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進(1873-1953),字山腴,晚年號清寂翁,四川華陽(今屬成都)人。林思進幼時從父林毓麟學,還師從當時的許多著名學者如喬樹楠、嚴岳蓮、王增祺、廖平等。龍藏寺詩僧雪堂編著的《綠天蘭若集》收有他少時的詩作。
大興名進士胡薇元官華陽時,林思進應縣試第二,成都府應試時為第三名。他在二十多歲時考入四川尊經(jīng)書院,乃以“杏花春雨江南”一詩應考。1903年(清光緒癸卯),林思進鄉(xiāng)試中舉,其時著名書法家余舒也同科中舉。廣安蒲殿俊為本科鄉(xiāng)試解元。這期間林思進與蜀中著名文化人胡雨嵐、陸繹之、梅黍雨、楊庶堪、余舒、廣安蒲殿俊、達縣劉士志、彭縣劉昌廷等,切磋學行,共表救時之志。
1905年,林思進與胡雨嵐、吳虞、余舒等東渡日本考察政教風俗,遍游三島,得詩多為感慨傷時之作。
1907年,林思進回國經(jīng)朝考授內(nèi)閣中書。這是掌管文翰的清選官職。林思進即與京中詩人組織詩社,參加聚會的有趙熙、江翊云、羅癭公、胡漱堂、溫毅夫、潘若海、林紓、陳寶琛、冒鶴亭、陳衍等。他們時常聚集于京中名菜館廣和居,時人目其為清議之所。
1911年夏天,林思進告假南歸,絕意仕進。趙熙作詩送他歸蜀:“石室青城羨爾家,且循禊事暢京華。洛陽歸客腸堪斷,無賴春風韋曲花?!毙梁ジ锩螅鞒执ㄕ钠训羁?、楊庶堪多次要林思進出來做官,均遭他拒絕。蔡東侯適在成都主管財政,知他生活不寬裕,想叫他主管東門統(tǒng)捐局。林思進也以婉拒。
民國初期,林思進、周子華、康萬里合辦《天民報》。“這報當時的特色,就是林山腴君的以古比今的時評”(《四川省文史資料》第八輯第142頁)。時省城成都設(shè)立四川省圖書館,林思進出任館長,精簡人員,節(jié)省經(jīng)費,請歷史學家祝彥和主管中文部、韓德滋先生主管西文部。兩年后,圖書館即有中文書籍三十余萬冊,其中不乏善本、鈔本、孤本;編書目十五冊。識者以為省館當在天津圖書館之上。林思進還在省館種松八十株,私號“八十松館”。
1918年,林思進接辦華陽中學(時在梨花街)。林思進選聘教師、規(guī)劃課程、樹立學風,兢兢業(yè)業(yè)。不二年,華陽中學即與成都縣中、成屬聯(lián)中鼎足而立,成為全川中學的模范。1924年,軍閥楊森入據(jù)成都,對教育橫加干涉。林思進憤而辭職,學生攀留不及,全體鼓吹集合送他回家。
這一時期,林思進也在國立成都高師和宋育仁、廖平、駱成驤、龔道耕、余舒、趙少咸等同任中文系教授。他主講《文心雕龍》、《史記》、《文選》。其間國內(nèi)著名藏書家嚴谷孫請林思進校讎北宋沈括《夢溪筆談》。此本是在宋乾道本二十六卷的基礎(chǔ)上加明馬元調(diào)“補筆談”、“續(xù)筆談”計三十卷,為賁園藏《夢溪筆談》的最善本。
蜀中在民國前期戰(zhàn)亂頻繁,20世紀20年代的羅、劉之戰(zhàn)及30年代的二劉、劉、田之戰(zhàn),使生民飽受煎熬。林思進對此給予嚴厲譴責,對深受涂炭的民眾寄予極大的同情。1932年劉、田的成都巷戰(zhàn),為爭奪市區(qū)內(nèi)制高點煤山,互相炮轟,死尸枕藉。林思進作《成都兵禍詩一百二十韻》,詩中對劉、田巷戰(zhàn)給百姓造成的傷亡作了忠實的描述。識者稱為“詩史”。
1932年,國立四川大學成立,同盟會會員王兆榮任校長,聘林思進任中文系教授。1935年著名科學家任鴻雋任川大校長,聘林思進、龔道耕、余舒、彭舉、李培甫等著名學者任中文系教授。1938年12月,林思進、向楚、朱光潛等六十余名教授簽名反對國民黨CC系程天放作川大校長,爾后罷教。
1933年至1934年,林思進主持纂修《華陽縣志》三十六卷,這是四川編得較好的縣志之一。
