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良友畫報》帶我走進大沙漠
搜集書刊永無止境,就像你走進大沙漠,單是其中一個品種就可能耗盡你一生的精力與財力,更可悲的是,即便你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也可能永遠達不到目標,《良友》畫報即是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目標。1926年2月,《良友》畫報在上海灘創(chuàng)刊,一炮走紅,初版創(chuàng)刊號3000冊一售而空,再添2000冊又是售空,再次加印2000冊,共計7000冊,這在當年是個了不起的數字?,F代畫報的模式在當時還是新鮮事物,大開本,豐富的圖片,都是過去所沒有的?!读加选方涍^幾任主編的調配,幾年之間名揚海內外,成了足以代表中國形象的大畫報,各國的大圖書館爭相訂閱收藏,《良友》的銷售數也達到每期七八萬份的高數量。
從1926年創(chuàng)刊到1945年10月??@個階段的《良友》共出版172期,查尋《全國中文期刊聯(lián)合目錄》,竟無一家圖書館藏有全份。上個世紀80年代上海書店影印全套《良友》畫報,開始定價2600元,一面世即調價為5000元,到90年代中期又調至8200元,以后就不見蹤跡。去年中國書店古舊書刊拍賣,全套影本《良友》畫報付拍,是十余年來的首次亮相,以11000元成交。原版《良友》散冊偶爾也拍賣過,單冊市價二百元左右。筆者二十年來尋訪《良友》,加上前幾天在潘家園舊書攤淘得的四冊,僅得五十余冊原版《良友》,離“172”遠甚,也不做集全的夢想了。
二.一紙一片總關情
方繼孝先生的“舊墨記系列”已出到第四種(文學家卷)了,我既驚詫他持久的寫作能力,又非常羨慕他仿佛用之不竭的藏品。邊藏邊讀邊寫,這是一條收藏愛好者最理想的康莊大道,也是目下最應倡導的收藏風氣。當前的收藏太多烏煙瘴氣的東西,炒作盛行,過分強調金錢,不一而足。我入收藏行二十年,現在最厭煩的卻是“收藏”二字。收藏界里太少像方繼孝這樣既收藏又寫作的研究者,所以也難怪外界持有偏見。柳和城先生在《商務印書館老檔案散失之謎》里指責信札收藏者“說實話,你不研究出版史或商務館史,收藏一兩封信有何用呢? 無非等待升值,待價而沽罷了??上б慌杏玫氖妨?,從此支離破碎,浪跡天涯,再也無法匯集一起加以研究利用。”柳先生的話多有偏頗之見,待價而沽有什么錯嗎?研究和利用并非只是專業(yè)人員的專權,方繼孝見微知著的寫法,靠的就是一兩通信札,甚至就是一紙便條。我覺得方先生的書為收藏界爭得了一席顏面,收藏家若真的研究起來,他所具有的資料優(yōu)勢,專業(yè)人士真的既羨又妒,難免說出一些帶醋意的氣話。我的傾向是,研究家別老想著像以前似的白使白用別人花大錢搜集的資料;收藏家別老是安于“獨得自矜”的低層面,理應“化私為公”地寫點文章。
這本屬于“文學家”的《舊墨記》,讀起來比之前幾本《舊墨記》要來得親切,用張愛玲的話來說是“于我們親”。為什么親,很簡單,書中的這些人物對于我們是再熟悉不過了:魯迅、陳獨秀、周作人、柳亞子、劉半農、郭沫若、張恨水、茅盾、郁達夫、林語堂、葉圣陶、徐志摩、朱自清、老舍、俞平伯、冰心、巴金、錢鐘書等等,總計一百位。我們熟讀他們的作品,我們熟知他們的生平,現在由方先生從書札來講述這些卓越作家的某件小事,則讓我們看到作家們完全不被熟悉的另一面。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讀者會不斷修正自己頭腦中固有的成見——“噢,原來是這么回事?”、“啊,他的字寫得這么漂亮?!弊髡哒故镜摹芭f墨”也不僅限于書札一門,實寄封、批文、簽名本圖書、題詞、便條、制版憑單、發(fā)稿單等舉凡帶字的一紙一片,皆作為歷史的邊角料而給予開發(fā)使用。我倒認為專業(yè)研究者反而不易接觸到這些零紙碎片,他們只對宏大主題有興趣。
三.我與《立言畫刊》情未了
十幾年前,我寫過《金受申與立言畫刊》,刊在很不起眼的《燕都》雜志。重讀舊作,平生出些許感慨,一是像《燕都》這樣純談老北京的刊物如今已根本沒有立錐之地,只是稀稀落落地作為時尚雜志的點綴。二是作為寫老北京寫得最好的金受申老先生,依然為人所罕知。胡適說過“不應對故人這么漫不經心。”人往風微,漫不經心的地方多不勝舉。三是當年覺得買的老貴老貴的《立言畫刊》,今天成寶貝了,有出版社出了新版金受申的《北京的傳說》,從金受申后人那借來的《立言畫刊》,比我保存的書品要差遠了。四是像《立言畫刊》這樣的老刊物,還應該發(fā)揮“余熱”,那上面有關京劇的“人和事和戲”太豐富了,可惜擱我這個“戲盲”手里,糟踏了多少寶貴的材料。
《立言畫刊》是我購刊史上期數最多的一種,從創(chuàng)刊號至200期,完完整整的“連號”,甚為難得,私藏中未聞有第二者。此刊總出356期(自1939年至1945年),200期以后的零本我也藏有幾十冊,若論內容精華,還要屬200期以里?;㈩^蛇尾,這是大多數雜志的通病,這200期舊書店賣給我的價是1700元,1700元在九十年代初是個不小的數目,當時真是狠了狠心才買的。雜志這種藏品,零散二本三本看不出名堂,數量一多,就覺出好處來了,尤其是作研究的時候,真是多多益善。文化在某些方面還是增值了,而且現在有人出過很高的價錢想買我的《立言畫刊》,怎么能賣呢,我就這一套。
四.電影開口說話之初
此冊專號極其要緊,它表明默片時代的結束——電影會說話了。美國人說“嘉寶開口了”,嘉寶是默片時代的電影明星。我們有一批默片明星,而現在除了搞電影史料的專業(yè)人員,誰還記得他們,能知道胡蝶、金焰是曾經的影后影帝就該表揚了。電影不像小說,電影是必須到電影院這個特定場合去領受它的藝術感染,小說就簡單的多,隨時隨地都可以,古人怎么看書我們今天還是怎么看書,形式上幾乎毫無改變,八十年前的電影是沒有聲音的,演員只有形體動作卻說不出話來——今天聲光電閃的一代是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他們以為電影一直以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連色彩都一直是斑斑斕斕的,何曾有過黑白不帶色的?
