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張曉崗 蔣藍

何潔的書院所在地為青城外山之青峰山，故名。

2009年4月的個午后，我穿過巨大的牌坊，直抵青城外山奔瀉而下的滔天蒼翠。幾只黑鴉從山麓飛起，把山勢逐漸抬高，在空中折返，如同把鳥道挽了一個結(jié)，也像墨斗將彈線斷然收回。抵攏山路的盡頭，約1.8米寬的183級豆沙色的砂巖臺階，就像一棵躺下來的大樹，我順著樹干路迂回，扶搖直上，來到青峰山彎月一般的凹地。直到青峰書院的山門前，大樹起身，也把我?guī)У搅艘粋€被鳥聲和花香繚繞的高處。書院就像把龍椅，依山而立，微傾于大地。我用登山表測量了山腳的海拔，625米，青峰書院的海拔是735米。這百十米的高差，差不多是書院里那棵1200歲銀杏的高度。

何潔大姐一身青衣，站在那棵蒼古的銀杏下側(cè)身看我，或是在打量我頭頂大樹間漫延而下的木魚鳥叫聲。地上一層密密的銀杏花，像燃燒的碎金，被一陣山風拂動，一旋，復又熄卻。2002年，何潔決定修筑書院的時候，山泉沖刷樹根，淘空了基土，這棵狀如連理枝的銀杏，一根巨大的枝椏幾近枯死。何潔用肥料填實了空洞，又修一座小小的龜山蓄風水，擋山泉。一年之后，枯枝轉(zhuǎn)綠，銀杏樹用更深刻的濃蔭撐開天色，讓觀者與樹“相看兩不厭”。

我們在六角亭里坐定，綠浪滔滔，似乎要把亭子帶走，但春蟬的叫聲宛如鋼纜，穩(wěn)定了身心。一個粗大的烏木茶桌上，滇茶在鼎沸的山泉里沉浮，茶葉舉針，金針度人，將水面戡破。何潔低頭，她的面容消匿在茶杯騰起的水汽中。有時，她徑直忘情地走到過去，走出很遠，在故園某個籬笆墻的轉(zhuǎn)角，她立即折返回來，一臉寬慰的笑容， “喝茶，茶味正好!”

她談到了自己的病。肋骨劇痛。以及由痛楚分泌出來的覺悟，讓人聯(lián)想起人生如蚌、蚌病得珠的老話。

少女時代的何潔，在家苦練川劇唱腔，咿咿呀呀，小橋流水，更闌靜，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樓臺，透出了凄風一派。梨花落，杏花開，夢繞長安十二街……母親聽得入神，深深嘆了一口氣： “傻女子啊，你唱得掃帚都要生腳，跑來扭到你!唉……”母親的潛臺詞她自然不懂，也聽不進去。她進入成都市川劇團后，到19弱年被單位錯誤處分，一氣之下去新疆加入兵團歌舞團……幾十年之后，當她已逾知天命之年，就發(fā)現(xiàn)母親的話，宛如讖語。她對我背誦了一副自傳聯(lián)：“一切非我所有，放下就走；人生本是旅途，累了就睡”，橫批有兩個，在世的時候是“活在當下”；死后即為“請勿打擾”。

何潔的“故園時代”

“出門演戲已經(jīng)大半個月，不知道流沙河怎樣了?鯤鯤和蟬女吃得飽飯嗎?自己拼死拼命從警察那里要回來的流沙河的手稿，是否依然安全?而且，菜園應該施肥了……” 故園，見證了她最初的愛戀和初為人妻的艱辛，她就像一頭拉磨的驢，腦袋前有一根胡蘿卜在晃動，因而必須奮力前進，有一天，管理者去掉了那根胡蘿卜，驢子更賣力地前進，因為，它在找那根蘿卜。

