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杏花村去散步,越來越沒有詩意了。這個城市之村越來越城市了。我過去漫步到黃公酒壚,一定要停下腳步,繞著環(huán)島雕塑,環(huán)顧一番。如果真的有超自然力量的話,那些雕塑上面定然有我匝匝相纏、層層相疊的目光。
童子牧牛在農耕時代最富詩情畫意,是最值得今天城市人懷念的情調文化。調皮童子漫不經心地坐在牛背上,橫笛在握,聲聲笛音吹出濃郁的鄉(xiāng)情和自給自足的幸福。盡管它是粗糲的花岡巖雕塑,但在我的心中是那般的鮮活。我特別不喜歡杜牧的雕像,池州人把他想像得太高大、太飄逸了,而少了文人之間的那種呼之即出的親熱感。有個小女孩兒想爬到牛背上去,嘗試多遍都沒有成功,反而遭到大人的喝斥(我想是她的父親)。很顯然,這個父親想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出一種有素質的樣子,那意思是說,這牛只可看,不可騎的。我對這樣虛偽的人是不屑一顧的。我對小女孩兒說,來,伯伯幫你。
小女孩兒興高采烈地騎在牛背上,兩只小手拍打著,然后做出抖動韁繩的動作,嘴里喊著,駕!駕!……她的父親笑得前仰后翻,說,這是牛,不是馬。
城里的孩子確實很難看見豬馬牛羊的,這不是他們的錯。我們沒有為他們提供這樣的機會,即便他們看過,都是一些卡通畫上的變形的牲畜。
小女孩兒好奇地問我,伯伯,你騎過真牛嗎?
我點點頭,有一種苦澀漫過心頭,然后是甜。
我想起母親跟我說的一則神話故事。說老牛本來也是天宮里的仙物,是受了哄騙才“誤”落凡塵的。掌管天宮的大王對它說:“你到凡塵去,吃的是甜(田)草,喝的是糖(塘)水?!崩吓4蟾旁谔鞂m里待得膩煩了,這下子以為得了好處便不辭而別,發(fā)誓不再回頭看天,斷了自己的后路。
小時候,我陪妹妹放牛,無數(shù)次觀察老牛的舉動。它總是那么機械、呆板。它的眼睛里只有土地、田埂、水塘……它所看到的藍天白云,也只是水中的浮光掠影。它不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寬——抑或有意不去看那迢迢無期的歸天之路。
我們麒麟畈有二百多畝田地,每逢“雙搶”爭分奪秒,時不我待。即使同田的秧苗,立秋前后,涇渭分明。在那么短的時間里要將晚稻插下去,無論是人還是老牛都要夜以繼日。社員被隊長或組長吆喝著;老牛被牛把式們鞭打著。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抵達了極限——如果老牛同人一樣有精神世界的話。我時常喘著粗氣坐在田埂上,望著千鈞之軛壓在牛項上,鐵鏈繃直。那蒙鼓的牛皮被磨損殆盡,綻露出如同三月桃紅的肌肉來。還有那些不失時機的牛虻嗡嗡地叮咬。那護身的牛尾巴無論如何也鞭長莫及。惟一能夠給老牛帶來些許快慰的要算那牛背鷺了。它憐憫地啄食牛背上那些寄生蟲們,并不停地在老牛的周圍盤旋,用微弱的風為老牛帶來陣陣涼意。此時的牛背鷺也是鄉(xiāng)村田野里惟一具有詩意的飛翔了。不僅牛得到了快慰,我的幼小的心靈也得到了慰藉。
農業(yè)機械化基本實現(xiàn)的今天的新農村,原以為那些老牛們也同農民一樣翻身解放,過上所有動物都應該擁有的、悠哉游哉、自得其樂的日子??墒?,最近我回家過春節(jié),幾乎所有的村莊都看不見牛欄了。田野里沒有了草垛,道路上沒有了永遠散發(fā)著青草馨香的牛糞。牛從我們的視野里日漸消失了!
鄉(xiāng)親們告訴我,現(xiàn)在哪家還有牛啊。
我問,原來那些牛呢?
幾乎是異口同聲:賣了。殺了。
……看來,牛生來是勞累的,不勞累了就沒有了生存的理由。因此,它就成了我們人類的蛋白質和熱量。
杏花開了,當然是春天。來西城的人越來越多,碰見的熟人也越來越多。有許多人和我一樣來自鄉(xiāng)村,他們告別了鄉(xiāng)村生活,成為徹頭徹尾的城市人了,已經聽不見鄉(xiāng)音,看不到鄉(xiāng)俗了。我天真地想像著,這些人來到西城,莫非和我一樣是沖著這牧童和老牛來的。因為詩意的牧童令我們懷念,因為勞苦功高的老牛已經深深地耕入了我們的靈魂里。
面朝故園,望著沒有炊煙的村莊和沒有草垛的田野,我又想起母親跟我講的那則關于牛的神話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