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延高

花間那壺酒

當(dāng)年的月還在，照著當(dāng)年的花叢。當(dāng)年的李白走了，忘了花間那壺酒。如今，醉倒過一群腳印的地方長出了沉穩(wěn)老到的樹根，酒的醇香被時間釀成一年一度的花香，依舊戀戀不舍，坐在聽?wèi)T了詩人吟誦的枝頭。

那些來來往往的風(fēng)，偶爾會碰醒在這里居住的眼睛。，朦朧中，花辦席地，樹葉吟風(fēng)，酒香坐在會呼吸的花影里。這時一位隱匿于他世的大詩人會于記憶的那廂掀簾，面色酡紅，從一首膾炙人口的詩句里走出來，走得仙風(fēng)道骨，狂傲不羈。這是一種氣質(zhì)都要嘆服的氣質(zhì)，玉樹臨風(fēng)，冠蓋京華，如橫空出世的一段歷史風(fēng)骨，俯仰小天地，笑傲皆文章。

此刻，月亮別無選擇，必須鋪排大唐盛世的恢弘氣度：幕天席地，縱意所如，銀光瀉地，一統(tǒng)江山。讓一代詩仙故地重游，有一種醒來頓感乾坤大、壺中悟得日月長的超現(xiàn)實主義感受。然后把酒向天，重溫“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優(yōu)美幻景。到了此時，我也會“開瓊宴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嘴里喊著“感情深一口悶，感情鐵喝出血”的新酒令，與一代酒仙推杯換盞，把酒言歡，直喝到：一段豪腸，對酒當(dāng)歌九成醉；一身風(fēng)骨，玉樹臨風(fēng)七尺白。

酒只喝到九成醉，我給自己留下一成清醒，是想在這前世未遇、今世難逢的奇異幻象中有一種新發(fā)現(xiàn)。我想用凡胎肉眼認(rèn)真看看，頂戴了詩仙、酒仙雙重桂冠的李太白，一旦喝到了酒酣“詩”膽尚開張的忘我境界，是否真能“三杯通大道”、“斗酒詩百篇”。

結(jié)果是讓我大跌眼鏡，滿世界地找了一次碎地為銀的玻璃。我真沒有想到與我對酒當(dāng)歌的李白并沒有他在《將進酒》中標(biāo)榜的那種“斗酒十千恣歡謔”、“會須一飲三百杯”的英雄海量。我們“一杯一杯復(fù)一杯”的酒盅只有五錢的量，大約騰空了27個二兩裝的小酒瓶。他就把自己喝成了“紅顏”，用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喝高了。他先舉著古怪的眼神說我身后的墻在走。然后由沉默不語的狀態(tài)逐步過渡到酩酊大醉。其間全不見鄭谷所描繪的那種“高吟大醉三百首，留著人間伴明月”的儒雅風(fēng)范。至于其間的許多細(xì)節(jié)，無論是出于對詩人隱私的保護，還是礙于詩人已在百姓心頭扎根的文星和酒星形象我都不能披露。在這里只把扶他返璞歸真之后，我為遇到的另一個醉酒之人所作的小詩奉上。你可以由此及彼去展開聯(lián)想，用你自己的思維去思考，當(dāng)一個人喝酒喝到花看半開，酒入微醺之后，究竟是才思泉涌，“飛流直下三千尺”；還是失態(tài)忘形，“醉里忘卻巴陵道”?？窗?，這首詩歌是我給大家用以對照的一面鏡子。

又喝醉了，醉在方寸之外

臉色酡紅，也算表演前的化妝

看吧，他正被一條手臂扶著走

搖搖擺擺，一個勁兒埋怨世界高低不平

果然，平坦的馬路把他絆倒了

他趴在那里，仿佛是擁抱地球

吐了，把酒足飯飽和胸中的郁悶都吐出來

吐在那段和他過意不去的路面上

感覺輕了，人在飄

轎車前，他本能地掏出六神無主的鑰匙

一只清醒的手伸過來，奪走了它

幾個平常對他畢恭畢敬的人，現(xiàn)在

公然違背他的意志

把他強行塞進副駕位

微醺中，他依然有一種酒仙的霸氣

雙手在方向盤的部位掄了幾把

嘴里蹦出一句酒精都會被驚醒的話

“搞邪了，誰這么大膽

連我的方向盤都敢偷!”

