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臺灣70年代“紙上風云第一人”的高信疆先生,于2009年5月5日病逝于臺北,享年65歲。高公的名字與“中國時報”緊密相連,歷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時報周刊》總編輯、時報文化出版公司總編輯、《中時晚報》社長,在這個舞臺上開創(chuàng)了一個文化盛世。而鮮為人知的是,在新聞媒體以外,高公與夫人柯元馨于70年代初創(chuàng)辦了言心出版社,出版有《夏濟安日記》、張系國重要代表作《棋王》,朱天心的第一本小說《方舟上的日子》,動物學家“老蓋仙”夏元瑜的《以蟑螂為師》,溫瑞安詩集《山河錄》和散文集《龍哭千里》等。臺灣爾雅出版社發(fā)行人隱地先生曾論道:“言心出版社如果今日還在,后來的‘五小’——純文學、大地、爾雅、洪范、九歌,可能風光會略為減色?!?2003)
從李白到狄德羅
高公是河南武安人,1944年生于陜西西安,父親是國民政府首任“西北移民處”處長,在任內殉職。后來母親帶著5個子女到達臺灣。
作為詩人的高公,給自己取的筆名叫“高上秦”。2000年在接受鳳凰衛(wèi)視主持人楊瀾專訪時,高公表示,“陜西稱為秦,我雖然生長在臺灣,但是因為陜西還是我心靈的故鄉(xiāng),所以我愿意有一天回到陜西,就叫上秦。另外一個意義,在西方像土耳其這些地方稱中國為秦,秦既然是中國的代表,我也希望我的一切努力,可以讓中國站得更高、高大、更光明,更能讓大家看見,把中國抬起來?!?/p>
“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干人……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边@是唐代著名詩人李白對自己的評價。高公九歲時哥哥教他背的第一首古詩就是李白的《下江陵》,此后,李白就成了他一生所追求的風范。
高公自中國文化學院畢業(yè)后即進入《中國時報》,年僅26歲,當上中時海外專欄主編,3年后,接手“人間”副刊。詩人高上秦,一變而成媒體英雄高公。高公工作投入,曾有過五天四夜沒離開過報社的記錄?!拔乙惶旃ぷ?5個小時以上,為什么這么工作?我讀《狄德羅》的傳記,看他編輯《百科全書》,開始有錢支持,干了幾年以后沒人支持,他一直這樣工作了二十年,最后終于完成《百科全書》的編輯工作,狄德羅有一個工作信念,他認為自己是在為人類而工作,所以他才會有巨大的奉獻精神和犧牲精神。狄德羅給我很深的感動,我覺得他是編輯的偉大榜樣?!?《南方周末》,2004)
李白和狄德羅,這兩個少年時代的偶像和職業(yè)上的榜樣,預示著高公一生積極任事、不斷尋求突破的行事作風。在高公和中時同事的努力下,《中國時報》的發(fā)行量,居然因副刊而快速成長,這在報業(yè)史上是極其罕見的盛事。當年中時曾做過一次讀者調查,問他們最先閱讀《中國時報》的哪個版,結果75%的讀者先看“人間”副刊,然后才看社會新聞、國際新聞;當時《中國時報》每月訂費45元,業(yè)務部甚至接受一種特別的訂戶──只訂“人間”副刊,每月訂費15元。
時勢造英雄
一個人的成就除了個人魄力以外,還需天時、地利、人和,而高公可謂躬逢其時。