“故園”，金堂縣城廂鎮(zhèn)余家老公館，門牌為槐樹街5號。如今地屬成都市青白江區(qū)。

1966年7月10日，“欽點的大右派”流沙河在故園迎來了一個讓“藍螞蟻制服”的蟻陣騷動不已的美麗女子——何潔，不僅僅是容顏讓故園蓬蓽生輝，她還擁有麗人們所不具備的才華和血氣。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了。回溯到1952年7月1日，成渝鐵路通車典禮大會上，10歲的何沽戴紅領巾，成為了剪彩儀式牽拉彩綢的幸運兒。賀龍元帥手持剪刀，神采奕奕。何潔身材矮小，李井泉的夫人肖里將她抱起才把彩綢拉直；那時21歲的流沙河已是《川西農(nóng)民報》的編輯，也圍擠在剪彩現(xiàn)場采訪……命運就是機遇的排列組合，誰能料到14年后，他們竟然四目相對、心心相映呢?何潔在故園住了兩天，足不出戶。在清風月明的涼夜，他們依偎在故園的臺階上，流沙河朗誦了自己的詩，何潔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聲音必須壓低，低到歌聲從地面的野草露水上掠過，不驚動蟲子們的夢，把月光撒在地上的疏影填滿。故園的圍墻之內(nèi)，成為“莫斯科郊外”的一塊精神飛地。

8月1日，她第二次來故園，帶來的禮物，是她悄悄珍藏的流沙河曾經(jīng)抽過的3個“飛雁牌”煙蒂，以及塊洗澡海綿。煙蒂是否吸納了戀愛時節(jié)的文思和茁壯的誓詞，不得而知；海綿一直高頻率地使用，直到兒子鯤鯤出世，海綿又成了鯤鯤的玩具。

何潔第三次來到故園、是8月22日，相距第二次見面僅21天。這天是農(nóng)歷七月七日，他們結(jié)婚了，一共耗資10元人民幣。流沙河向派出所“報告”，獲準，如蒙大赦。當晚，新郎倌在日記里寫道： “生活本身比一切最好的散文更好，比一切最好的詩更美!讓今天的日記成為空白吧，幸福的空白。人類只是在憂傷和不幸的時候才多話的……”敘述中蘊含哲理，看來詩人并未被喜悅沖昏頭腦。

有一種人，似乎是無艱之本，但只要將它往地面戳，它就能長出根須，舉起綠枝，掬來清香，并使自己周圍的氣場，逐漸因為自己的挪移與橫斜而發(fā)生改變——何潔就是這樣的人。

兒子余鯤出世以后，何潔的川劇生涯行將斷流。由于與流沙河的婚姻關系，她離開了寄托著美好前景的新疆某兵團歌舞團，以“大右派余勛坦”妻子的身份，在故園扎下了根。她每日必須苦苦思索一日三餐的獲取和分配，像個粗嗓門的農(nóng)婦，揮袖擦汗，成天與小鎮(zhèn)上的平民打交道。她手巧，可以為單位加工帆布手套、圍腰、袖套；她開墾故園里的處廢棄房基地為菜園，種植蔬菜賣點油鹽錢；還在故園里和了幾棵果樹，精心伺候下，每年小有收獲，娃娃吃點長相不好的，好的拿到市場上去賣……

某一天，何潔摘了一筐枇杷，搭生產(chǎn)隊的拖拉機到成都去賣。回到故園，天已擦黑。她很奇怪，破敗的家園里很安靜，那只早該出來迎接自己的白色大狗毫無蹤跡，只見流沙河悶聲悶響地在準備生火做飯?！肮纺睦锶チ?”流沙河回答的聲音很怪異：“鎮(zhèn)上干部一到門口、狗就咬得兇，我把它吊死了!”何潔頓時如遭五雷轟頂，來到后院，看到狗吊在樹椏上，繩子的一頭墜著一個巨大的樹疙瘩。淚如雨下的何潔，在故園埋葬了大狗，在漆黑的故園，狗宛如煤中的矸石。據(jù)說，屈死的狗會化作狗精來復仇，或作人言。《太平廣記》當中，收錄了出自《續(xù)異記》的很多怪事，比如《蕭士義》稱：后漢的黃門郎蕭士義，于和帝永元二年被殺。被殺的幾天前，他家中平常養(yǎng)的狗來到蕭士義的婦人前面說：“你特別沒有福祿相，你家很快就要破敗，將怎么辦呢?”婦人聽了狗的話后沉默不語，也不驚怕。狗不一會自己走了。等到士義回到家，婦人才說了“狗言”，但話還沒說完，搜捕士義的人便到了……想到此，何潔有些害怕。她覺得，這是一出真正意義上的《殺狗驚妻》。多年后何潔回憶說：“這狗對我們家有救命之恩。在前賬沒還清時候，我實在沒臉再向肉鋪賒東西了。狗明白我的尷尬，它貓著腰從鋪子里銜了幾根骨頭出來，放到我手里。晚上，流沙河經(jīng)常被拉出去，我不放心要去看看，大狗總是緊緊護在身邊……那條狗足有一米長啊，我的天!”

