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承天寺夜游
蘇軾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注〕蘇軾(1037年~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父蘇洵、弟蘇轍都是著名的散文家。他是宋仁宗嘉佑二年(1057年)的進士,官至翰林學(xué)士、禮部尚書。曾上書指摘王安石新法之弊,后因作詩刺新法遭貶,卒后追謚文忠。北宋的文壇領(lǐng)袖、文學(xué)巨匠,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其文縱橫恣肆,深刻獨到;其詩題材廣泛,別具一格;其詞開豪放派之先河,與辛棄疾并稱“蘇辛”;其字有“蘇、黃、米、蔡”四大書法家之稱。
蘇軾的抒情小品文《記承天寺夜游》,是他在被貶黃州的艱難境遇中寫的。全文僅用85個字,以詩一般簡潔的語言描繪了溶溶月色之美,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凄涼皎潔的意境,流露出作者遭貶生涯中悲涼的情懷。
“元豐六年”是作者被貶黃州的第四年。這天“解衣欲睡”之時,“月色入戶”。“入戶”是作者把月光擬人化。月光似乎通人情,為了解脫這位受貶之人的寂寞無聊,主動送上門來。作者見月光而睡意全無,“欣然起行”,似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般。作者為何如此興奮呢?我們不難想象:當年高朋滿座的場面已一去不復(fù)返,取而代之的是“門前冷落鞍馬稀”。這樣大的反差使作者體驗了人情冷暖,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這時只有月光毫無勢利之情,在作者最困難的時候來幫他排憂消愁,所以看到月光似看到了久違的老朋友。正因如此,作者才有從“解衣欲睡”到“欣然起行”的兩種心情,兩種行為。
興致正高之時,轉(zhuǎn)念一想,除了月光便“無與為樂者”,作者的心情頓然由喜悅轉(zhuǎn)為沉思,足見作者境遇之慘?!澳顭o與為樂者”對上文“解衣欲睡”作補充。月明星稀之時仍“無與為樂者”,沒有月光的晚上的寂寞便可想而知。反映出作者被貶謫后斷交斷游的艱難處境。在這樣的艱難中,竟連一個同心的人也沒有嗎?“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一個“遂”字回答了上面的問題,同時表現(xiàn)了作者與張懷民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可見作者與張懷民確為摯友。“尋張懷民”的“尋”字,看似平凡,實則耐人尋味。去“尋”,能“尋”到嗎?實際上在作者心中這是已明了的問題。張懷民面對如此美景絕不會蒙頭大睡,但不知在何處同月亮對話,所以得去“尋”。進一步表現(xiàn)出張懷民確為作者的“知己”。張懷民何許人?張懷民,字夢得,元豐六年被貶黃州??磥怼巴翘煅臏S落人”。正如作者所料,“懷民亦未寢”,一句話驗證了作者的推測,回扣“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的“遂”字。見面后“相與步于中庭”,這一舉動勝似朋友相見后的千言萬語,不需飲酒,不需狂歌,他們盡可不發(fā)一言,把恬靜的心情和如詩的感受化為從容的步履,去丈量那無私的月光。
接下來寫庭中月色之美。本段雖無一“月”字,但無一不是在寫“月”。先用“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給人以錯覺,庭下似有積水,再用“蓋竹柏影也”給人解惑。一起一伏,引人入勝?!胺e水空明”寫月光的清澈透明,月光似水;“藻、荇交橫”寫竹柏的倒影如藻荇。描繪出一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明麗境界。
末尾,“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前兩句是不需回答的疑問句,月色常有,竹柏?zé)o處不在,但無論何處都找不到像我們這樣的兩個“閑人”呀!飽含了宦海沉浮的悲涼和由此而悟出的人生哲理。一個遭貶之人的“自豪感”只能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才會有,走出大自然,所剩的只有“自嘲”和“自慰”了。所以本段所流露出的是作者的惆悵悲涼和無可奈何的心情。
蘇東坡寫月是千古一絕。一個人賞月,“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兩個人賞月,“庭下如積水空明”“何處無月,何夜無竹柏”;三五人賞月,則“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心情是絕對不一樣的。
全文用語極為簡約,內(nèi)涵卻十分豐富。在如此之短的文中,包蘊著如此之豐富的內(nèi)容,令人贊賞。
〔作者系河北省正定中學(xué)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