那點虛浮的名利,常讓我暗地里沾沾自喜。我有時甚至不懂得了信任。人情薄味,讓我在無意間也將阿青忘得干干凈凈。
阿青離開單位被當成了平常的事。隨處可見,每天都會發(fā)生。誰會對一個普通人的自尊真正給予注意和尊重,誰又會對熟視的平常背后隱匿的是非對錯、道義公正,認真深究過。阿青只是不屑于充當自己個人私利的幫兇或幫閑,他內心的承受與不安是可想而知的。
有人在樓上笙簧弦管,有入夜夜都在推杯換盞。阿青的音信是聽不到的,他離開單位先進了一家工廠,兩年之后就沒了去向。
在我看來阿青只是不會逢迎,不作假。他憑對工作的尊敬,用無聲的努力來維護自己的自尊,這不僅不易被人看見,還有可能帶來無法想象的兇險。許多像阿青一樣畢業(yè)分來的大學生,對工作起初還存有幾分崇高的浪漫,躲在那些不切實際的大話里著實安生過一陣子,后來便在謀生的層面取舍,選擇各自的安生。阿膏沒有這些想法,他只是盡力去做事情,把自己的愿望,盡量呈現(xiàn)在干事情的具體過程中。他能給予的,也不期待收回,在有些人眼里,這叫涉世不深。
有一年,我倆同去西安附近的山區(qū)調查,順道去了他家,他父親有肺心病,是為了掙錢供他上學,在煤礦打工吸入了煤塵落下的根,已經(jīng)失去了勞動能力。他母親操持著家里的一切,一個妹妹還在念書。家里的情形,我從未聽到阿青對誰提起過。有些人平時活得公穩(wěn),一旦牽涉到名利,就變得什么都不像了,根性里會源源不斷涌現(xiàn)出對別人的憎恨和兇狠,又在外表上表現(xiàn)得和顏悅色。阿青有他的尊嚴。
我與阿青的錯過,也是很久的事了。我們在單位里原本有許多深交的機會,但終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坐在一起無拘無束地交談過。我知道阿青心里有過這樣的期待和信任,后來也因我的粗疏,又都各自忙了要忙的事情。
雖說阿青出身鄉(xiāng)下,卻活得朗凈,就像是走在月光下面,心里沒有芥蒂,帶著鄉(xiāng)下人的厚道和本分。我看見他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提早趕來上班,忙自己手里的事情。他總是穿著與自己身量不相稱的衣服,過腰的長衫掩不住他心里的倉皇和局促。
關于阿青的沉默和他最終離去的緣由,對我而言至今仍然是個謎。之后,我也離開了那個單位。今夜,我想到了阿青,看見了冬夜的花在空中散落,不懼怕落在最低微的地方,也不害怕被融化。
而我所擁有的感受,我生命的無力與無助,對我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包括這冬夜里的花。
若隱若現(xiàn)的花
陌生的送花人在窗外若隱若現(xiàn),像這座城市邊緣黃昏時微暗的燈光。陌生人敲開鄰居的門,送上一束鮮花和一張賀卡?;ㄔ?jīng)與生活中的某些重要的事情緊密相連,而陌生的送花人注定要在城市的街道上消失,與另一些人擦肩而過。
因為送花的陌生人,今天這個日子顯得格外冗長,它朝以往的一些日子延伸而去,與曾經(jīng)有過
的另一些日子匯合,又不斷地返回到現(xiàn)在?;ㄕ娴姆浅V匾獑?它甚至可以被忘記,連同它曾經(jīng)擁有的日子,就像逝去的陌生的送花人,有朝一日站在你眼前,也無法讓你辨別清楚。重要的是花與花在時間之中的彼此親近,它會使本不相干的許多日子驟然間互相聯(lián)系在一起。重要的是“花”這個詞,都是現(xiàn)在和過去某個瞬間曾經(jīng)提及和想到的,它在詞的中間孤零零的,在被挑揀出來之后,似乎才有了生命。
