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堅強并非美德，而是帶著沉重壓力的面具。我們每個人都有害怕、哭泣、求助的權(quán)利，甚至，我們都有偶爾脆弱的義務。

他們都說我是個堅強的女孩兒，獨立生活，從不哭泣。沒錯兒，我討厭脆弱，因為那是一種恥辱。而我心底那些水晶一般易碎的情感，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被允許浮現(xiàn)，映著我二十幾年的生命，一遍一遍。

活在對外婆的愧疚感中

我尚未學會走路，在外地工作的父母便把我放到外婆家寄養(yǎng)。慈祥的外婆給了我幸福的童年，但卻因為照顧我而沒法幫舅舅帶孩子，經(jīng)常遭受兒子的冷眼。有一天，舅舅又因為一點兒小事跟外婆爭執(zhí)起來，吵著吵著，他突然一把將我拽起，推到門外去：“都怪這個死丫頭，趕快讓她滾！”雖然外婆最終護住了我，但是舅舅兇神惡煞的臉孔和外婆婆娑的淚眼，在我心中再也揮之不去。

第二天，隔壁的老奶奶來找外婆聊天，偶然說起了昨天發(fā)生的事情，講著講著，外婆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這位鄰居老奶奶摸著我的頭說：“丫頭，你可要聽外婆的話，你看看你外婆為了你受多大的委屈！”老奶奶的話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炸彈，將我的心劈了個粉碎。那一刻我開始產(chǎn)生一個念頭：這一切原來是我造成的，是我讓外婆難過，讓她哭泣，讓我最愛的人忍受折磨。小小的心靈從此開始了自責不安。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會偷偷溜去河邊游泳，不會爬上樹找小鳥，而是事事小心，好像一夜間長大一般，變得乖巧懂事。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是為什么，我不希望再給外婆增加任何負擔。

但是，天不遂人愿，我最終還是連累了外婆。那天，我跟小伙伴在馬路邊追趕，沒留意一輛汽車飛馳而過，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剎車聲，我感覺自己被一股力量卷起，然后狠狠地甩在了馬路。外婆來到我身邊時已是氣喘吁吁，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完全沒了血色，她顫巍巍地抱著我，一遍遍地呼喊我的名字。最終，我躲過了一場意外，可是身體虛弱的外婆卻因驚嚇而病了好久。兩年后，外婆去世。我從此再也無法原諒自己，感覺外婆的去世都是我造成的，深深的內(nèi)疚與自責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揮之不散。

發(fā)誓絕不讓父母操心

爸媽回到了我的身邊，我以為從此便可以輕松自在，像所有的孩子一樣生活。但是，班主任的一句話讓我的心情又沉重了幾分：“你媽媽為了你丟掉了那么好的工作，你不好好學習，怎么能對得起她呢？”這句話就像一根利刺，扎得我的心嘶嘶地疼。我想起媽媽辭掉原來工作時的猶豫，想起她在現(xiàn)在的單位不如意時的表情，想起她疲憊而憔悴的臉，甚至想起了更久遠的時候，外婆為我操勞的樣子……

我真的是一個愛拖累人的孩子嗎？我會因此被厭棄嗎？我絕不允許這些疑問成為事實。

1999年，我考上了江蘇的一所大學，當爸爸媽媽把一張嶄新的存折遞給我時，我又一次感到了內(nèi)疚來襲。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我很清楚，雖然溫飽無憂，但也算不上富裕，我這樣拿家里的錢，是不是給父母增加了負擔？最后，在爸媽的堅持下，我只留下了學雜費，決心靠打工賺取生活費，養(yǎng)活自己。四年里，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我都一個人挺著，每次給家里打電話都是報喜不報憂。

畢業(yè)那年正趕上多年不遇的酷暑，天像下了火，我流轉(zhuǎn)于擁擠不堪的人才市場，看著一份份簡歷石沉大海，一次次期盼化作泡影，我終于撐不住，病倒了。躺在租住的小屋里，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窒息，心底好像有塊大石頭，壓得我喘不上氣。我一邊吃著最后一包泡面，一邊毫無形象地放聲大哭起來。但是晚上，爸媽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又用充滿笑意的聲音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家單位實習，能解決就餐問題，讓他們放心。

原來脆弱不是罪過

如果說，有什么東西曾短暫地緩解過我心頭的壓力，那就是愛情。這種柔軟的情感就像縫隙里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滲進來，沖淡了我生命里無法宣泄的緊張和壓抑。但是，即使在愛情里，我也不得不用堅強緊緊地包裹自己，不允許自己像其他女孩那樣小鳥依人，因為那樣在我看來就是“拖累人，會被厭棄”。

有一次，我到男友的新住處去玩兒，中途他有事出去一下，臨走時叮囑我等他回來?？墒菦]一會兒，天就陰了，下起雨來。我擔心等會兒坐不上車，而且不想麻煩他在雨天里去送我，于是便決定一個人回去。沒想到，因為不熟悉環(huán)境，再加上一地積水，我狠狠地摔了一跤，渾身上下都是泥。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里面?zhèn)鱽砟杏阎庇蛛[含怒火的聲音：“你到底到哪兒去了？不是讓你等我一會兒嗎？”

他找到我，聽了我“不想麻煩你的”解釋之后，怒火不但沒有漸熄，反而越燒越旺：“你知道嗎，你這不是堅強，而是膽怯！你一再證明你不需要別人，那是因為你害怕失去這些人，害怕失去他們的愛。你知道一旦失去這些，你會生不如死，所以你寧愿一開始就不獲得！可是你不知道，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是多么迫切地想和你分擔憂愁、承擔壓力。你這么做是剝奪了別人愛你的機會，令人更擔心，也更寒心?！?/p>

那天，我第一次在一個深愛著的人面前痛哭流涕，將自己的軟弱怯懦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好像里面有驚雷炸開了一樣，分不清雨水和淚水哪個更洶涌一些。我只知道，我心底的石頭被炸裂了，我的生命在痛苦的撕裂中被解放了出來。

原來脆弱并不是罪過，也不等于懦弱。恰恰相反，承認自己的脆弱恰恰是最大的堅強，也是最需要勇氣的事情。

我開始習慣對男友提出要求，經(jīng)常讓他幫我的忙，而他總是樂此不疲地滿足著；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當我告訴爸媽自己最近心情不好，或者遇到什么困難時，他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厭煩，而是全心全意地幫我出謀劃策。后來某次談話中，我跟媽媽聊起了外婆，媽媽的一句話讓我熱淚盈眶。她說：“你外婆總是說，你就是她這輩子最大的福氣，要不是老來有你陪伴，她的身子骨恐怕早就撐不住了?！痹瓉硎沁@樣啊，我一直被甜蜜地愛著，需要著！我對于親人來說不是一個痛苦的負擔，而是一劑幸福的良藥。而我近二十年的心理包袱，竟然只是一個純粹的誤解。

那些還在用堅強掩飾脆弱的人啊，拿出勇氣來面對自己展現(xiàn)自己吧！我知道那有多難，有多痛，但是，只有這樣才能還心靈以平靜，還生命以自由。

圖/廖新生 編輯/張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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