不過你看完這首詩，開始在心里為李白畫像前，我也要老老實實向你作個交代。我給李白喝的是山東產(chǎn)特制的瑯玡臺酒，李白只知道這是酒，不知它有71度。這可不怪我，要怪就怪歷史，是歷史讓酒的度數(shù)與時俱進了。另外我用的壺是特制的鴛鴦壺，是名人政要的護身壺，里邊有機關(guān)，給李白倒出的是酒，給我倒出的是水。特過癮，李白喝得臨趴下之前，還拍了我一把，大著舌頭說：哥們兒!你，你，真英雄海量，老，老老李我服了。

我之所以坦白，是想讓你于對照中思辨時心里有一桿秤，能找出一個讓自己真正信服和認(rèn)定的準(zhǔn)確答案。因為歷史走過的路太長。時間像一塊抹布，在擦亮一些東西的同時，也擦去了許多東西。久而久之，人云亦云的以訛傳訛和弄巧成拙的歷史誤會就成了同謀，它們既擴充了野史的編外儲量，也增加了野史的編內(nèi)水分，給人一種“煙籠寒水夜籠紗”的朦朧感，讓人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

就以李白和酒的關(guān)系而論，從浩如煙海的史料和典籍中鉤沉記憶，真說不清是李白神話了酒，還是酒神話了李白。給我的感覺是，李白與酒恰如兵器中的長矛與盾，互為因果，相得益彰。我草略歸納了一下，大約有以下幾種頗有影響的說法：

酒是李白的詩膽，有詩為證：“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酒酣詩“膽”尚開張的李白此刻一身傲骨，有一種“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凜然正氣。

酒是李白的靈感，有詩為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本坪蟮睦畎住芭d酣筆落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州”，每每有超人想象的絕世之句，如：“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這是神仙才有資格吟誦的句子，李白寫出來了。就因為靈感讓其才華在腹內(nèi)不停地回腸蕩氣，他才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等更多的千古絕句。

酒是李白的自信，有詩為證：“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比瓱峋葡露?，“舉杯消愁愁更愁”就扔到了夜郎西。在他眼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斤散盡還復(fù)來”。這時可以把自己兀自放大，不管是誰，都敢平起平坐，“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酒是李白的知己，有詩為證：“唯愿當(dāng)歌對酒時，月光常照金樽里?！本坪驮率抢畎自姼枥锸褂妙l率最多的兩個字。如果說月是李白的詩魂，那么酒就是李白一生不棄不離的知己。“會須一飲三百杯”，“徑須沽取對君酌”。追在一段攝人魂魄的酒香身后，我們可以看見飄飄若仙的李太白干抑揚頓挫的平平仄仄間行吟，把約會的腳步走成歪歪扭扭的詩行。

酒是李白的至愛，有詩為證：“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彼较吕铮娙藝鸂t對酒，促膝夜話。聚會時，詩人公開宣布自己的愛酒宣言：“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真可謂酣暢淋漓，直言不諱。

酒是李白的傲骨，有詩為證：“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辈还苁蔷茐延⑿勰?，還是借酒裝瘋?？傊幸环N不受羈絆的灑脫與豁達(dá)，因此筆下的句子也就不同凡響。如：“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我倒卻鸚鵡洲”讓人讀了驚得舌頭打戰(zhàn)。再如：“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如若出自他人筆下，定會被斥責(zé)為太出格，太離經(jīng)叛道。但這樣的句子李白敢寫，因為他的骨頭不同，文化叫它傲骨。

以上種種對李白的評說我是贊同一半，反對一半。若依我個人一孔之見，我認(rèn)為酒是李白身邊偽裝成朋友的敵人。

首先，這個敵人借詩人“將進酒，杯莫?！钡暮里嫞缫粭l大河波浪寬，淹沒了本該屬于李白的更多的驚世駭俗的靈感和創(chuàng)意。

我們知道，詩人是需要靈感的，靈感是天分的影子。有了靈感，詩人的筆就能化腐朽為神奇，就能讓一塊石頭睜開眼睛說話，讓一朵花開出九十

九種顏色。但靈感不會憑空產(chǎn)生，靈感一定有自己橫空出世的根基和土壤。那就是厚重的生活積累和對生活細(xì)致入微的觀察。靈感從不青睞守株待兔的人，靈感要靠你用細(xì)致的眼睛和細(xì)致的心靈擠進時間和空間的體內(nèi)去醞釀，那樣才會有臨官受孕和其后的十月懷胎，才有那剪斷臍帶的嘹亮一啼。

從這個意義上講，靈感是風(fēng)從生活和承載生活的土地上吹來的神奇種子，是詩人生活積累達(dá)到一定厚度時的一種情感和文學(xué)修養(yǎng)的發(fā)酵。而酒只是一種可以刺激腦丘，使人進入快速興奮的液體，一旦喝過了量，它就成為一種麻醉劑，使人的興奮急轉(zhuǎn)直下，進入意識的空白地帶，進而癱軟為一攤爛泥。這時靈感和才氣是千呼萬喚無知覺的。你指望他“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真?zhèn)€是白日做夢了。按理說文人墨客相聚，把酒官歡，吟詩誦賦，是碰撞智慧，激發(fā)靈感，生發(fā)名言、絕句的天賜良機?？申P(guān)鍵時刻李白被他的敵人——不動聲色的酒精，悄然放倒。吐出來的不是詩，是和詩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另一種物質(zhì)。