已經(jīng)成為城廂鎮(zhèn)木器家具社鋸匠的流沙河，隔三岔五地被弄去批斗，何潔后來也難以避免，被群眾揪了出來?！坝遗韶溩恿魃澈訛樯蹲舆@么頑固?是因為有你這個‘賢內(nèi)助’，你必須交代支持大右派的罪行!”“打到演封建戲的孝子賢孫!”何潔并不畏懼這樣的叫囂，她熟悉這種色厲內(nèi)荏的招數(shù)，她具有一種化險為夷的人格力量。何潔對我說：“以前，戲班子就是一個大江湖。我在1961年就自己組團四處演出，見的怪物多了。不過，在故園期間，我又參加別人的戲團外出演出過?！焙螡嵥f的參與別人的戲班，時間是在1969年之后。那是在藝術的誘惑和生活的逼迫之下，何潔竟拖起一支百十號人的戲班子，名“火把劇團”，在那個特殊的年月里，輾轉(zhuǎn)流徙在紅色世界的縫隙里，以川劇的奇怪唱腔來歌頌新生活。

何潔后來寫了數(shù)十篇文章記述這段往事，影響最大的是中篇紀實小說《落花時節(jié)》(發(fā)表在《十月》1987年第1期，獲得“十月文藝獎”)，描繪了現(xiàn)代戲《列寧在十月》川劇版的演出，演出地點是成都到樂山的水路大碼頭黃龍溪。

何潔寫道：“此戲據(jù)說無劇本，全憑著舊戲曲的八大韻去‘踩水’(即興創(chuàng)作)，大劇團不敢演，怕犯錯誤，只有些班子小膽子大的縣川劇團才敢演它。演列寧的須生崔正紅習慣了在臺上走正步。舉手投足依然是舊戲中的大臣風范。花臉劉盛財演斯大林，在臺上老是用手死勁捻松香粘的八字胡。我同其他演員串角，端端正正站在二位革命導師旁聆聽教悔。”

克魯斯卡婭： “相公!”

列寧：“娘子!”

克魯斯卡婭： “聽說列相公有難，夫人特來探過端詳啊!”

列寧：“斯卡婭娘子，沒得事沒得事。革命關頭，哪里還顧得上兒女情長。趕快回去!”

克魯斯卡婭：“相公，萬萬當心!”

列寧：“快走快走!我馬上還要和斯大林同志商量革命大計?！?/p>

克魯斯卡婭：“好，相公!萬萬當心啊!相公!”

列寧：“娘子!’’

(幫腔)：“生離死別啊，革命夫妻不好當啊!”

