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林
那許多黑色的樹葉,都在漆黑的林子里凋零了。
巖石上依附著星辰,像傷疤一樣永遠駐足在那里不動了,蝙蝠吮吸著夜色,那星光、那月光一同滑進蝙蝠的嘴角,這,也許就是蝙蝠在極其黑暗的環(huán)境中,會偶爾閃亮點點銀光的原因吧。不是聲音賜予它形象,就因為這夜里,沒有什么比夜更為漆黑,所以蝙蝠就亮了。
這是冬天來臨的第一個晚上,冬眠的動物不會誤時,都去冬眠了。時常在想,會不會有誰一旦冬眠,就再也醒不來了,永遠沉睡下去,那些已經(jīng)靠近死亡門口的生命,用冬眠作為自己死去的借口與偽裝,讓為它難過、傷心的人少一天心碎。
光
在這森林中穿梭自由的,也許是光了,它有著陰影的翅膀,棲息在森林中央最高的那個枝頭上,試著讓自己的影子投遍整片森林。
光的影子是光,是比光更為明亮的視線,看到一切沒有遮攔的地方。每一朵蘑菇的傘,穩(wěn)穩(wěn)撐著,站在那里永遠也不再走動了,也無法抬頭看一眼那帶給它們光明的天空中的太陽。
一生就這樣默默低著頭,它所看見的地方是光所看不見的地方,不知這屬于幸運,還是無奈,直到一朵新的蘑菇,看到了這朵蘑菇所看到的地方,大概是在轉(zhuǎn)季節(jié)的一場大雨后吧,就會有一個生命不會再為光所照射不到而悲哀了。
然而這世上是不會缺少任何事物的,剛剛說過的,那新的蘑菇也許不僅僅是繼承了上一朵蘑菇的視野吧……
鏡子
如果森林中什么時候添了一面鏡子,我想,鏡子所在之處一定格外美麗。
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在鏡子中看到自己后都會努力使自己看起來更美麗一些,這也許與人類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然而鏡子背面的花草樹木卻茫然地看著自己對面的同胞努力地漂亮一些,當(dāng)然不會知道那里發(fā)生了什么,所以依舊我行我素地生長,這樣說來,是不是每人都要擁有一面鏡子去時時刻刻修改自己呢?
風(fēng)的哲學(xué)
風(fēng)松開手,沙漏倒了過去,從今以后,沙漏的旁邊再也不見了風(fēng)的身影,風(fēng)說:“我松開了你的手,你能否放開我的生命?”
于是,多少個春秋,抬眼間從朝陽到晚霞,所有的花都會凋零,所有的美麗都會消逝,所有的夢都有其盡頭。
我是一個匆匆的過客,我不是鳥兒,沒有鳥兒可以飛翔的翅膀,所以,我只能在這里,偶爾抬頭看看天空,站在再高的地方,那云、那星空也是高不可攀的風(fēng)景。
就站在這地面上,依然可以觸到陽光、或是月光。經(jīng)過億萬光年從遙遠的地方到達這里的,也許除了歲月,就是陽光了,但是,陽光還是會消逝的,我從不相信,自己見過兩縷相同的陽光。
長一些的,或許半天的光明,再短一點,就猶如石子砸在湖水中那濺起的水又落下的速度,光就離開了,它滅了,永遠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這世上又有什么永生的東西呢?我抱著月光仰望月亮,月亮在笑,它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琴弦總會斷的。”這點我知道,月亮不知親眼看著多少人彈琴,也許琴弦斷了,琴者的手依舊在撫動。月亮不會嘆息,她只能伸去自己的一個手指,像琴弦一樣被撥動,彈琴者不知,也許只有陽光才會告訴,這絲琴弦在昨晚就斷了,只是因為譜子沒有斷,音符沒有斷,月亮的纏綿沒有斷,才讓這琴一直一直地彈了下去。
月亮繼續(xù)不語,月光從我的手中離開去數(shù)一旁曇花開放的秒數(shù)了。我的懷中剩下了空蕩蕩的寂寞,哦,曇花,她從不對時光苛求什么,她只微笑于命運賜給她的美麗,你時時看她,她時時對你淡雅地笑。似乎沒有什么事要比在深夜開放更美好了,似乎世上沒有第二種花比曇花更為快樂。
我將目光離開曇花,看向遠處,那里的荒原上,每一株草都在邪邪地笑,風(fēng)就坐在那里,暗藍色的目光與夜空分不清,遠處的草停止笑,而近處的草更為放肆,我沒有聽見風(fēng)的腳步,他卻靠近我,直到面前幾根被歲月雕琢過的柱子上纏繞著的不知是多少多少年前掛上去的帷幔開始晃動時,我感覺到了風(fēng)的氣息。
突然聽到頭頂?shù)拇箸娎飩鞒鲆宦暭怃J的叫聲,然后是什么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風(fēng)就揚起長袍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仰望他,看不見他的眼神,我抬頭,聽不見他的聲音。
曇花已經(jīng)謝了,風(fēng)走過去捧起花瓣,所有的花瓣一時間散了滿地,其中的兩片散在我的手邊,我撿起,聽見花瓣瑟縮地說:“風(fēng),他不被時光所控制?!?/p>
我繼續(xù)抬頭,依然看不清風(fēng)的面容,他已經(jīng)度過了這么多歲月,一定是皺紋斑斑了吧。“不,他永遠都很年輕?!辈恢钦l這樣說。
自從許多年前風(fēng)松開了沙漏,擺脫了時光的追隨,他就已經(jīng)得到了永生,只是風(fēng)的年輕永遠不會被任何人看見。我站起來,雙手空空,什么都沒有了,月光或是寂寞或是花瓣都不知被風(fēng)消散到了何方。我看到風(fēng)向草地走去,我追隨而去,用了整整一個夜空褪色的時間,跟風(fēng)在一起,思索——永生比起形象與輪廓,哪個更重要一些。風(fēng)一直保持沉默,我想,對于這個問題,風(fēng)一直都會保持沉默,我相信他是一個拒絕反悔的人,已經(jīng)選擇而且已經(jīng)無法更改的事情何必去要求呢?