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李白徹底醉了，但酒有微醺之時。似醉非醉，物我一體，“雨后飛花知底數(shù)，醉來贏得自由身”，這恰恰是進發(fā)靈感的絕佳時刻，要不何有杜甫的“李白斗酒詩百篇”一說。猛一聽有理，細(xì)思量無力。理由有兩點：

其一，“李白斗酒詩百篇”看來是把李白置于前，將酒置于后。但重心是酒，給人的感覺是酒比李白有才，夸大了酒的作用，好像李白只有斗酒之后才能賦詩百篇，使杜甫有了文人相輕、明褒暗貶之嫌。

其二，大凡喝過酒的人都清楚，賓朋相會，酒逢知己，你酌我飲，我飲你酌，勢如長鯨吸百川，誰還容得了你把微醺鋪陳為一段不許侵犯的特定場景，然后孤燈獨照，端坐在那里捻幾根詩歌的胡須。即便有人極有定力，一酌一笑一賦詩。但斗酒入腹之后，當(dāng)酒精的作用長驅(qū)直入，詩人的肝臟會派出酶列陣迎敵，雙方交鋒，殺聲四起，詩人不知不覺進入了亢奮狀態(tài)，輕官細(xì)語被豪言壯語所取代，恐怕也要興酣而起，扶醉而吟了。

以此推論，我就斗膽而為，在杜甫的千古絕句里塞一個字——吟。

實際上古人和現(xiàn)代人喝酒有許多相像，就像李白一句詩里所刻畫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就過程看：酌酒，對飲，淺酌，痛飲，豪干。海灌，狂飲，縱酒；就結(jié)果看：微醉，淺醉，半醉，沉醉，稀醉，爛醉，醉倒，醉塌，醉癱；就表現(xiàn)看：面紅，官多，舌大，重復(fù)，眼直，傻笑，悲戚，不語，腿軟。

只要進入了以上三種狀態(tài)的初級階段，“靜如處于”就和詩人告別了，康健開朗、熱烈狂放的氛圍容不得你騎在時間的馬上苦思冥想，搜腸刮肚。這時最需要的是發(fā)泄和釋放，就像我們今天的人，酒足飯飽之后要去KTV包房吼歌、蹦迪一樣。只是古人沒有這個條件，于是把各自寫好或背好的詩詞拿出來吟誦，以抒發(fā)情懷，營造氣氛。如此看杜甫的名句就應(yīng)該改為——李白斗酒“吟”詩百篇。

其次，這個敵人借李白逞強好勝的心理曲意逢迎，讓李白在滿足虛榮的過程中用自己的失態(tài)行為不斷地自己給自己進讒官。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只舉一例：幾碗酒把頭喝大了，他就敢把自己放大，放大，再放大，讓高力士給他脫靴，這種境況下其他的王公大臣怎么想，能容了你“子系中山狼”，未得志就猖狂。所以李白一輩子混到頭，除了憑借真才實學(xué)獲取翰林待詔之外，基本沒有什么新進步，其后還不斷遭貶，“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最終呢，“閑來垂釣碧溪上”成為現(xiàn)實，“直掛云帆濟滄?！被髋萦啊２皇乔嗌従邮繜o才，根本問題在于敵友不辨，恃“酒”傲物。

另外，這個敵人借了李白的偏激，讓你近處有所得，長遠(yuǎn)有所失。我只從兩個方面談點兒拙見：

一是，酒在捧殺中讓李白陶醉，使其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由多元化滑入了單一化。以至于今天的專家學(xué)者一盡地把李白歸為豪放派的浪漫主義詩人。其實李白是一個文學(xué)素養(yǎng)和修養(yǎng)極其全面的詩人。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婉約派和豪放派的表現(xiàn)手法他都應(yīng)用自如，游刃有余。他既有浪漫主義作品，也有現(xiàn)實主義作品；既可以婉約，也可以豪放。你細(xì)讀他的《長干行》、《靜夜思》、《丁都護歌》、《子夜吳歌》等詩，就會發(fā)現(xiàn)其表現(xiàn)手法是多元交融的。但一味地嗜酒、酗酒使詩人多了豪氣，少了靜氣，一味地崇尚飄逸浪漫，在挖掘現(xiàn)實的深度上輸給了杜甫和白居易。