70年代的臺灣,報禁尚未開放,報紙新聞千篇一律,彼此之間并無多大差別,限制只能印一大張半的報紙,真正的看點就是那半張的副刊。彼時社會運動隱然騷動,現(xiàn)代詩論戰(zhàn)和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在報端點燃,《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則是其中重要的中介,刊登了論戰(zhàn)的重要文章。在那個封閉肅殺的年代,高公鼓勵報告文學,開設“現(xiàn)實的邊緣”專欄;發(fā)掘民間藝術,大規(guī)模報道了素人畫家洪通、雕塑家朱銘、音樂家李達等,讓大眾能看到這些來自民間的原生力量;開辟海外專欄“春來燕歸人不歸”,廣邀海外學者作家如周策縱、夏志清、余英時等投稿,引進不同的思想文化,激蕩思潮;大膽發(fā)表李敖復出的第一篇文章《獨白下的傳統(tǒng)》及向剛出獄的柏楊邀專欄,70年代末又推出當時在臺灣仍為禁忌的“五四運動”系列報道。作為副刊主編,他還跨出編輯室,舉辦座談、演講、辯論、畫展,開辟電影周、文學周,設置文學獎、電影獎,將“人間”的影響力伸展擴充至前人未及的角落。
如此種種,無不擲地有聲。高公說:“作為媒體的一個編輯人,你應當有一個角色的自覺,有一個身份的認知。你這個身份是聯(lián)系在專業(yè)精英跟社會群體之間,你應該做一個很好的橋梁。但是當你在做橋梁的過程中,尤其在一個社會處于變動、轉型的時代,你必須有一個理想,就是你要做什么,你為什么來做這個編輯以及你如何做。然后對編輯的責任、使命和方法你都要懂,否則你就不是一個稱職的編輯人。你是在社會里,你是記錄這個時代,甚至探討現(xiàn)實的社會問題,以及追尋大家一個可能的共同理想,這個時候你要有一個自覺。這種自覺在我而言就是首先要認識你是誰,你所處的時代是什么,你的環(huán)境整體的需求和問題何在?!?(《南方周末》,2004)
而在那個禁錮的年代,一個年輕人所開創(chuàng)的文化副刊黃金時代的背后,需要一份對理想的認同、信任和支持?!胺趴v”高公去開拓的就是時任《中國時報》董事長的余紀忠先生。
高公在做洪通報道的時候,連續(xù)5天全版“爆炒”,雖然由此促成洪通畫展出現(xiàn)參觀者排了兩條馬路的轟動景象,但也招來很過忌妒。當時某大學畢業(yè)公演就演“謀殺洪通”,還有藝術家投書15,000字長文到別的副刊罵高公和《中國時報》。報社承受著很大的壓力,總編輯、總經理、采訪部主任、發(fā)行部主任、廣告部主任五大巨頭找高公開會,要求立刻停止報道。高公當時回答:“你們要想停止,很簡單,明天貼個布告把我開除掉就可以停止了。如果我還在做副刊主編,我要告訴你們,我還會做下去?!?0分鐘后,高公接到余老的電話:“我告訴他們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理想性格,你會對報社有大的貢獻,所以請他們忍耐,但是你要跟長輩們道歉,你那樣講話不禮貌?!?/p>
如此意氣風發(fā),難免樹大招風。70年代中,高公一度離開中時,后在1978年重掌主編,直至1985年從中時離職。1988年任《中時晚報》社長,卻并不是他最可發(fā)揮的編輯位置了。
1980年代后期,報禁解除、報紙增張,文字變得泛濫、模糊;又十年,思想退位,電視、電腦主宰了大眾耳目……他代表的紙上風云時代,于是走入歷史。(陳義芝)
積極參與華人文化交流互動
90年代離開《中時晚報》后,高公受邀擔任香港《明報》集團編務總裁、北京《京萃周刊》創(chuàng)辦及顧問。這兩段經歷在各種資料中總顯得語焉不詳,也許相較“人間”的輝煌時代,這實在算是黯淡吧,無論香港還是大陸,皆跳脫不了時代的流轉。但畢竟,“前瞻大陸,回首臺灣,人生徜徉至此,亦高人哉!”(李敖《送高信疆歸大陸序》)
除了兩岸三地,高公對中華文化的關注也及至東南亞。在馬來西亞《星洲日報》復刊期間,高公心感有道義要扶助這樣一份有風骨的報紙,特地到馬來西亞給予編務上的指點。
不應被遺忘的編輯典范
作為媒體人,高公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典范——不管是副刊、新聞、還是出版——而這是不會隨時代流逝而消失的。