這是風(fēng)的人生哲學(xué),我無法對它作出評價。
影
茶杯在手中,青綠色的茶,就像一個春天的心情,掩映的茶葉像是春天在天空中停止飛翔的鳥兒,在那兒盤旋。
茶杯中映出的藍天也是格外清澈而高,但顯然不是春天的天空,這種天空缺少感覺,只是一種冰涼,仿佛每一絲風(fēng)都足以使陽光死去。春天天空的氣息是甜的,是一只蜜蜂微笑的甜味。
杯中的天空果然飄過一片枯葉,沒有完全卷曲但已經(jīng)十分皺折,它為風(fēng)而顛簸。我將投在杯中的目光轉(zhuǎn)移到飄落的黃葉上,它深深地摯愛大自然,對于飄落,對于自然界的規(guī)則,它從不會有半聲抱怨,就這樣悄然落下,正如它生長時一般,悄無聲息。
緊接著,另一片葉順著同樣的路線飄落,這片葉還稍稍泛著綠,這殘存的綠色里藏著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躲閃的笑,每一絲葉脈都顯露著分分秒秒葉片生長的快樂,哪一節(jié)的生長是沐浴在星光下的,樹葉們都還記著,只是這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記憶了,僅僅一個春秋的記憶,秒針在數(shù),突然問這條路長了許多,所以樹葉們十分清楚自己應(yīng)該如何回憶得幸福一些。
熱氣消退,綠茶被冷風(fēng)挑起漣漪,我杯中蕩漾的,也是在茶園生長了許久的,它曾經(jīng)在朝思暮想什么,就是此時此刻含著春天的心情與我一起在泉水旁看落葉嗎?
其實這棵樹上的樹葉大多已經(jīng)飄零,我甚至可以肯定剛才飄落的就是這棵樹上最后的兩片葉了,因為此時已接近深秋,溫度在不斷降低。泉水永遠不會枯涸,至少我面前的,這沒有名字的泉,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順著夢流淌過來的,不會枯涸。
它是一條很幸福的小溪,它是這片林子中唯一可以見到一片較大藍天的地方,因為深秋,樹枝還在,而唯獨這溪邊的柳樹沒有了葉子就顯得格外空洞,那片藍天,就是掩映在杯中的藍天,那個感覺到自己和溪水一樣幸福的,就是在這片藍天下的我。
一切都擁有自己的影子,樹葉離自己的影子,一生都那么遠,那么陌生,知道它終于有機會觸摸自己的影子,終于觸摸到自己的影子時,也許還沒有感傷的時間,生命的最后一秒就離開了,它沒有時間含淚微笑,它和它的影子都離開了,從此這世界上永遠不可能再一次地出現(xiàn)這片葉和它的影子了。
我總為生命消逝而感到凄涼,現(xiàn)在也好,離去總有自己的影子伴你離去,永遠不會孤身一人,我為所有消逝的生命而感到唯一的慶幸,這一點上帝對所有生靈都是公平的,它賜給了萬物影子。
我在干枯的草地上尋找,無數(shù)影子,有周圍樹的影子。
石頭的影子,還有我的影子,在我的影子中有一塊比較深的,是我的杯子的影子。手中的杯子好像因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十分高興,已經(jīng)涼下來的綠茶竟然微笑地晃動起來,誰也不知道是我在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綠茶的影子在杯子里,一群有著尖尖角的比較斑斕的陽光就是綠茶的影子。是光賜給了所有影子生命,無論是陽光、月光,還是一節(jié)蠟燭或一只螢火蟲的光。
石頭上也是斑斕的,泉水的影子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泉水舞著遠去,聽著泉水叮咚,它早已決定一生廝守在這里。就像所有影子一樣——哪怕一千年,也要一直跟著它們所追隨一生的人,一起腐朽、風(fēng)化。
那棵開花的樹
風(fēng)悠悠地來,悠悠地走,當(dāng)天空漸漸睜開黑色的眼睛之后,夜色就很深沉地來了,沒有一點聲息,只是熱在漸漸退去,拂面而來的風(fēng)可以告訴我這一點。
