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到燈塔去》中,象征主義作為一種敘事策略,不僅實踐了作家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理想,而且極大效度地參與了作家探索世界、思索生活的過程。 《到燈塔去》所實驗的象征主義和其展現(xiàn)的男女兩性不同的精神文化在敘述與被敘述、表現(xiàn)與被表現(xiàn)、突出與被突出的同時,最大程度地達到了互為利用、相得益彰的效果。
關(guān)鍵詞:弗吉尼亞·伍爾夫;《到燈塔去》;象征;兩性文化
[中圖分類號]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鳊號]1006-2831(2009)04-0150-4
1 前言
弗吉尼亞·伍爾夫是一位嚴肅的哲學型作家,她的小說充滿了對生命、死亡、信仰、藝術(shù)、性別、母性、名譽和政治等元素的思考與探討,而她對生活及藝術(shù)的反思和疑問似乎永無休止,也似乎始終未能找到確定的答案。為了超越傳統(tǒng)物質(zhì)主義的敘事格局,伍爾夫?qū)?chuàng)造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作為自己的藝術(shù)理想。一方面,她常借小說人物之口,不斷提出涉及人類生存的根本意義的問題;另一方面,她不拘一格地探索實驗著能夠體現(xiàn)時代靈魂和人物思想狀態(tài)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在小說中,伍爾夫常采用意象和象征來闡釋人類和宇宙復雜而抽象的概念。各種奇特的意象不斷地化為象征,觸發(fā)著人物和讀者各種各樣的聯(lián)想,其意義遠遠超出了具體的故事和事例。
2 《到燈塔去》中的兩性意象與意義闡釋
評論家們普遍將《到燈塔去》(To theLighthouse)視為伍爾夫意識流小說的壓卷之作。這部小說從不同的視角探討了多個主題:生活的意義及原則、時間與永恒、兩性社會角色的劃分、性愛和母性問題等等。小說充滿了迷惑、疑問、焦慮的聲音,她的男女人物一一出場,從各自的性別身份、社會角色、性格特點等角度探討和思索著一個個貌似遙遠抽象但又和自己密切相關(guān)的問題。充溢在這部詩情畫意作品中的各種意象和象征似乎自始至終都在向讀者暗示著小說中的人物詹姆斯最終才領(lǐng)悟的道理:“沒有任何事物簡簡單單的就是一件東西。”
2.1 兩性視角中的人物意象
《到燈塔去》中,拉姆齊先生是一位現(xiàn)實嚴謹?shù)恼軐W家。他崇尚理性思考,痛恨幻想夸張,尤其“對于平凡的瑣事,生來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置一詞;但對于不平凡的事情,他的目光象兀鷹一般敏銳”(伍爾夫,1997:276)。“他的目光從不去注視他的妻子正在仔細察看的花朵” (ibid.:272)。拉姆齊夫人為丈夫卓越的頭腦感到驕傲,有時又覺得他的行為非常愚蠢可笑:為什么他總愛沉溺在抽象僵直的思維中,不去注意身邊一切美的事物呢?為什么在其嚴厲固執(zhí)、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下總隱藏著焦慮不安和對撫慰的渴望呢?伍爾夫用26個英文字母和鋼琴的鍵盤來暗諷以拉姆齊先生為代表的張揚著邏格斯中心主義的直線型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模式使他難以看到事物的整體,結(jié)果導致他身陷智慧的泥沼,無法在事業(yè)上開拓進取。
