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的權力并非不受限制:有些法律經實踐證明幾乎不可能實施。最著名的例子大概要算美國禁酒運動(prohibition)的經歷。同樣,娼妓業(yè)的長盛不衰也是對抗清教徒政府法令的眾所周知的例子。在中央計劃經濟中,黑市也是類似的抵觸司法當局的行為。連續(xù)幾屆英國政府進行的規(guī)制工會活動的嘗試,最多也只是獲得了毀譽參半的成功。
明智的政府不會冒著喪失信用的風險通過那些無法得到執(zhí)行的法律;即使這類法律獲得通過,明智的警察當局也會對那些違反這類法律的行為視若無睹。英國關于公路限速的政策提供了一個有趣的例子。大多數人在某一特定路段實際行駛的速度,被用來協(xié)助制定車速限制的標準。如果觀測到絕大多數司機在某一特定路段上超速的話,就用來作為放寬車速限制標準的證據。
如果僅僅是出于審慎起見,該例子的意義就在于政府必須對如下的可能性作一些考慮,他們希望通過的法律也許無法得到執(zhí)行。個人是自愿還是不自愿遵從法律,是對政府行動自由的一項約束。很明顯對于任何法律來說,除非在懲罰的威脅之下,總是會有一些人不愿遵從的;但是如果每個人都處于這種立場,那么監(jiān)察與懲罰體系就易于崩潰。換言之,如果一項法律要行之有效,其必須不能過分地違背自發(fā)秩序的力量帶來的成果。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感論》中精彩地提出了這一觀點:
在政府中掌權的人……常常對自己所想象的政治計劃的那種虛構的完美迷戀不已,以致不能容忍它的任何一部分稍有偏差……他似乎認為他能夠像用手擺布一副棋盤中的各個棋子那樣非常容易地擺布偌大一個社會中的各個成員;他并沒有考慮到;棋盤上的棋子除了手擺布時的作用,不存在別的行動原則;但是,在人類社會這個大棋盤上每個棋子都有它自己的行動原則,它完全不同于立法機關可能選用來指導它的那種行動原則。如果這兩種原則一致、行動方向也相同,人類社會這盤棋就可以順利和諧地走下去,并且很可能是巧妙的和結局良好的。如果這兩種原則彼此抵觸或不一致,這盤棋就會下得很艱苦,而人類社會必然時刻處于高度的混亂之中。
而更為根本的含意是,人們有時候會誤認為法律是政府的創(chuàng)造,并強加在它的公民身上。這種典型的功利主義觀點是經濟學家們通常所持有的觀點;對大多數經濟學家而言,法律是一種被仁慈的、社會福利最大化的政府所控制的“政策工具”。(經濟學家常常建議政府通過對法律做某種變更的手段來“糾正”市場失靈——例如,壟斷勢力應當受到反壟斷法的限制,或者財產法應當進行修改從而將外部影響“內部化”。)但事實也許是法律的某些重要方面僅僅是行為慣例的正式化和成文化,而行為慣例則是從本質上屬于無政府狀態(tài)的境況中演化而來的;正如在限速的情形下,法律反映的也許是大多數個體加在他們自身之上的行為法則(code)。
英國靠左行駛的規(guī)則提供了另一個例子。如果你由于靠公路右側行駛而被抓,通常會被處以罰款,但這不是基于任何明確要求靠左行駛的法律,而是基于“危險駕駛”這一“兜底”的違法行為??坑倚旭偤苊黠@確實是危險的,但這僅僅是因為其他所有人都靠左行駛,換言之,靠右行駛是非法的,因為其與慣例相悖;法律遵從的是行為中的常規(guī)性(regularity in behaviour),而非與之相反的特例。承認這一論調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想要理解為何法之為法,如何法之行法,我們必須如同研究政府一樣研究無政府狀態(tài)。
政府的權力在另一方面也受到限制:每個政府都處在一個還存在著其他政府的世界中。由此造成的困難經常被理論經濟學置之不理,典型的模型是一個被單一政府所統(tǒng)轄的自給自足社會。正如我前面提到的,經濟學家傾向于談論“單一政府”而非“多個政府”。
寫于17世紀的著作中,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指出,由國際事務所提供是純粹無政府狀態(tài)的最佳例子之一。300年之后,這一洞識仍然是正確的;我們絲毫不期盼這樣的世界,握有強權的政府對不服從的地方強加統(tǒng)治。不幸的是,與此同時,國際間無政府狀態(tài)的危險急劇擴大。且不說軍事武器的毀滅力量持續(xù)增強,另外,還存在一種愈演愈烈的趨勢,一國和平時期的行為也能侵犯其他國家的公民。想一想諸如酸雨、海洋污染、過度捕撈和森林砍伐等問題。在所有這些例子中——還有許多例子——環(huán)境保護是一項國際范圍內的公共品。每個國家都有在別國保護環(huán)境的努力基礎上搭便車的積極性。
在類似的例子中,經濟學家傳統(tǒng)的“政府干預”建議毫無用處;不存在政府來干預國家間的事務。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制度和慣例是我們所僅有的,我們從中能夠找到辦法來解決一些我們時代亟待處理的難題。單這一點,就足以成為研究自發(fā)秩序的充分理由。■
摘自《權利、合作與福利的經濟學》,參見2008年第24期《財經》雜志“本刊12月薦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