生活像開花的樹,雖然在原地,不會挪動一步,而那些花都是陽光的秘密,那些隨風(fēng)飄的花瓣,是不苛求有香味的,卻一樣的美麗。大多數(shù)人看到花瓣應(yīng)該不會立刻想到凋零,這些花,一生來人間一次,飄零的歲月里總想著時間還在流啊,去為這些花朵的凋零而悲哀,我們似乎沒有這個資格。
生活,總會讓我們情不自禁地微笑,每天都會開花的樹,是世間最永恒的美麗,不會因為美麗過于擁擠而過早凋謝,相反,當(dāng)一些花朵真正要拐到另一條小巷時,滿樹的繁花會留給人們什么。是這朵花還沒有凋零,想象著一朵花悄悄走到了墻的拐角處,在它走過去很久很久之后,它的影子依然存在,雖然也在向前走,雖然也會消失,但這總是一種存在的延長。
有人會說,這種存在是假象,是對于其他人來說的看法,而事物本身是不存在的。我卻認為,個人,談什么存在,萬物都是靠周圍的事物來證明自己是存在的,就像人類,是要其他人與你說話,專注地看著你時,是你知道周圍的人都知道你的存在時,你才知道自己的存在。比如說在夢中,沒有人和你交談,沒有人,你會確信這是真實的嗎?
對于個人,一切便是存在,無論在不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人針對自己是存在的,無論他以什么方式存在,無論會不會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重視,都是存在的,但這不是現(xiàn)在通俗意義上的存在,通俗意義上的存在一定是可以看見,伸手就可以確確切切觸摸到的事物。所以,這種存在的方式,不就是在人們眼中、心中逗留得長一些便是存在得長一些嗎?
那開花的樹上的每朵花,不都是這般嗎?我們只看見樹下的落花,卻不知道樹上哪里的花曾經(jīng)減少過,這就是生活最美麗的滋味。只有甜,沒有失去,那些失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并不是失去。想起魯迅先生的一篇散文《題辭》中說為腐朽而感到大歡喜,因為知道曾經(jīng)存在過。這種證明存在的方式真的很悲觀,不能時時刻刻意識到快樂,只會在回憶中尋找淡淡的一層影子或是腳印的愉悅是令人悲哀的,而總是回憶傷心往事的人,是最不幸的。一句最通俗的話“化悲憤為力量”從某些角度來講,也是一句悲觀的話,這句話不應(yīng)該放在任意的小事上,那些稱之為悲憤未免太過。
時常想起海子,想起他的詩,心里頓時彌漫煙塵。如果不知道他的結(jié)局,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真的是很完美的一句詩,它會讓人幸福,而知道了詩人的結(jié)局之后,這句話依然完美,只是一場完美的悲劇,甚至悲痛到什么都察覺不到,連絲毫悲痛都感覺不到。就像一個人獨自坐在懸崖上,下面滿是霧氣,周圍也是懸崖,這個人的身后是狼群,每一只狼的目光中都透露著兇惡,但他依然坐在那里,神態(tài)安然,狼群卻突然不敢靠近,眼中的兇惡已變?yōu)椴恢?,而后全部慌亂地離去,那個人依然坐在那里,落日在他的身后都忘記下沉……
就是這樣的一首詩:“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切與詩人無關(guān),他是在祝福自己以外所有的人,他的現(xiàn)實生活在他的腦海中糾纏在一起,墨點凌亂不堪,惡魔在鮮花上刻自己的名字,會哭的星辰在他的身后張牙舞爪,他此時安然于這一切,依然書寫著自己生活以外的生活的美好。這一切與詩人無關(guān),與他無關(guān),與海子無關(guān),他在詩中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而對于海子來說,明天一直沒有到來。
而我們的生活中處處充滿陽光,我們難道不該為此而感到慶幸?
那棵開花的樹,花朵像夏天一樣漂亮,花香像天空的味道,顏色像風(fēng)的吻,姿態(tài)像月光持酒杯的手。然后,這棵樹就似乎不存在了,但我們依然會微笑,因為生活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