1936年,名詩人陳衍(石遺)與吳江詩人金松岑入蜀游峨眉,張菊生、趙堯生、林思進、龐石帚等陪同,得詩多首。
1938年3月,抗日英雄王銘章將軍在山東滕縣以身殉國,林思進先生作《王銘章將軍墓志銘》,并作聯(lián)以挽將軍:“早書遺命別家人,真所謂慷慨捐軀,從容就義;更有賢聲光國史,實難得子遵葬禮,妻卻賻金?!?/p>
抗戰(zhàn)期間,成都遭受日本空襲13次,轟炸9次,造成無數(shù)人員傷亡。1939年4月,為防日機空襲,四川省政府下令疏散城市人口。林思進即疏散到郫縣太和場(即現(xiàn)在的郫縣團結(jié)鎮(zhèn))長達五年之久,因此和農(nóng)民結(jié)下深厚友情。他于這時寫的詩歌充滿了對不公平社會的控訴和對農(nóng)民深深的同情。
1939年9月8日,張大千在成都暑襪中街舉行畫展。林思進作《歸來行》,對張大千的藝術(shù)作了高度評價:“大千人中顧虎頭,少年下筆凌滄洲……”
1940年,名畫家董壽平先生避亂蜀中,首次來蓉舉辦畫展。林思進特作告啟予以大力支持。
1944年,張大千從敦煌歸來,在成都提督西街豫康銀行大樓舉辦《張大千臨摹壁畫展覽》,并同時出版由謝無量題簽、林思進作序的《大風堂臨摹敦煌壁畫第一集》。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林思進被聘為四川省文史研究館副館長。
1953年8月1日,林思進因病去世,享年八十。
林思進在民國期間即刻有《清寂堂詩詞集》、《清寂文乙錄》、《華陽縣志》、《華陽人物志》、《清寂堂聯(lián)語》。20世紀80年代,林思進的門人劉君惠教授、王仲鏞教授編輯有《清寂堂集》,另有《清寂堂日記》數(shù)十未刊本存成都市圖書館。
林思進作為蜀中著名書法家,尤鐘愛北碑。其居家所在的成都爵版街霜柑閣門聯(lián)由林思進自撰,由北碑名家鄭孝胥書寫:“天爵乃尊,湛冥自貴;大版為業(yè),傳頌無窮?!绷炙歼M的書法,對碑帖進行了高度的融合。1927年重陽,林思進游青城山,為青城山客堂書“靈槎果有仙家事,紫簫來問玉華君”;同時又作《青城游詩及和宋問琴詩六首》贈青城山當家彭椿仙。
1932年,林思進作《海上故人寄南海手跡卷子,因論當世書家,輒作長歌張之》。詩中林思進對碑學倡導者康有為給予毫無保留的贊譽,同時對何紹基的“回轉(zhuǎn)”筆法也認為是對書法“識其奧”。詩中談到的“南碑北碑各恣取”實際上是針對尊經(jīng)書院 畢業(yè)生、在“戊戌變法”中犧牲的楊銳而言。楊銳有《秦漢碑篆文考》一文,對三國時吳國皇象所書《天法神讖碑》十分推崇,認為其不守窠臼,“劍拔弩張,大非史籀李斯之舊”,“文無定式”,“當兼收而并蓄之”。楊銳的這個“求變”觀點比康有為早了十年。林思進對同時代的書法家顔楷、鄭孝胥也給予很高的評價,稱他們的書法“大氣直挾風霜蒼”。
林思進對帖學也給予高度評價。他對清代學者李惺的孫子李亞衡所珍藏的寶晉齋二王法帖寫詩稱贊道:“王家父子精毫翰,虞、褚沿波工蛻蟫。淳化鑒古閣帖開,大觀潭絳鼎鼎來。點畫鉤勒有異論,顛米臨書推寶晉。當時曹本身價低,(曹之格刻《閑者軒帖考》以為在諸帖下。)戲鴻摹拓明乃奇。(戲鴻堂《東方象贊》即出于《寶晉齋帖》,是明已漸重。) 清代梁、方擅書勢,朱印標題遞藏秘。流傳又過二百年,氈墨剝落蟲蛀圓。詩盦說食正僵餓,出逢寶籍笑口破。探囊換得神物歸,家人嘲訕無米炊。上考黃庭下樂毅,前證思翁后叔未。正楷南書此二王,天門鸞鳳驂龍翔。摩挲令我拭老眼,何憶昔賢矜玉版。我生塵斜學俗書,蕭衍老公論細粗。裝池若待竟來月,請君更語陶貞白。”林思進在詩中將二王法帖譽之為“神物”,更慨嘆“正楷南書此二王,天門鸞鳳驂龍翔?!?/p>