“人間”副刊在高公的引領下,變被動為主動,推出了“人間參與”、“現(xiàn)實的邊緣”等欄目,把策劃理念帶入了編輯工作。1983年至1985年高公擔任時報文化出版公司總編輯,策劃出版了一套《中國歷代經典寶庫》,把中國歷代的名著加了白話的譯注。高公認為“中國的古典知識應該而且必須由全民所共享”,但古典名著多艱澀,若要大眾化,則需有古文及白話功底深厚、且文筆流暢的作者來“翻譯”。臺灣專欄作家蘇惠昭評論說:“從當下于丹‘論語心得’、易中天‘品三國’在大陸的大流行來看,這套書的構想至少超前了二十多年?!碑敃r登報征訂,一個月內就收入4,800萬臺幣,郵局送劃撥單是一個大麻袋,非親身經歷難以想象。
內容革新以外,高公還推行了版面的革新,重視插畫、照片與設計編排,在以文字為主的版面,由插畫家林崇漢每天依主題配畫;專題、專稿圖文并茂,在當時的報界,甚至整個華文報界,都是水準一流的,令人耳目一新。高公還打破禁忌,開放編輯權,于1981年邀請50個不同領域的專家,每人為“人間”副刊設計一天版面,這些專家設計的版面,今天看來仍然不乏新意。
“人間”副刊也是一個“人才養(yǎng)成所”。季季、駱紳等都是在“人間”成長起來的優(yōu)秀編輯。《印刻文學生活志》總編輯初安民表示,他這年代干編輯這行的,幾乎很少有不受高信疆影響的。
另一項同樣出色的本領則是作家的發(fā)掘和關系維持。據(jù)《中國時報》前社長王健壯回憶,大牌作家像張愛玲、鹿橋、黃春明、王禎和等人,都被戲稱是高公的“專屬作家”;旅居海外的知名文人只要回臺,他從機場接,到機場送,美其名是全程陪伴,其實就是“綁架”,不讓其他報社有接觸機會。武俠名家溫瑞安曾說過一個故事:高公在編海外專欄時,向仍在馬來西亞一小埠里念初中的他約稿,還為他寫了三十幾頁的信,對其作品發(fā)出感慨,多年之后,他才知曉這位臺灣文化界的大將軍是幾乎從不寫長信的、也從來絕少人能得到他的來信。余光中先生有一篇文章談及寫信這件事,把作家的寫信風格分為四派,而高公卻在這四派之外,“氣魄最大”、“根本不寫信,只打越洋電話”。高公每月的電話費驚人到連報社財務都來查,而許多人都是因為感念他的午夜電話而發(fā)奮提筆,寫出了影響那個時代的許多文章。人才的發(fā)掘需眼光,而人脈的維持卻需用心和尊重。
從1970年進入中時,高公一生起起落落,但對傳承中華文化的自覺卻從未歇止。得意與失意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個時代,也記錄了一個時代。
人們的遺忘速度往往是時間流動的n次方。在回顧和期盼之間,總有一些我們希望能復制的美好,這就是不應被遺忘的典范和標竿。故人往矣,今人能做的是對那個文化盛世的追溯和記錄。唯有如此,才能讓隔著時光河流眺望的后來者多一點原始的了解,而非道聽途說的“傳奇”,這才不會辜負開創(chuàng)者的一番心血。
摯友談高信疆
李歐梵:國民黨經常會花重金邀請海內外的著名人士為政府建言,但是國民黨建言會的影響力不如《中國時報》的一個“人間”副刊。
季季:他的一生,可說是高度的理想,也高度的燃燒。
張大春:高信疆發(fā)明了今天都跟不上的副刊形式,他創(chuàng)造了副刊編務的主動性,不管是創(chuàng)造議題,或是捕捉風潮,或是引發(fā)爭論,他無役不與。
王健壯:辦報紙的有兩種人,一種是反映潮流,另一種是領導風潮,信疆毫無疑問是后者的代表性人物。
杜南發(fā):高信疆是少見的,那種可以出口成章的人……高信疆的非凡文采,思路的清晰是我至今十分少見的。
南方朔:高信疆是臺灣過去五十年里,對新文化貢獻最大的人,他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巨大的影響力,把文化的關懷范圍和新的文化帶進來,并用副刊來整合龐大的年輕族群。
阮義忠:高信疆是什么人?就是全部的華人精英都籠絡在他的媒體上,以后他會很重要的。
——摘自《中國時報》等相關媒體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