(克魯斯卡婭下)……

那時的她，唱著唱著，便開始悄悄流淚。出門演戲已經(jīng)大半個月，不知道流沙河怎樣了?鯤鯤和蟬女吃得飽飯嗎?自己拼死拼命從警察那里要回來的流沙河的手稿，是否依然安全?而且，菜園應該施肥了……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何潔沒有多說。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拉磨的驢，腦袋前有一根胡蘿卜在晃動，因而必須奮力前進。有一天，管理者去掉了那根胡蘿卜，驢子更賣力地前進，因為，它在找那根蘿卜。

—個屋檐下容不得兩個天才

她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燒造自己的余生。在四壁通黑的小屋，她偏執(zhí)地寫作。家，被兩個“天才”擠破了。

“黑房子”，成都東風路四川省文聯(lián)的一間資料室，墻體通黑。1978年底，何潔一家從城廂鎮(zhèn)搬到這里。搬家時文聯(lián)派了一輛卡車，但實在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搬，最后空車返回。

從愁緒萬端的故園開始，何潔學會了抽煙，抽那種最劣的煙，樹皮裹的不是煙的煙。這個習慣延續(xù)至今，她抽一種煙多年也不知道牌子。直到有朋友來書院看望她，告訴她這煙叫“愛喜”。何潔說，都是過眼云煙。但寫作不是!住在“黑房子”里，她有寫日記的習慣，頑固到了偏執(zhí)，餓得發(fā)昏也要寫幾句才躺下?；氐匠啥迹沼浀淖謹?shù)每天都在瘋長，情形有些像故園的野草，讓她又驚又喜。她記錄觸痛的每一個細節(jié)，記錄大樹轟然倒地時震起的灰塵，記錄一只螢火蟲穿過兒女的哭泣，翩然如莊周的蝴蝶。有一天，她怯生生地把日記拿給老作家車輻指點。車輻一看，很是感慨：“傻女子呀，這就是文學呀!”大師沙汀、艾蕪等也多次與何潔談心，悉心指導她的寫作。在此期間，她先后創(chuàng)作了《牧鵝》、《兒子出世了》。《蛹螳春秋》等一系列作品，在《人世間》、《龍門陣》、《四川文學》、《散文》等刊發(fā)表；另外還在廣州的《家庭》、《法制文學》等雜志上開設了個人專欄。

1981年全國第一屆新詩集評獎揭曉，《流沙河詩集》中榜。流沙河又在撰寫《寫詩十二象》，又在編著《臺灣詩人十二家》，還四處開會，不亦悅乎。一些回信就由何潔代復。這段時間，大劑量的寫作形成了一種峰回路轉(zhuǎn)，透過往事的襤褸縫隙，她逐漸發(fā)現(xiàn)，寫作并不彼僅是反芻，而應該是對升躍的、澄明之境的營造。為此，她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燒造自己的余生。她問自己：我有能力像巴金那樣成為中國第二個不拿工資的作家嗎?話從口出。辦公室的同事均不吭聲，大概他們以為這是天方夜譚。

1984年冬天，何浩真的向《星星》詩刊主編白航提交了辭職報告。她參加了全國很多筆會。在安慶召開的《法制文學》筆會上，與幾位資深作家探討了《落花時節(jié)》的構(gòu)思，得到了不少啟發(fā)。就在自己的寫作以近乎沖刺的速度在抵近一個太限時，她驀然回首，感到了不安。是否像預感到那條大狗被害時不安?這一年，發(fā)生了何潔一生中最大的一重波瀾。

她當時的想法很簡單，找一個清凈的地方寫作。隆蓮法師推薦她去青城外山的普照寺。住進普照寺之后，何潔寫出了《落花時節(jié)》，《山里山外》、 《空門不空》，《山月寮記事》等佳作。

大地的曠遠是很難目測的，正如我們無法預測自由的寬度。但一堵殘頹的山墻截住了大地的奔瀉，讓我們得以目睹自由與現(xiàn)實的距離。住在寺里，何潔花了3年時間，募來近30萬元，修筑了普照寺通達山外的水泥公路。此間，她向中國道教協(xié)會會長、青城山傅元天道長問道，學習易經(jīng)和道家吐納。何潔的恩師、時任中國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的正果法師來信說：“圓果(何潔法名)，你要掌握好修行中存在的比例!三分功夫，七分功德，服務社會，服務眾生，你就是一個真正的修行者。反之，三分功德，七分功夫，就將成為一錢不值的江湖術士。”這番話，醍醐灌頂，讓何潔受用終生。問道求索中，她開始對文壇的功名利祿敬而遠之，把的注意力集中于蒼生冷暖上。她在普照寺的“山月寮”書房里，掛了這樣一副對聯(lián)： “冷眼觀文海，熱心護道場?！?/p>