二是，酒在給予李白某些生理和心理滿足的同時暗藏了無數(shù)殺機。“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是何等的風(fēng)光旖旎，酒色俱佳。有這樣的情景交融來滋養(yǎng)性情，不需撩動石榴裙，也不消暗香盈袖，詩人怕已經(jīng)兀自銷魂西廂了。似這般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放蕩下去，結(jié)局就不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了。很可能要把醉死夢生反過來寫。寫成夢生醉死。我這么說不是讖語，是詩人用自己62歲的生命長度驗證的一個事實。只是這位詩仙兼酒仙至死不知自己是因慢性酒精中毒而患“腐肌肋”，死于自己視為摯友的那個敵人。因為這一病癥在當(dāng)時還無法診斷，這一病稱是今天的考古學(xué)家和醫(yī)學(xué)專家共同研究出來的新成果。所以李白這一生于酒、于死都是糊涂的。以至于后人把李白與酒的關(guān)系看得比李白的死還重要。在他駕鶴西去以后，仍有許多文人騷客嘔心瀝血，硬是為他編出個醉酒之后，于采石磯入水捉月而死的動人傳說。本想塑造一個風(fēng)流倜儻、飄然而逝的謫仙人形象，卻不想還是被酒這個宿敵給他畫了個句號。寫到這里我啼笑皆非，發(fā)自骨頭地為李白而悲。

一代詩圣，一世愛酒，結(jié)果愛了一個一生沒有看破的敵人。我還能說什么，我只能用他膾炙人口的《蜀道難》前三個字作結(jié)尾：

噫吁戲!

別讓詩仙坐在轎子里

酒乃五谷之精，喝酒喝到了“墻走我沒走”是一種境界。此時腦體萬分激動：亂云飛渡“無”從容，萬象紛呈有神思。微醺中，憑一雙醉眼看李白，雖乏老到與通透，卻能于失常之處凸現(xiàn)超常，生發(fā)許多做常人時根本無法領(lǐng)悟的奇思妙得，遂抄錄下來，以求趣味相投者雅正。

都說李白活著，其實他死了，否則何有“千古絕唱”?

都說李白死了，其實他活著，誰見有人把他從詩的圣殿中抬出來了?

李白在中國詩壇上是一個永遠(yuǎn)不能再生，卻又永遠(yuǎn)不能蓋棺的詩之魂靈。晨鐘暮鼓，日走云遷，去也蘭舟，遠(yuǎn)也紅樓，時間義無反顧，把多少往事化為云煙，李白和他的詩歌獨自憑欄，無限江山。他已超凡于生死大限，進入了亦真亦幻、亦存亦滅的至高化境。說起他的名字家喻戶曉，談及他的相貌人人陌生。盡管其鋼字號崇拜者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對他長相作出了極具文學(xué)和藝術(shù)概括的描繪。但“眸子炯然，哆如惡虎，或時束帶，風(fēng)流蘊藉”這十六個字顯然太過抽象，留下了一千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想象的任意空間。這就使李白本身成為生物體玄學(xué)，很像而今隨處可見的寺院廟庵，從遠(yuǎn)處一望，大同小異，一眼洞穿?？梢坏撔恼b拜佛經(jīng)禪理，悟其三世輪回的高深境界，才知道一切離我們既近又遠(yuǎn)，既清晰又玄乎。也許每個人窮其一生都搞不清楚。但正因為搞不清

楚，它才顯得淵博高深，讓人有一種“不識廬山爽面目”，想識廬山真面目的究根問底心理。這就使李白和他嘔心瀝血的詩作進入了中國文學(xué)寶庫的巔峰。他所掘取的詩之寶藏進入了共有空間，作為一種社會意識財富。誰都可以擁有，但誰都無法獨自占有。

所以有人說：“李白在中國詩壇上既是造極之頂峰，又是普普通通一基座；既是幻想中才有的神，又是生活中實有的人；既是永恒的一顆巨星，又是文學(xué)星空中千年不遇，瞬息而過的一顆替星。如果用詩人的筆為他立傳，我會這樣寫：