林思進在題川大校長王兆榮(字宏實,秀山人,著名教育家和學者)藏的張瑞圖書玉華仙子歌冊中寫道:“明代中葉論書者,舉不能出祝枝山、文徵明兩家。萬歷、天啟間,則董玄宰、邢子愿、米友石、張二水并出世俗?;蛲茷楸毙夏隙F浜笕A亭以畫故,名愈重。自余觀之,非二水倫也。華亭沾沾,不過從文、祝上溯顏、米止耳。二水更得于陶宏景、蕭子顯所發(fā)微。而極意胎息,實在戎路。故其鋒純用散卓,側(cè)入平出,拓勢結(jié)體,內(nèi)和外峻,剛健婀娜,若斷若續(xù),真可謂自開戶牖者矣。子曩年嘗得屠長卿書扇云‘嘉隆以后論標格,邢、董規(guī)規(guī)恐不如’,正足以證余許二水之旨?!绷炙歼M認為董其昌只是“從文、祝上溯顏米”,而對張瑞圖的書法風格則認為是“自開戶牖者矣;還借他人的話來說“邢、董規(guī)規(guī)恐不如”。
林思進精于鑒賞,對鄉(xiāng)邦文獻爛熟于胸。1931年,林思進在《跋楊升庵書》寫道:“升庵此幅,乃對臨逸少,雖絹素黯波,而離合馳驟,神采奕奕,猶復動人。曩有舊識,得之曾文誠裔孫。今年秋,將挾以南游,意求善價。予惜此鄉(xiāng)邦重寶,力阻其不可,遂逋二百金償之,而以歸予。實則愛護文獻之心而已。”林思進盡管并不寬裕,但愛護鄉(xiāng)邦文獻心切,仍買下了這件重寶。1943年,林思進書《跋王湘綺為張冶秋手寫詩卷》,提出“名賢遺跡,不必論質(zhì),以得為幸,毋付駔儈,雖文達有知,可以無恨?!绷炙歼M題跋較多,如《題西漚先生函稿冊子》,《跋伯英書姚姬傳〈靈崖游記〉》,主張學術(shù)見解不應該為門戶所囿。
林思進雋逸瀟灑、蒼潤沉雄的書風體現(xiàn)了他才、學、識的蘊藉。他的書法取法乎《圣教》、米蘇,結(jié)字又受何紹基影響而用筆空靈,了無掛礙。其中、側(cè)鋒并用,方圓并行,看似隨意瀟灑,卻也法度森嚴。他在行筆的提、按處,起伏頓挫,有著分明的節(jié)奏。他的碑味筆法斬截露鋒,在蒼潤中透出生辣,顯出一派干霄之氣。其書看不到粗頭亂服的狂怪,也沒有奔騰跌宕的節(jié)奏,有的只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自有一派高遠景象。將圓轉(zhuǎn)和方峭融合在一起,而不露機杵,正是林思進的高明處。
“送老齏鹽甘如蜜,(扌壽)殘薑桂有余辛”,這是林思進1927年送給朋友的對聯(lián)。其字和內(nèi)容給人以恬淡疏簡的韻味;而筆勢的顧盼、結(jié)字的镕鑄多家,則顯出滿紙清氣。
抗日戰(zhàn)爭中,林思進避亂于郫縣太和場寧風橋鄉(xiāng)間。他的書法在蒼潤中便添了一些沉郁。
顧印愚、曾孝谷均為名書畫家,與林思進有相當深厚友誼。1904年,林思進去武漢曾在顧印愚安酒意齋住宿三夕,顧印愚還寫扇面相贈;而曾孝谷在東京學習繪畫戲劇,后更成立春柳劇社。1938年,顧、曾二人皆已去世,林思進含淚題跋二位故人的《寸楮殘簽》,感嘆“其時年皆少,意甚盛也”,而“晚逢世難如予輩尚不知死所?!薄皶r在戊寅九月十四日空襲警報聲中也?!薄洞玷鷼埡灐钒贤ㄆ劣纛D挫,結(jié)合內(nèi)容看幾欲使人淚下。
林思進在1939年寫給張大千的《歸來行寄贈大千八兄》長卷和1940年寫的《寧風橋村舍雨中晚眺》(系避日機轟炸疏散郫縣鄉(xiāng)間所作),都代表了林思進這一時期的書藝水平。
“文革”中,林思進遺留的大批典章書籍被付之一炬,以致談古典文學書法知林思進其人的不少,但能深究其學術(shù)者卻不甚了了。幸賴80年代劉君惠、王仲鏞教授編《清寂堂集》,這才使林思進在文學方面的成就漸為人知;但對林思進書法方面的建樹仍然缺乏深入的研究。筆者此文意在拋磚,以期引起時人對蜀中學者書法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