如果說拉姆奇先生代表著理性和規(guī)則,那他的妻子則象征著人類的情感和直覺。有人將拉姆齊夫人視為女性生活原則的象征(Blotner,1956:549-550)。拉姆齊夫人對事物的認識往往憑借直覺和想象,她總能在千變?nèi)f化的瞬間捕捉到和諧一致、穩(wěn)定永恒的因素。忙完一天的家務(wù),一切平靜下來時,拉姆齊夫人便退藏在那片“楔形的黑暗內(nèi)核”里,盡情放縱著自我,享受著精神自由。當然,夫人不是一位盲目的幻想主義者,窗外雷聲轟鳴的浪潮聲讓她清醒地意識到匆匆流逝的歲月就像這海水一樣卷走了她的青春和她為之忙碌的一切,時光飛逝帶來的是生命的消亡。盡管悵然之情時有發(fā)生,但她總是能從容、坦然地看待現(xiàn)實的本質(zhì)(essence ofreality):生活就是婚姻、家庭、犧牲和體力的消耗;但同時生活也是創(chuàng)造、藝術(shù)、收獲、自我的發(fā)現(xiàn)和精神的滿足。先拋開其目光短淺的一面不說,拉姆齊夫人對生活的看法至少是辨證的,正因為她的辨證,她才有可能實現(xiàn)其主、客觀世界的統(tǒng)一。
拉姆齊夫人去世后,詹姆斯與凱姆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到達了兒時夢寐以求的燈塔。這次燈塔之行實際上是姐弟二人的精神之旅。因為燈塔之行使他們看到在父親刻板嚴厲的外表下掩蓋著的良苦用心——他是想讓孩子們學會如何勇敢地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如何嚴謹理性地去思考問題。與母親的溫柔善良、浪漫夸張相比,父親的生活方式與思想方法又何嘗沒有道理呢?
2.2 兩性視角中的實物意象
《到燈塔去》中有許多實物意象,燈塔本身就呈現(xiàn)著諸多意義,是一個多元的象征。對拉姆齊夫人而言,燈塔是她主觀意識的客觀對應(yīng)物,其主、客觀世界的統(tǒng)一(Daiches,1971:73)。對于拉姆奇先生來說,它則是自己終生奮斗卻又似乎難以企及的目標。在拉姆奇夫婦的小兒子詹姆斯眼中,燈塔是變化的:童年時的燈塔朦朧、神秘、溫柔,讓人充滿了憧憬和幻想。成人后的詹姆斯卻發(fā)現(xiàn)燈塔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挺拔、僵硬、突兀、孤單。但詹姆斯已經(jīng)長大,困惑之余,他思考的角度也開始發(fā)生變化:“不,那另外一座也是燈塔。因為,沒有任何事物簡簡單單的就是一件東西。”(伍爾夫,1997:400)
很顯然,詹姆斯孩提印象中燈塔柔和的一面和十年后他實際看到的燈塔嚴苛的另一面反映了作家自己對兩性生活原則的認識與理解。這兩種原則之間的差異對于男、女兩性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正是這種鮮明的差異使男女之間形成一種制約、互補和促進的關(guān)系,它是兩性關(guān)系和諧統(tǒng)一的保證,也是共創(chuàng)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平等社會的前提。由此,燈塔成為一個“雌雄同體”的象征。伍爾夫的“雌雄同體”觀反映了她承認兩性差異、主張男女兩性互為主體的態(tài)度,這是一種對傳統(tǒng)偏狹的性別角色認同的超越,其實質(zhì)是反對性別霸權(quán),推崇性別平等。當然,這只是伍爾夫?qū)尚躁P(guān)系所寄予的烏托邦式的理想而已。但至少她提供了一種啟示:“在我們之中的每個人都由兩個力量支配一切,一個男性的力量,一個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適宜的境況就是在這兩個力量一起和諧地生活、精誠合作的時候?!?伍爾夫,2003:5)這一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同傳統(tǒng)的以男性為中心的批評觀點和由男性控制、支配女性的政治策略形成鮮明對照,也可以看作是對性別二元對立進行解構(gòu)的一種最初嘗試。
