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強調“不折騰”的今天,回顧60年間的種種“折騰”,如何從歷史經驗中吸取教訓,仍是一堂待補之課
1952年初發(fā)動的“五反”(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資產、反偷工減料、反盜竊經濟情報)運動,民營企業(yè)家(時稱民族資產階級)成為打擊對象。對經濟違法犯罪本可依法懲治,當時卻采取了政治運動方式,造成生產停頓,貨物滯銷,企業(yè)欠薪,勞資雙方受害,國民經濟滑坡。5月間,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漢在民建中央負責人章乃器陪同下,前往重災區(qū)上海調研。
據(jù)章乃器日記記載——
5月15日聽取市工商局長許滌新匯報:工業(yè)廠家五個月未做生意,存貨多,30%定金不夠周轉。商業(yè)市場與生產成矛盾,庫存不夠。與去年交流大會相比,今年1月私資減少3/4,“商業(yè)成問題,小廠亦成問題,轉業(yè)難”。從去年底至今年4月10日止,勞方已被解雇9萬人;運動中資方自殺229人,死100人。榮毅仁最初坦白違法金額300億(舊人民幣),逐次加碼到800億、1300億、2400億,“武戲文唱,哭了二次”。高潮后資本家“大的追求生產,中的動搖,小的幻滅”。會計學家徐永祚評稅收七個字:生、重、苛、細、擾、追、傷。
5月17、19兩日,李維漢召開工商界頭面人物座談會。榮毅仁提出:要恢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希望確定資產階級的政治地位。經叔平說:發(fā)言顧慮多,怕說立場不穩(wěn);不敢要利潤,責任推給工會。吳蘊初稱,上海企業(yè)現(xiàn)狀是“高職歸隊,經理光桿,董事辭職”,加工合同難找鋪保(工會反對作保),利潤低,付款手續(xù)多,干部顧慮多,小廠成本大。
嚴諤聲提出六大問題:一、是否打倒資產階級,思想不明確;二、坦白罪行變成追求數(shù)字;三、數(shù)字高,過關易,罪行變?yōu)楣鈽s;四、過關有技巧:數(shù)字求大;五、說話有顧慮,聽話要懷疑,調查不易得真相;六、說話“口角生風”,利潤“紙上富貴”。他提出三點意見:一、要有合法說話場所;二、退款問題嚴重,因為數(shù)字等于挖出利得,須顧到職工應得利潤部分及股息;三、加工定貨須有真實利潤。徐永祚指出:“五毒”中,“偷稅漏稅”與“偷工減料”定義不明,稅法解釋不一。
王志莘反映:銀行業(yè)存款跌50%以上,最近又跌5%,私人和工商業(yè)各占50%;目前放款跌去300億,呆滯多;放款中工業(yè)多于商業(yè),工業(yè)呆滯更嚴重;私營、合營銀行向人民銀行借債多,工商資金“先天不足,后天失調”。胡子嬰批評將呆貨按市價征收所得稅,他要求“在理論上指出資產階級的作用及前途;在政治上確定資產階級地位;在業(yè)務上確定合法利潤”。
5月21日的中小工商業(yè)者座談會也倒出大灘苦水。小五金業(yè)虞賢法反映:小機器廠接不到訂貨,老板吃救濟米,生產工具當柴燒,資方愿做工人。國藥業(yè)趙體潤稱:業(yè)內工資額最高達營業(yè)額的80%,1952年交稅80%來自借款。
5月22日,華東軍政委員會座談,黨內干部反映:不敢講話,不敢負責,運動后“老虎去,黃牛來”。新的官僚主義嚴重,學習方法死板,對蘇聯(lián)專家神話式奉承。工作“多做多錯”,政府部門殺雞取卵,甲廠跌價,隨即殺乙廠之價,三個月罰金等于去年全年。周谷城譏諷:用教大學方法教小學,用教小學方法教大學。
5月23日,華東區(qū)各省市工商業(yè)和民主黨派人士座談,會上反映運動中有“逼供信”和肉刑,工商聯(lián)、行業(yè)工會不好干,資方代理人不好干;不敢同干部談行情,怕扣“盜竊情報”帽子;干部怕做財經、總務、行政。杭州宋云彬舉運動流行語“交給我們一定可以打成老虎”為例,批評領導有頭無尾,步驟亂,政策不穩(wěn),“資產階級今天是友,明天是敵”。江蘇劉國鈞批評民建有“與其老虎讓人家打,不如自己來捉來打”的過“左”思想。安徽朱子帆說:民主黨派人士有作客思想——對中共自卑,對同志自滿。
此后,中共中央追加了一些補救措施,運動于1952年10月間草草收兵,但工商業(yè)者的企業(yè)心就此死滅。
按照新中國成立前的承諾,私人資本將長期發(fā)展。1953年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對資改造”加速;到1956年完成公私合營,民營資本被徹底消滅,各種運動仍持續(xù)不斷,民族資產階級由同盟者淪為被改造和專政對象。1978年改革開放后,民營企業(yè)才逐漸復活,如今又成了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繞了一個大怪圈。在強調“不折騰”的今天,回顧60年間的種種“折騰”,如何從歷史經驗中吸取教訓,仍是一堂待補之課。■
章立凡:現(xiàn)代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