我無法說出自己作為一個幼童處在智性未開的鴻蒙狀態(tài)中,花兒怎樣第一次出現(xiàn)在眼前,以及當時我所有的感受?;▋簽槭裁创砑椤⒖鞓泛托腋5钠碓?;從什么時候開始,它成了人們心目中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它為什么不與仇恨、敵視的心理情緒相互聯(lián)系在一起呢;為什么看見花內心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而不同于看見別的什么。我此時此刻對花的陳述是在什么樣的基礎上進行和完成的,是把花當做了花,還是在所有關于花的約定之中,重新展示了花的陳述與言說。你提及花,是不是在某個語言、觀念和物質單位的拐杖扶助之下,在清晰明了的狀態(tài)之中進入了花的外表和里層。
這些柔弱的物質,生著奇特的顏色,它們在晨光里的樣兒,在正午筆直的日光里,在黃昏之后若隱若現(xiàn)地飄浮在大地的秘密中,與詞的存在,在詞構成的關系之中又有哪些不同。什么是語詞的花。什么是感受里的花。什么是實際存在的花。
花兒在語詞之外寧靜的世界獨自存在著,它在一年中間開了又落,在另一年里又開又落。語詞從來就同花的生長無關,無法真正進入那獨立、寧靜的界域。語詞無法催開花。花曾經(jīng)長久地開放在自己的王國里,而現(xiàn)在在它同詞語之間形成了人的一個話題,一個充塞著各種告誡的嶄新形式。
病榻上的一束花,在白色的病室中扮演著某種角色,這情形就像醫(yī)生、術士和預言家在非司法領域里所形成的核心一樣。潔白的顏色使花的神秘性在它的彌散中不斷增殖。是情境賦予了這種若隱若現(xiàn)的東西;是一種永不可得的退隱,展開之后收留和齊集了這些轉瞬而逝的東西。這些東西構成了病室里的花,它參與疾病的治療,心靈的撫慰,對記憶流逝的追念和對尸體的贊美。而這一切與花的嬌蔓、香氣、外表的顏色竟然無關。但花又帶來了一些東西,給了你一天的好心情。
你能夠追憶清楚曾經(jīng)手執(zhí)一束花的所有情景嗎?或許你根本不曾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在北方古老而又保守的城市中間這么做會引起更多的注目。冬天的灰色調和寒冷的氣息多少與你手中執(zhí)掌的鮮花顯得格格不入,人們的心情也大致如此,他將視你的舉動為一種癲狂?;ㄖ挥性谇‘?shù)臅r候與場合,才能夠被簇擁,才能組成與海洋一般的巨大浪潮,才能夠真正表達人類的瘋狂。那些“罪惡之花”、“黑色的花”、“柔弱的花”、“理想的花”、“孤獨的花”,是花作為花的真實存在,還是人的一種自作多情……
我固執(zhí)地目送陌生的送花人,他走進了夜幕的背后。黑夜不僅帶走而且清洗掉了不知從何而來的送花人,他像一個影子,在城市的某個地方漂浮過后,注定要回到他來時的地方。我對花的興趣此時來自陌生的送花人,他所做的事情成全了一種送達,一種從甲地通向乙地的傳遞。類似這樣的人們,如送牛奶工、信使、報童等等。我內心里對他們懷有深深的敬意。或許送花人并不在意他手中的花在以人為中心的語詞里構成的層層錯綜復雜的關系;他也許不在意送的是花,抑或是什么東西,長此以往,他在花的意義失缺里,掌握花,傳遞著花。
在對花的無盡渴望中所展開的人的脆弱里,充滿著急切需要得到撫慰的請求。而在日常生活的冷漠中,在平淡、無奇、單調的時間節(jié)律重復的輪回當中,花是孤獨者需要和熱切盼望握在手掌的東西。它以一種多么隱晦的形式,暗藏于人的孤獨和瘋狂之中?;ㄟ@個自然之物,這個單一的語詞,從什么時候挽留和收集了人的無意識和非理性。