由于何潔的呼吁，時任都江堰市委書記徐振漢以及其他領導，對普照寺的恢復重建給予了大力支持。他得知何潔的文學寫作情況后，支持成立了“內(nèi)明文學創(chuàng)作中心”，成為當時四川省最大的民間文學團體。并請何潔下山，擔任《青城文藝》的執(zhí)行副主編。1g88年，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趙樸初來到煥然一新的普照寺，對何潔居土的工作，給予好評。

次年，在完成普照寺19米高的大觀音塑像之后，站在腳手架上，倍感疲憊的何潔決定，與流沙河離婚。

在街道辦理離婚手續(xù)時，工作人員大感驚訝，一再表示惋惜。何潔對我回憶：記得從街道辦事處出來，流沙河嚴肅地對我說： “我與你離婚的原因，是一個屋檐下容不得兩個天才!”但何潔想到的卻是，靠寫作為生的作家現(xiàn)在很多，你沙河不也是嗎?但我們好像都不是天才!我付出心血來寫作，是不希望彼此差距被拉大。如果我的寫作真的使我成為了“天才”，那就是我的悲哀了。因為我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

如何來面對這段共同度過的25年歷程?深諳生命悲情的何潔為此寫道：“人生聚散無常、緣盡即散，這其中本無是非可言?！?/p>

“你與六親無緣，與眾生有緣”，恩師正果20年前的開示語，如今竟成讖語。這年6月上旬，劫后輪回的何潔，以苦難作墨，以浮生為硯，在一個濃黑的午夜，寫出了感動眾生的至文《我與青山共白頭》，后來鐫刻在青峰書院的照壁上。

蹈海歸來不羨山

她說，情欲之人才是木偶。那根操縱肢體和思想的拉線，以一種藕斷絲連的方式，暗示了人的被動處境。她覺得，自己必須把自己攥在手中，自己才是舞蹈的魂。

青山，在哪里?

何潔旅居香港，開始與海外佛教界、寫作界廣結(jié)善緣，并十幾次去藏地精研藏傳佛教，拜謁了很多高僧大德。她先后在《明報》、《星報》以及新加坡的《聯(lián)合報》上開設專欄，成了真正的自由撰稿人。這一時期，她的作品結(jié)集為《晨鐘暮鼓錄》，得到趙樸初、巴金的高度贊揚。其實，巴金與何潔是老親戚了，文革期間何潔曾去上海治病，肖珊的姐姐是名醫(yī)，何潔在巴金家住了一陣。1994年巴金回川時，一再問眾人：“何潔在哪里?我要給她說話?！卑徒鹋潞螡嵆黾摇＞秃螡嵍?，奉行求真、辨?zhèn)?，沖破神學史觀的藩籬，使一種關愛生命的價值觀，得以水落圓成。

如果說，人是上帝的木偶的話，那么，對何潔并不適用。她說，情欲之人才是木偶。那根操縱肢體和思想的拉線，以一種藕斷絲連的方式，暗示了人的被動處境。

1992年的春末夏初，移居香港的何潔想回成都看看兒子，也想看看流沙河。她知道成都不容易買到港版圖書，為嗜書如命的流沙河買了一行李箱的書。到達雙流機場時，適逢大雨，她忙打車趕到四川省作協(xié)的宿舍，唐突地敲響了流沙河的房門。

見到何潔后流沙河大感突然，說宿舍停氣了，要上街吃飯，讓何潔去保姆的房子等一等兒子余鯤。那天的確是停氣了，何潔站立窗前，看見一把傘下，兩個緊靠的背影飄出了文聯(lián)宿舍大門，何潔一個趔趄斜靠在墻上，她沒有滑倒。她流淚，她聽見內(nèi)心發(fā)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這與她第一次去故園，相距何止千萬里!