多少帝王將相死了

泱泱大唐

只剩下幾具陶俑和唐三彩

李白

還有那些從不彎腰叩頭的詩句

活著

李白已經(jīng)以他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將自己的作品定位在一個與歷史共進的動態(tài)過程中。你可以把李白視做詩之峰巒中儲量豐富、貢獻(xiàn)超群的一座老礦山，也可以把他看成方興未艾、尚待開采的一處新礦區(qū)。它允許任何人從任何方位進行任意的采挖，卻容不得任何人以定于一尊的霸氣進行隨意的封定或壟斷?！贝嗽捳f得似乎過于絕對，但細(xì)一想?yún)s絕對地對。想想吧，倏忽而過的千余年間，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文人學(xué)士、碩才鴻儒繁若星辰，在眾星拱月的碰撞中，智慧的火花在歷史的天際劃刻出多少睿智而精辟的評斷，可謂堆之成山，流可成河?？珊兜氖?，它們大都被歷史這位老人用時間的篩子輕輕抖摟掉了。有影響的幸存者微乎其微：一位是賀知章。他以友情開胸襟，用膽識飽蘸了才氣，揮就靈感，讓筆尖上走出了“謫仙人”，三個大宇驚得世間文人五體投地，一盡成了學(xué)舌鸚鵡。再一位是杜甫，苦吟三年，練就了“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的絕妙詩句，既把李白，推上了詩之峰巔，也圓了自己“語不驚人誓不休”的苦夢!真可謂前世不謀，后世而合了。二人神之相交所孕化的一種珠聯(lián)璧合的默契。從此在詩的圣殿里懸起一副一勞永逸、地久天長的“絕聯(lián)”和“絕批”。讓叢叢翰林、莘莘學(xué)子從此熄滅了僭越之心，無意識中做了中國追星族之鼻祖。并在不練而就的炒買炒賣中，把這滾瓜爛熟的“絕批”和“絕聯(lián)”演化成了“文學(xué)作坊”中必不可少的金獎“味精”，添進了所有和李白相關(guān)的名典、名著，弄得后輩人如癡如醉、如夢如囈，像得了真?zhèn)鞯姆鸾?jīng)、梵語一般，滔滔不絕地吟誦傳唱于天地之間。

不幸之不幸，今天遇上我這“三‘瓶過后盡開顏”的朦朧后生。借著七分辭壯膽，留有三分醒看人，飄飄若仙時，高低貴賤、身份等級一并去了云水間，世間只有天空大，能在我眼珠里站住腳的人越變越小，越來越少，目空一切的我四大皆空。于是就有了下面一段我自己醒后都不忍卒讀的胡言亂語，出于坦白，圖圇抄上，以求教于大方：

把“謫仙人”當(dāng)成騎士勛章別在李白胸前，多別扭啊，被貶謫的人一定是讓上司或某官人不爽的人，感覺他“嫩”人礙事，因此才被罰為“閑”人。閑人和仙人是不在一張桌上吃飯的陌生客!兩者南轅北轍，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車。即便把他算作受了降級處分的仙人，但仙人一般采菊南山，不食人間煙火，泯滅七情六欲，哪來的底蘊滋養(yǎng)靈感、激揚文字呢?

把“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這樣的絕句抖開，作為貼在創(chuàng)意之門上的封條也不妥，有舍我其誰的感覺，這等于向那些懷有鯤鵬之志的人誦讀“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警句。不知杜工部想了沒有?真理向前一步就是謬論。您把李白抬舉到了“筆落驚風(fēng)雨”的高度，就等于說他落筆即點睛。一個人只點睛，那龍由誰畫?沒有龍，這睛點在哪里?點了何宜?誰個能辨他是龍睛還是鼠目?所以我歷來把這種過頭話視為“一句頂一萬句”的變種。任何人坐進了這頂轎子，要么被顛翻，要么被顛暈。至于“詩成泣鬼神”更讓人不能接受，寫咸一首詩就讓大家享受一陣鬼哭。沐浴一頭鬼淚。果真如此，評價李白的1050首詩恐怕就該用我的一句名言了：“詩成人抖，膾炙鬼口。”

說真的，其實李白沒有造神者抬舉的那般高，掏心窩地說：李白只是一個前“有”古人，后有“來”者的詩人。因為前“有”古人，才釀成了《詩經(jīng)》、《古樂府》、《楚辭》等詩歌藝術(shù)的“陳年老窖”，也才使李白在“會須一飲三百杯”的豪飲中汲取精華，把超人的想象和奇崛的藝術(shù)夸張嘯咸七分劍氣，凌空出世，“橫絕峨眉”，繡口一開，吐出半個盛唐；也因為后“有”來者，才在仰慕、繼承和望其項背的追蹤中把李白在詩壇的地位和價值充分體現(xiàn)出來，并在比肩樓踵的繼承者和發(fā)揚者毫不留情的追超中，展示了他藝術(shù)價值之外的另一種價值——砥礪。

看罷這一大段話，一定有人斥責(zé)我酒醉出狂言，但我相信，并永記一句民諺：“酒后吐真言?！闭f真的。已有李白的因狂遭毀做前車之鑒，我不至于傻乎乎地去重蹈覆轍。之所以敢歪駁賀知章和杜甫兩位詩壇巨匠，是因為學(xué)識淺薄的我沒有領(lǐng)略過整里奪尊的輝煌，所以就沒有盡失顏面的顧慮。因此，才試圖通過這種冒“狂妄”之大不韙的打碎，去動搖一切有可能扼殺創(chuàng)造的至尊至圣的壟斷。目的很簡單，只想陳述一個看似簡單其實并不簡單的道理：“山外有山，樓外有樓?！?/p>