2.3 兩性視角中的色彩意象
弗吉尼亞·伍爾夫說過“偉大的作家都是卓越的色彩家?!?1966:2)伍爾夫往往讓小說人物在視覺上形成的色彩變化與他們在思想、概念、情感、心理上的變化建立一種聯(lián)系。顏色的變化貫穿《到燈塔去》整部小說,成為人物心理變化、性格特點刻畫的有趣象征。
例如,拉姆奇先生常常與紅色或赭色聯(lián)系在一起。當他一邊散步一邊思考自己的哲學問題時,他會走到長滿了紅色天竺葵的石甕旁,但“他并不欣賞那些花,或者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伍爾夫,1997:400)。他感覺到映入目光的只是些紅色棕色的東西。根據(jù)默霍利(Moholy-Nagy)的研究,紅色會引起視網(wǎng)膜的增厚,使眼睛遠視;而藍色會導致視網(wǎng)膜的平鋪,使眼睛近視(1961:155)。紅色往往讓人聯(lián)想到熱量、活力、意志力、火焰、力量。喜歡紅色的人總是給人激情四溢、精力充沛、思維敏捷、天下無敵的印象,但他們似乎也很情緒化,可能像火山一樣突然在別人面前爆發(fā),然后很快平靜下來。拉姆奇先生就是這樣的一位哲學家,他視野中的紅色象征他注重現(xiàn)實、富于理性、眼光長遠。其實,《到燈塔去》中,作家始終在用紅色、褐色暗示男性性格特征。除了拉姆齊先生眼中紅色的花朵、紅色的撥火棍,拉姆齊夫人為守燈塔人的兒子編織的襪子也是棕紅色的;她想象中長大了的詹姆斯穿著法官的長袍,披著紅色的綬帶,從事著嚴肅的事業(yè);還有保羅火焰般熾烈的愛情,都張揚著男性狂熱的自我意識。
相比之下,伍爾夫筆下的女性性格特征在光譜系中占據(jù)較多的是藍色和綠色。藍色令人想到孤獨、沉思、獨立和平靜,它是真理和和諧的顏色。藍色雖有調(diào)和保護功能,但也需要其他色彩進行平衡。拉姆齊夫人的視覺常與那有節(jié)奏涌動著的藍色浪潮聯(lián)系在一起。勞作了一天后的夜晚,她喜歡聽著海浪悄悄躲在自己的思緒和想象里探求她自己的真理,她也喜歡和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交流,雖然她常常獨自憂郁地蟄伏在自己的意識或無意識里,但白天的她似乎更善于用自己的魅力去創(chuàng)造和諧統(tǒng)一。十年后,詹姆斯在“藍色的光輝”中看到了已經(jīng)仙逝的母親的形象。藍色也是一種情感化的顏色,莉麗記憶中的夫人坐在海灘上觀看那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桶,拉姆齊夫人問道,“它是一條小船嗎?它是一只捕蝦的竹簍嗎?” (伍爾夫,1997:392)隨之便開始找她的眼鏡。顯而易見,藍色此處代表著夫人那遙不可及的精神世界和豐富的想象力,同時也暗示她短淺的目光。除了夫人眼中的大海,莉麗調(diào)料盒中及畫布上的顏料也常充斥著藍色、綠色和褐色。
綠色由藍色和黃色對半混合而成,可以制造平靜安寧的氛圍。棕色也是地球母親的顏色,意味著穩(wěn)定與保護,體現(xiàn)著存在于自然界的真實與和諧。一些研究試驗表明,棕色可以促進情感的穩(wěn)定和平衡,祛除猶豫。雖然棕色有時令人感到難過、沮喪,但總的來說它是陽剛之氣的象征色。意味深長的是《到燈塔去》的結(jié)尾部分,莉麗在畫布上調(diào)試著藍、綠、褐等多種顏色,交替映入眼簾的也是藍、棕兩種色彩。這里與其說畫家莉麗是在調(diào)試繪畫的顏料,不如說她是在整合、平衡拉姆奇夫婦二人看待問題的角度,為確立自己恰當觀察、認識事物的視角作準備。
2.4 兩性視角的整合與文化意義