迄今18年了，他們沒有見面。用流沙河的話來說，分手即為路人。何潔說，她沒有讀流沙河的長篇敘事詩《妻頌》。別人有寫的權力，她也有不讀的權力。對這個問題，余鯤說： “爸爸、媽媽都是名人，離婚以后仍然是名人。我和姐姐就成了戰(zhàn)爭孤兒了?！焙喂料胝f，你們永遠不會是!但是，這話至今都令她心痛。她說，自己無愧過去，但有愧一雙兒女。

1992年冬季，何潔與周先生結(jié)婚，開始在川南宜賓弘揚佛法。在蜀南竹海深處，花費近20萬元，留下了嘆為觀止的莊嚴造像，至今是竹海一景。由于佛事頻繁，她的寫作徹底陷于停頓。面對滿目蒼翠，蒼山碧波無垠，她會陷入一種歸去的癡迷……

青山，青山在哪里呢?

一個執(zhí)意尋找終極地的人，與環(huán)境總是格格不入的。1996年，她強烈渴望有一處極度安靜的地方，哪怕只有一間屋，把自己鎖在里面，連蚊子也不知道。這是她的自我放逐。她在云南大理找到了一間這樣的房子，買下，一頭扎進去， 晃，就過去了幾年。周先生也不時來探望她。她至今都承認：那時，自己缺乏自信，有巨大的心理危機。讀了無數(shù)的書，甚至對南傳佛學也產(chǎn)生了諸多體悟，但她又在一種“止語”的沉默狀態(tài)下打量自己的未來。有一天，被愁緒籠罩的她在大理一個小鎮(zhèn)的街頭，看見上百人在前仰后臺，哈哈太笑，原來他們圍著一臺路邊電視機看姜昆的相聲。這有什么好笑的?但何潔突然感到了什么，像一道光，把樹葉從枝條上閃落，樹葉飄墜時分，卻是一種有韻的飄墜!

她買了400多元的相聲、小品光碟，回家看了個昏天黑地。她唯一的發(fā)現(xiàn)是，自己還能夠笑!人，是不是可以更簡單地面對生活呢?她想。讓內(nèi)心慢下來。慢到近乎停滯，但又略略移動。讓一團亂麻停止無休止的哀傷和卷曲，讓亂麻一根一根在回憶的梳齒里松弛，成為暗夜深淵中，一根牽引自己回到現(xiàn)實的導線。這與火相反，火是用一層層的橘紅色，把火越映越濃，直至成為過濾的純血。這會使一切承載凈血的物品狂亂而軟化，就像悲痛的指頭撿不起一滴眼淚，最后，都變成了白焰的同盟。

何潔想起了木偶，以及木偶身后的拉線。她覺得，自己必須把自己攥在手中，自己才是舞蹈的魂。

一個石榴，與其讓它在默想中泯滅，不如干脆親手把它掰開!唯一的好處是，可以讓種子回到大地。

2001年，何潔與周先生分手。大家好說好散，并無動蕩。對此，四川省的一位老領導大發(fā)感嘆： “何潔，你前半生幫助了一個落難的書生，后半生又去幫助一個不得志的官員。你還為自己留了多少時光?!”這年，何潔剛好是60歲!

她空身而退，退到青峰山。人生就是螺旋盤升的輪回。她發(fā)現(xiàn)，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愿伴青山共白頭

何潔說，書院屬于世界，屬于眾生，薪盡火傳，唯獨不屬于私人。

青峰山，青城外山。

“情到深處，傷不言痛／愛到盡頭，悟又何求……人生總有兩難時，去意莫強留……小女子不甘東風主落花，愿伴青山共白頭?！背~出自越劇《風雪漁樵》，何潔是否從中悟出了那篇至文《我與青山共白頭》，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滄海橫流，驀然回望，生命的終極地，卻是在那青峰山上。

有關她結(jié)廬青峰山的傳奇，在成都流傳甚廣。一些并不認識何潔的游人，到了青城山，也會繞道而來，看看青峰書院，看看那個傳說中的女人，以及書院出土的那尊與何潔長相驚人一致的“書神”像。

一個年介花甲根本不懂建筑的女人，在山上修房造物的艱辛，不言而喻。但何潔說，我一定能完成畢生最后一件大事!