但愿某些站在泥土地上，卻把自己看得比泥土厚重，功名路上只為功名，整日琢磨如何化繭為蝶，一路飆升的咄咄逼人的新霸主侯選人們能夠明白：世上沒有絕對的“頂峰”，無論是自己造勢，耍一些伎倆把自己裝扮成“頂峰”；還是把別人推上“頂峰”，又借推別人把自己帶上“頂峰”。結(jié)果都是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此频玫剑瑢崬槭?，從此成了被懸崖峭壁呵護的心尖子。恰如定于荷角上的一只蜻蜒標(biāo)本，盡管很精美，很奪目，很詩情畫意，但它終是一種喪失了活力的景致，倘若舍不得在打碎中重組或重建，留給人間的只能是一種無生命活力的僵死和單調(diào)之美。

我想誰都不希望倜儻灑脫的李白這樣，更不希望那些有可能超越李白的人這樣。

李白畢竟是李白

時下，名人打個噴嚏就有人究根問底，以至妙筆生花地做成文章。相比之下，李白作為“文物”級的超級名人，其家世、出身自然就和UFO、神農(nóng)架野人一樣惹人關(guān)注，誰都想破解這個千古之謎。“八旗子弟”寄望由此找到“將門出虎子”的佐證，平頭百姓則希望得到“寒門出奇才”的慰藉……

遺憾的是，這位“日試萬官，倚馬可待”的詩人似乎存心與人為難，對自己的家世和出身“猶抱琵琶半掩面”，始終沒作過清楚的交代，害得文史界為此不知寫禿了多少人頭和筆頭，終無蓋棺之論。按理說李冰陽是最有資格拍板的，他作為李白的族叔，在詩人彌留之際代錄其口授，出了《草堂集序》。據(jù)言而記的白紙黑字寫著：李白“隴西成紀(jì)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中葉非罪，謫居條支”。但范傳正不買賬，在《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中冒出一句“隋末多難，一房被竄于碎葉”。從此，“謫居條支”和“竄于碎葉”成了爭辯的焦點。但閱完李白全詩卻發(fā)現(xiàn)他在詩集中親筆交代的出身地與二人所言大相徑庭，可列出的有四處：《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說：“本家紫云山(今四川省)”；《寄東魯二稚子》說：“我家寄東魯(今山

東省)”；《上張相鎬，其二》說：“本家隴西人(今甘肅省)”；《上裴書》說：“本家金陵(今南京市或魏金陵)”?？梢娎畎讓ψ约杭沂篮统錾砗懿回?fù)責(zé)，完全是東一榔頭西一棒。生于其死后的研究者們，在文獻(xiàn)不足、譜牒難求的境況下，當(dāng)然只能以執(zhí)著為針，靠想象做線，通過猜測和推斷把相關(guān)的斷點和印痕盡意地聯(lián)補了。陳寅恪先生算一位高手。他于本世紀(jì)初一別常論地提出：李白“其先世于隋末由中國謫居于西突厥舊疆之內(nèi)”，因而“其人之本為西域胡人”。詹英先生隨之唱和，擺出了數(shù)則旁證。此論倘得成立，定是一輪沖擊波。因為就此之后，李白將成為中國歷史上文學(xué)名人中唯一的“歸國華僑”和“混血兒”了。

堂堂“詩仙”居然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殘酷和嚴(yán)峻。于是首先有楊憲益先生提出疑義，然后疊列出一大堆的論據(jù)把李白定為“氐人”。其后有史學(xué)權(quán)威郭沫若先生開炮。出語幾近于批判：“我們首先要問，如果李白是‘西域胡人，入蜀時年已五歲，何以這位‘胡兒能迅速而深入地便掌握了漢族文化?”“陳氏不加深思，以訛傳訛，肯定為因罪竄謫，他的疏忽和武斷，真是驚人。”有意思的是郭老對陳寅恪先生作了言詞鑿鑿的否定后，自己卻未就此做任何結(jié)論，這不知是權(quán)威的疏忽，還是權(quán)威的高明?

直到1984年10月16日蘭州大學(xué)張書城先生在歷覽百家、重新考證歸綴的基礎(chǔ)上，才在《光明日報》上公布了新論，把李白歸為西漢李廣、李陵，北周李賢，隋朝李穆一系的后裔。但僅隔12天，10月28日臺灣學(xué)者鐘吉雄在《臺灣時報》刊文，推認(rèn)李白為唐太宗李世民的曾侄孫……