被它帶走的東西,被它收留的東西,我們都無法看見,而它就在我們的眼前,有時像云朵覆蓋我們的頭頂,有時形單影只,有時隨時光的推移,一點一點衰落。
茶味
喝茶這樣尋常的事,如今在我的生活里已經(jīng)不能完全或缺。這大約是工作之后逐漸養(yǎng)成的習慣,于不經(jīng)意間慢慢有了茶癮。
我已記不清早先喝茶的情形,就像是趕夜路的人,天明之后忘記了來路。這也使茶的意味中多了一層永不可得的氣息,似乎口中的清味還導引著另一種潛隱的業(yè)已消散的東西,像是味中之味。
茶就是這么奇妙。
我獨自在家里喝茶是沒有講究的,也不在意品級是否名貴,只是在朋友相聚時,才偶爾見識過茶飲的門道,也品嘗過上好的名品,這些對我都是難得的經(jīng)歷,也給了我樂趣。但是,真正無法割舍的還是茶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項用度,成為我生活本身的構成。長久形成的喝茶習慣,也讓我不敢輕視和懈怠自己所要面對的生活。
我已人到中年。年輕時有過荒唐的想法,也做過錯事,對自己的內省和反思,常常是由茶來相伴的,其中的滋味也是伴著茶吞進肚里的。若是無茶,怕是無法與自己的內心達成諒解,也不能夠消弭對自己的自責和愁苦。許多時候是半杯喝剩下的隔夜茶,叫我的心緒獲得了安寧,讓我有耐性在時間之中靜靜守候。我深知自己生活里有許多的無奈,促使我不得不去做好些事情,長此以往,最終便形成了慣性。而茶飲是在不覺中與我相伴的,并且暗自在治療著因慣性而生的痛,就像是一臺心理和情緒的制衡器。
我不是一個對生活有太多奢求的人。到了我這樣的年紀,生命更多呈現(xiàn)出的是減法的過程。有些東西已不必要苛求了;有些既有的想法,也該丟掉了。唯一值得保留的還是那一點對于生命的原初記憶,和童年對于幸福的親身感受,它們都像茶的意味一樣切合實際,在身體的感受中那么牢靠而又不可更改。
我信任茶味帶給我的簡單平凡的感受,在對茶味的感知里,身體對庸常重復的生命節(jié)律似乎也有了覺察。我感到了自己心的自動朝向,不再是身不由己的浮動,像是在時間之中來把生命的椅子牢牢坐定。
有了茶飲的習慣,并不意味著好或壞,在茶味之中不可能獲得想要的具體承諾。知茶懂茶的人并不奢求能使自己延年益壽。茶有更深的意味,就像時間永久的重復,讓人能夠看見和感受得到,卻永遠無法說出。
喝茶是尋常的事。很多時候,人們就是靠這些慣常的事物支撐和維系生活,茶在這中間讓日常變得意味深長。假若沒有茶,古代的高士還能拿什么來與生活中持續(xù)的筒淡的感受相互對應契合呢。在類比中尋求心緒的對應物,完成一種自然的轉換,形成托物寄情的過程,精神在現(xiàn)實里才可有所依托。
茶還是一個更為隱匿的角色。褐色的液體流經(jīng)身體,就像時間的穿過,沒有向度。它承續(xù)身體之外的經(jīng)驗,又在身體之中啟悟未曾有過的感知。正是茶在身體與生命的交叉點上,激發(fā)對身體感應的重新思考,使思考本身像事件一樣展開,澄入綿密的空寂。
茶味的奇特效應更像是文化的產(chǎn)物,而非自然的屬性。它的苦澀、濃淡與香醇,被賦予了它自身構成元素之外的許多東西。在與情境心緒交相輝映的過程中,它增值的效應還生產(chǎn)出新的東西。既不造成時序倒錯,也不導致理性的位移,而是不斷形成對常識的重復。
在重復中,關于茶味,我個人能說的,只是沉默。
責任編輯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