《電影月報》的第8期是“有聲電影專號”,1928年12月出版,距今整八十年,很厚的一冊,有著銅板紙的插頁印著明星的玉照,有夏佩珍、胡珊、鄭小秋、張美玉、王獻齋、程步高(導演)這些現代人極少知的名字。還有電影《奮斗的婚姻》、《紅蝴蝶》、《熱血鴛鴦》、《火里英雄》的劇照(還有一部《國民革命軍海陸空大戰(zhàn)記》,像是紀錄片,有孫中山宋慶齡的鏡頭,還有真打仗的鏡頭,似乎現在某些紀實節(jié)目用過。)估摸著這些電影的拷貝,不是丟了就是時間久了放不了了,這也是電影不如小說的地方,二十年代的片子只能作為資料片。圖片中惟一和電影沒關系的是潘玉良的兩幅油畫。
前幾年我寫《夢影集——我的電影記憶》時,手里還沒有這本專號,但是我在張偉的書《滬瀆舊影》里看到過。張偉是國內研究老電影的權威,他不同于別的研究者,張偉有私家藏品,他收藏的電影說明書全國第一。還有一個別人沒法比的條件,張偉是上海圖書館研究館員,上圖是資料的寶庫,近水樓臺,再加上張偉的勤奮和聰慧。寫完書后,我對老電影刊物的興趣減退很多,但心中還存在幾個目標是特別想擁有的,其中即有《電影月報》所出《有聲電影專號》?!峨娪霸聢蟆贩浅0?,共出版12期,每期的封面都是請名畫家作畫,刊名也是請名人來寫,而非只圖省事用明星照相來糊弄讀者。像《有聲電影專號》,刊名是請胡適寫的,封面畫是丁悚畫的?,F在的影刊太圖省事了,封面上一點兒看不出美術的元素。我曾在琉璃廠一家舊書鋪的柜臺見到一摞《電影月報》,一問價,嚇死人,兩萬塊,合一本兩千塊,這么高的開價你是沒法還價的,還一半還是貴。有一回某舊書網站,有人拿出一大撥老影刊拍賣,盡是稀見之物,且書況甚佳?!队新曤娪皩L枴芬苍趦?,我當然要拼爭了。每本影刊我都出了價,專號直出到1800元,但最終我一本也沒拍到手,那天有兩三位出價極其兇猛,你根本無法預測他到哪個價位(500,800,1000,1500,2000)才會罷手,碰上這樣的競爭對手,真不走運,這么一撥子老電影珍本就被這兩三位瓜分干凈。此次失手,我想我是與專號無緣了。誰知五個月后,這撥影刊又露面了,同一網站同一賣家,幾乎是上回拍賣的全部,專號也回來了,怎么回事——我在網上發(fā)短信問賣家,別是其中有詐。問題很簡單,原來是買家悔約,實際上沒成交,所以賣家只得重新拍。網絡上的事挺怪,凡是拍過一次的貨色再拍第二回,總是不如第一回拍的價高。專號只出價到上回的三分之一就歸我了,這樣的事不知該歸于書緣還是歸于心誠。給賣家匯錢的時候我本想囑咐他一句別“張冠李戴”,因為同時拍有好幾本《電影月報》,我擔心他寄亂了,還真是差了這句囑咐,這位老兄真把另一本《電影月報》錯寄給我了,我趕緊給他電話,還好專號還沒寄出去。又是一番我寄你你寄我,《有聲電影專號》才真正地屬于我。這冊專號里還夾著一張“發(fā)音電影演講會”的入場券,演講者美國饒柏森博士,券的背面印有“科學之昌明一日千里。我人不努力追求。將成為時代之落伍者?!?在當時,中國電影在科學技術方面落后世界先進水平并不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