時至今日，圍繞李白的家世和出身，你方認(rèn)定我否定，一派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景象，真?zhèn)€是“云深不知處”了。對此何東平先生歸之為：“一連串的家世大事，李白終身保密。”倘如何先生所言，我真不知該用聰明絕頂，還是用殘酷至極去評價李白。因為他在巧埋伏筆，首創(chuàng)了“模糊效應(yīng)”之后，便在不斷的難倒和否定中槍斃了一代代注家和學(xué)者，同時又造就了一代代注家和學(xué)者。這就等于靠一種人造的非基因繼承法形成了香火延續(xù)，把一個后人永遠(yuǎn)無法解開的死結(jié)設(shè)定為詩壇的論題，讓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持續(xù)爭辯始終圍繞詩人留下的謎底打轉(zhuǎn)轉(zhuǎn)，實現(xiàn)了嗣絕而族旺。讓本家一系借“疑點”而熱，永遠(yuǎn)成了史學(xué)界關(guān)注的焦點。真可謂一箭雙雕。但我認(rèn)為這只是何先生的無可奈何之語，因為李白只是一個詩人，詩人沒有那么深的城府，更何況李白一生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月下捻須，苦煉詩句，說到底還是有“文章千古在”的功名欲。他能在當(dāng)世就被名人稱為“謫仙人”，也算門庭前世有紫氣，折得了一枝光宗耀祖的香花。這時的李白不會唱：“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因此沒有存心保密或造謎的必要。之所以成迷，只能怪歷史的磁頭被時間洗磨得久了，出現(xiàn)了消磁，永遠(yuǎn)失去了這段記憶?？捎腥酥两癫桓陌V心，愿當(dāng)枉為的“書魚”，甘心情愿地要在故紙堆里終了一生，妄想著有一天能誠動天地，用自己的發(fā)現(xiàn)親筆抹掉李白給后世懸下的那個巨大的問號。叫我看，這永遠(yuǎn)只是一種癡的可愛的雄心。

要知道，凡是歷史用時間作鋸條割去的東西，憑你用任何想象和推斷的焊條去彌合，都不再是其本質(zhì)。你可以這樣“焊”，別人也可以那樣去“焊”。既然是各取所需的隨心所欲，那么人們都還是愿意按自己的認(rèn)識去構(gòu)想。因此一萬個人對李白就該有一萬種看法和結(jié)論。比如我吧，就認(rèn)準(zhǔn)了李白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曾侄孫。我是從生存條件去聯(lián)想推斷的。李白從25歲(開元十三年)起“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直到62歲(寶應(yīng)元年)去世，將近40年間沒回過故鄉(xiāng)。此間李白如閑云野鶴一般漫游，不打工，不倒買倒賣，也不是簽約作家，這兒“斗酒十千恣歡謔”，那兒“吳姬壓酒勸客嘗”，如此商消費，沒有富厚的靠山是難以支撐的。

那么靠山是誰?郭沫若先生認(rèn)為是其父李客和坐莊于九江、三峽的兄弟。不錯，李白的父親和兄弟都是大富商，以其資產(chǎn)養(yǎng)上幾十個閑人絕沒問題。但李白不是閑人，而是“仙人”，他云游四方，一傾千觴。自從別家到別世，再沒回去過，再濃的親情也疏遠(yuǎn)了，憑李白的傲骨，是絕不肯向家人伸手的。另外，限于當(dāng)時的交通、郵遞和貨幣流通條件，“五岳歸來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也不可能完全依靠家鄉(xiāng)這根臍帶。于是后來的研究者又推測出李白的多種生存方式：如有的從《與賈少公書》“窮與鮑生賈，饑從漂母食”的詩句里找到了蛛絲馬跡，猜測李白為了生存曾“混跡漁商”，做過買賣；有的甚至猜測李白有吃軟飯之嫌，是靠兩次入贅宰相家門為婿，獲得了田產(chǎn)、房產(chǎn)和陪嫁，然后靠房屋租賃，或去當(dāng)鋪典押來維持生活的。