據(jù)說，施工項目經(jīng)過一系列繁瑣的報批、審查手續(xù)后，工人們用石灰劃好了白線準備開挖地基。在成都處理雜事的何潔，當夜做了一個怪夢。半夜起身，坐立不安，凌晨3點她開始打坐，覺得書院要出事。早晨7點，她到達施工現(xiàn)場。

她感覺到了什么?工人們面面相覷，王顧左右。盡管傅元天道長已經(jīng)用羅盤測過地勢，認為此地為“地臍地”，有“三多”：貴人多、富人多、名人多。但何潔總是覺得，中軸線沒有畫對!一個外行憑什么可以這樣說?何潔承認，是直覺。于是她下令把中軸線左移半米，并當場簽字，承擔一切責任。工人們只好就范，然后重新畫線。很快工人們發(fā)現(xiàn)，重新敖線開挖的基礎下，竟然是古老寺院的廟基，位置與書院的地基完全重合!幾個月后，何潔在云南購買木材，她接到工地打來的電話，說他們挖出了寶貝!是一尊近2米的石佛。經(jīng)清水洗，“啊，菩薩好像何媽媽喲!”現(xiàn)場工人齊聲驚呼。等到何潔回來見到此佛時，她如遭電擊。她倒不在乎石佛是否像自己，使她驚喜萬分的是，那尊石佛右手持握的書卷!這是否暗示了青峰書院之于文化的傳承之道呢?

這是一尊母親教子像，手持書卷，莊嚴中透出親和。此地以前是一個什么樣的寺院?是風雷隱動的雪山寺嗎?何潔將這尊石像命之為“書神”。

而有關書院建設過程中的奇事，還有很多很多……

歷經(jīng)6年而成的青峰書院，占地10畝，耗資數(shù)百萬元，也耗盡了何潔的全部積蓄、房產(chǎn)和心血，最后還負債累累。為保護環(huán)境，修筑垃圾全部自行消化，真正接近了杜甫詩“自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為愛丈人山，丹梯近幽意”的意境。建筑帶有明顯的滇藏風格，這是在具有赤子之心的人們大力支持下，成就的一樁良心工程。汶川大地震震中距離青峰書院的直線距離僅15公里，書院沒有掉一匹瓦，碎一塊玻璃。震后書院立即成為當?shù)卮迕竦木葷c和部分喪失家園的文化人的避難所，費用均由何潔出面解決……

如今，青峰書院正在成為國內(nèi)一流的集儒、釋、道研究于一體的學術中心，將推進人類文化學、人文地理學、史學等十大學科的研究；其青峰頤養(yǎng)中心、內(nèi)明中心、青峰實業(yè)也將成為書院的三大服務主體。何潔說，書院屬于世界，屬于眾生，薪盡火傳，唯獨不屬于私人。

坐在六角亭里，我換了一個話題問何潔： “什么時候恢復寫作?”她淡淡一笑： “我不是一直在寫作嗎?瞧，開眼看看!”她帶我來到書院后面，正果法師的靈塔具有北海北塔的風范，她在塔前焚香祝福。她深深彎腰，脊背與青黛色的山脊一道平躺下來。最后一道夕光從高處散沒時，山林吸納的嫩光，被幾聲木魚鳥的鳴叫帶到了天上。

天籟卷舒似云，地籟層疊如貝，人在哪里?曾卓的名詩《懸崖邊的樹》一直讓何潔難以忘懷： “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這昭示了一個強項而雄沉的言路： “傾跌”即是“飛翔”。因而，火焰在每一次向上的征戰(zhàn)中，火用熄滅的方式，展示了燃燒與光亮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