不管是藍色褐色,還是遠視近視,單調(diào)的色彩和唯一審視事物的角度都是不全面的。夫人通過窗口向海灣遠眺,她雖能在視覺上擺脫繁縟瑣節(jié),但眼中的景物缺乏焦點;而拉姆齊先生凝視著眼前錯綜的柵籬,他的近觀雖保證他看得確切,但景物缺乏整體性。對于畫家莉麗來說,她若想如愿地完成想象中的畫面,就必須具有拉姆奇夫婦倆人的完整性格——即夫人那種善于想象、充滿直覺、富于靈性的“藍色精神之光”和先生的像泥土般純樸、實際的品質(zhì)——而這一直是十年間困擾她無法完成畫作的問題。小說的最后,莉麗“猶豫不定地蘸著藍色和赭色的顏料,這一點那一抹地揮動她的畫筆”?!八┮曋旅娴暮常阂慌排潘{色的波浪如丘峰疊起,更加深紫的空間宛若鋪著石塊的田野……在海灣的中央,有一個棕色的小點……這就是拉姆齊先生那條船?!?ibid.:395)約翰尼斯(JohannesItten)認為,深赭色在藍色的映襯下會展現(xiàn)出勃勃生機。拉姆齊先生就是在妻子精神之光的感召下,從自己貧瘠、單一的精神世界里得以復生,最終發(fā)起十年前他曾拒絕的燈塔之行(1974:136)。當他輕快地跳上燈塔矗立的巖礁時,莉麗也完成了擱置了十年的畫作,這似乎象征著她終于將拉姆奇夫婦倆人截然相反的性格、品質(zhì)融合為一體,實現(xiàn)了自己人格的整合。
不論是對待繪畫色彩,還是選擇觀望角度,莉麗始終具有雙重視角。當她審思拉姆齊夫婦二人的處世文化和生活原則時,她本能地排斥以拉姆齊先生為代表的直線性思維模式。盡管它不乏正直、嚴謹、理智、現(xiàn)實的本質(zhì),是“卓越大腦”的印記,但這種如26個英文字母和琴鍵般排列的思維模式過于古板、僵化,它以一種靜態(tài)的眼光看世界,很容易讓視線受到局囿,難以兼顧事物的整體。另外,沾染了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直線型思維方式只會從單一角度洞穿事物中心,致使認識事物的過程變得既艱難又漫長;而且,這種唯一性的認識角度會迫使行為人為實現(xiàn)其意圖而必須動用絕對的權(quán)威和實施殘酷的破壞力,它無視人的情緒和感受,極易擊碎他人的希望,后果是和諧遭破壞,整體被破離。另一方面,莉麗也不愿意完全采納拉姆齊夫人過分主觀、只憑經(jīng)驗感受的自以為是的態(tài)度。她更愿意選擇一種如水流般靈活的處事文化:“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一個人和他所心愛的對象,如同水浸入壺中一樣,不可分離地結(jié)成一體呢?軀體能達到這種結(jié)合嗎?精巧微妙地糾結(jié)在大腦的錯綜復雜的通道中的思想,能夠這樣結(jié)合一致嗎?……或者,人的心靈能夠如此結(jié)合嗎?她渴望的不是知識,而是和諧一致……”(伍爾夫,1997:256)莉麗需要用“五十雙眼睛來觀望”,然后能像水從四面八方逐漸地浸沒某個物體一樣,柔和地將其徹底包容。這種多重視角下的“流體策略”所包含的文化精神是既能兼顧部分,又可保全整體,其意義在于它具有兩性文化的調(diào)和性以及和諧精神的建設(shè)性。莉麗這種對待問題的態(tài)度與老子從人類與萬物草木生存現(xiàn)象中得出的“堅強者死之徙,柔弱者生之徙”的結(jié)論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即柔弱應(yīng)變才能保持可能狀態(tài),適應(yīng)各種生存境遇;堅強固執(zhí)則僵硬,僵硬則難以適應(yīng)變化的境遇,最終至于死地,這是何等智慧的視角!
3 結(jié)語
《到燈塔去》中的象征主義作為作者的一種敘述策略,不僅最高程度地聚焦了小說的藝術(shù)形象,而且極大效度地參與了小說人物和作家自己探索世界、思索生活、表達觀念、敘述感情的過程。作品中的象征主義和作家展現(xiàn)的男女兩種不同的生活原則和精神文化在敘述與被敘述、表現(xiàn)與被表現(xiàn)突出與被突出的同時,最大程度地達到了互為利用,相得益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