我認(rèn)為以上推斷都無法讓人信服。首先，李白是一個敢于以生活經(jīng)歷和感受入詩的詩人。況且翻遍他的詩集也沒有這方面詳盡的記載，至于“混跡漁商”，“窮與鮑生賈，饑從漂母食”的詩句我認(rèn)為可以從多角度理解。依我個人愚見，一個深入民間釆風(fēng)、游歷名山大川的詩人會與各色各類人打交道，用“混跡”這兩個字非常貼切。但在漁民、商賈中采訪和直接經(jīng)商漁利有著天壤之別，不能混淆。至于詩人游到了山無鳥行跡、村有犬吠聲的窮鄉(xiāng)僻野，口渴肚饑，為了把壯麗事業(yè)進行到底，出于求生本能。向路過之人借點用物，或向溪邊浣紗的漂母討一盤飯吃是很正常的?，F(xiàn)今很多“驢友”們都有過此種行為。至于說李白靠“倒插門”方式巧獲資產(chǎn)，并通過物業(yè)經(jīng)營賺取流轉(zhuǎn)資金的說法可能就更站不住腳了。且不說當(dāng)時安陸等僻野之地有沒有物業(yè)租賃和當(dāng)鋪等經(jīng)營方式。首先“倒插門”一說就值得商榷，李白這人婚姻關(guān)系是復(fù)雜了點兒，一生和四個女人有夫妻關(guān)系。而且第一任和第四任堂客都是宰相的孫女。仔細(xì)翻查李白的詩文，他在給安州裴長吏的信中確實說過這樣一段話：“許相公家見招，妻以孫女，憩跡于此，至日移三霜焉”。但武斷地把“見招”二字等同于“入贅”，從《說文解字》的角度看就讓人無法信服?！百槨?，質(zhì)也。也就是“人質(zhì)”，家里窮，無錢，無聘禮，就把自己當(dāng)聘禮成人質(zhì)歸入女家，一般是先做家奴，經(jīng)過實踐檢驗，認(rèn)為合格了，然后晉升為女婿。李白何等人士?其父和兄弟皆是大富商。賣身為奴的事兒是絕不會干的。再從《辭?！防锊椋瑳]有“見招”一詞，無法把它和“入贅”必然連接起來。就李白這段話的字面意思分析也沒有“入贅”之確切含義。我個人理解是許府家人見大詩人李白到了安陸，滿腹經(jīng)綸，一表人才，就召見他。孫女仰慕其名，躲在簾后一眼鐘情，頷首應(yīng)許。許家就表示想把孫女嫁與李白為妻。李白正好到了男大當(dāng)婚的年齡，一看女方知書達(dá)理，也有姿色，就應(yīng)了這門婚事，只是當(dāng)時交通不便。其三親六眷無法翻越“猿猱欲渡愁攀援”的巴山楚水，所以無法大操大辦，雙拜高堂。只能舉行了一個簡單樸素的婚禮，只身一人叩拜女方父母。這就給前來參加婚禮的人留下了李白是“倒插門”的印象。又經(jīng)口口相傳，歷時千年以后，不是事實也成

了事實，李白跳一萬次黃河也洗不清了。

那就要問了，李白到底倚靠什么打發(fā)了自己的一生呢?我想就是靠太宗曾侄孫和翰林待詔這兩塊金字招牌。之所以有此推斷，是因為現(xiàn)實遇到的人和事給了我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土壤：而今確有這樣的人，三杯酒下肚，吐出其姑父或姨父的大名，馬上讓人刮目相看。從此“一片明月照姑蘇”，會有很多趨炎附勢的新朋相邀，“一日三餐有魚蝦”，還有顧問、名譽董事長、兼職公關(guān)主任等有職無責(zé)的頭街和可觀的灰色收入，倘若不赴、不吃、不受還是不給面子。您想想，封建王朝倒了已近百年，尚有遺風(fēng)殘存。那么在皇權(quán)至上，“相府丫環(huán)七品官”的年代里，李白游到哪里，打出太宗曾侄孫和翰林待詔的大旗，再有人從旁邊添油加醋地隨聲附和，把“皇祖下詔，征就金馬，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于前，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謂曰：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義，何以及此”的感人場景一描繪，這是何等的榮耀和威赫!另外，但凡能和詩仙李白接近的人一般也非等閑之輩，作為出類拔萃的人尖子，大都城府過人，目光長遠(yuǎn)，深謀遠(yuǎn)慮。他們知道官場有時就是賭場，政治這東西朝秦暮楚，變幻莫測，“東邊日出西邊兩，道是無情卻有情”。你今天看他虎落平陽被犬欺，說不定睡了一覺，皇帝想轉(zhuǎn)了，龍顏大悅，能“賜金放還”，也能詔令即刻進京。人家就是東山再起別樣天：這樣想，現(xiàn)在破點財，攤?cè)胄┰S成本養(yǎng)一個閑人，既可以落下樂善好施的美名，又可以在兩人之間奠定患難之交的友誼基礎(chǔ)。到了他枯木逢春之時，“茍富貴，勿相忘”，這句話是有資格說說的。這種普遍性心態(tài)蔓延開來，就為落難不落架的李太白營造了“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的特定生存空間。這是李白的無形資產(chǎn)，是能產(chǎn)金子的金字招牌，是李白受用終身卻未進工資檔案的“聲名祿”，李白生時，它比“詩仙”這頂桂冠有價值得多，作為書法和詩賦均有很高造詣的李白，既是書法名人，又是名人書法，出手一對條幅?；蛞黄灒瑯拥某叻?，筆潤可能就要高出別人很多倍，當(dāng)中自然有隱性價值。你看“聲名祿”真格能稱李白的衣食父母了。

但李白畢竟是李白，他懂得借用，卻從不將此視為真正的財富，他僅以此作為支撐生活和實現(xiàn)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一種可用資本。一俟使命完成，他便委托歷史，把真有價值的東西全部交付了后人，同時又與歷史合謀，把那些毫無價值、留而無用的東西全部作了陪葬，與自己一同壽終正寢了。

讓有價值的永存，讓無價值的毀滅。這既是李白安排的結(jié)局，也是李白對后人最清楚的交代。

責(zé)任編輯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