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我要拖著疲憊的雙腿,走上頂樓。在一段時間里,我不斷重復(fù)著這樣的過程。沿著一條幽靜的小道,繞過晨練的隊伍,一步步走上去。我在陰暗的工棚換上結(jié)滿瀝青堅如鎧甲的工裝,戴上安全帽,扎上白色的毛巾,跟那些沉默如石的民工走上頂樓。我們上升得越高,就離塵世的氣息會越遠。
我是在一家屋面防水處理工程隊做工。屋面防水處理需要晴朗的天氣。雨天得停工。大太陽下也得停工,太陽暴曬瀝青難以凝結(jié)影響施工質(zhì)量。早晨起床,吃飯,從5點開始干活,到12點,吃飯。午休。下午4點開始,到晚上9點收工。收工的時候,要清洗滾刷、排刷,規(guī)整工具,收好料桶。人就像一個高級的機器,每天至少有13個小時運轉(zhuǎn)在千篇一律的流水線上。
從考場出來,我對自己充滿信心。十九歲正是充滿自信的年齡。在縣城的街道遇到初中的同學(xué),我們交換了高考的答卷情況,我的大腦嗡地一下成了一片空白,我的腿要軟榻了下去。許多的不可能,都在我的身上發(fā)生了,這讓我感到了屈辱,也感到了無奈。我太相信自己的作文了,拿起試卷我沒有仔細審題。我整個人就像一架失去支點的大橋徹底坍塌了。前一年預(yù)考,我是全校第一,最終的結(jié)果讓我非常失望,手拽著普通師范院校錄取通知書,走進了復(fù)讀的行列。今年,我是破釜沉舟,貧寒的家庭已經(jīng)不能容許我再賭一把了。這次預(yù)考,我是全縣文科類第四名。
完了,徹底完了。一個人的自信心不斷被打擊的時候,唯一的希望被摧毀了,就像摧毀一座堅固的碉堡。一年的復(fù)讀徹底付諸東流了。當我拄著雙腿,在同學(xué)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我自認堅強的內(nèi)心徹底失去了平衡。我是個要強的人,少年的氣盛,讓我選擇了出走。我讓同村的同學(xué)轉(zhuǎn)告母親,我去白鹿塬上的一個同學(xué)家玩上幾天,讓她不要操心。母親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他會放心的。其實,我背了鋪蓋卷,和另外一個同學(xué)王濤,直接進城打工了。通過同學(xué)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們走進了一家屋面防水處理工程隊。當母親千繞百轉(zhuǎn)得知我進城做工后,什么也沒說。母親是個明白人,她只是淚水長流。母親健康的身體開始變得脆弱了,母親的黑發(fā)在我混入民工的行列也一天天干澀花白了。我有愧于母親,使得我不敢面對她。這樣的選擇,也是一種逃離。
進城的時候,我把所有的復(fù)習(xí)資料和課本賣了廢品,雖然我很是不甘。我?guī)Я藥妆拘≌f,還有一把口琴。雨天的時候,借以寥慰苦寂的心。王濤和他們甩撲克,就著一袋花生米,或者干鍋巴,一瓶一瓶吹著啤酒。他完全成了一個十足的民工。他喊著拳令,大口喝著啤酒,汗臭和著喊聲,彌漫在工棚里。我一個人看書的時候,總喜歡和書中的主人公比照,比著比著就暗暗落淚。王濤看出了我的苦悶,他假裝沒看見,繼續(xù)和他們妔瀣一氣。我們睡的是大通鋪,我緊挨著王濤。大家睡著的時候,他拽了我的手安慰我,不要太要強了。夏天的工棚,蚊蠅嗡嗡,叮咬得人難以入眠。中午蚊子不知跑到哪里了,我們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晚上,蚊子商量好了似的,一齊出動了,這里嗡嗡,那里嗡嗡。為了打發(fā)這段難捱的時間,我和王濤時常去南大街光明電影院看電影,有時,趿拉著拖鞋,穿著短褲、汗衫去竹笆市南口的烤肉攤吃烤肉。老板把電視機放在攤子旁,播放著錄像帶。那時流行港臺武打片;一家家烤肉攤前,都是“哼、哈、嘿”的使氣拼殺聲。我們也去逛騾馬市,在那里可以買到便宜的日用品。
屋面防水活,臟、累、苦,但老板給的報酬高。管吃管住,每天工資七元錢。在八十年代中期,這樣的工資是相當可觀的。我上班后,每月工資只有七十八元。原以為工作后可以貼補母親的生活了,誰知連自己的生活都難以為計。每到月末,我就要勒緊腰帶過日子。畢竟自己上班掙錢了,怎么好意思再向父母伸手呢。一位和我同時進公司的年輕人罵道:“x他媽!這算什么工作啊?!焙迷谌齻€月后,我們單位普調(diào)了一級工資,增加了洗理費、開水費、肉食補貼、糧油補貼,我也有了獎金和勞務(wù)收入。每月各種補貼加起來可以拿到一百八十五元,遠遠高出許多行業(yè)的工資標準。春節(jié),我們回校看輔導(dǎo)員老師,老師問了我的情況,很是憤憤不平。此后,每次返??蠢蠋?,我都不敢說出真實情況。
正是炎熱的夏天,只要天晴氣朗,每天要在太陽的照耀下,我們穿過一雙雙鄙夷的目光,走上頂樓。在樓道與住戶相會,他們像是躲瘟疫一般側(cè)身而去。我的自信心不斷地被磨損著,自卑感一天天生長。好在這樣的工作簡單,速決。一棟樓工期大約需要三、四天時間。我們仿佛是一群候鳥,不斷地遷徙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從東城到西城,從南城到北城。老板是個結(jié)交廣博的人,我不知道他怎么會在很短的時間,聯(lián)系到那么多的活路。辛勞也難以減輕我高考失利的痛苦。我把平生第一次掙到的錢交給母親時,感到了從我內(nèi)心深處涌動的力量。母親拽著錢沒有說什么,我看到了她眼里蓄著的淚水,還有憂郁的神情,那天,我和王濤去了案板街的一家音樂酒吧,用酩酊大醉來為自己慶賀。同去的還有來自西府岐山的小劉。小劉個子不高,其貌不揚,卻有著特殊的偏好,喜歡畫骷髏。大家午休的時候,他就攤開本子,刷刷刷地開始涂抹了。他畫得仔細,專注,能清晰準確地透出骨骼的紋理。每次看到他畫的骷髏,我的心里就森涼森涼的,不由打個激靈。他畫好一頁,就鎖在棕毛箱子里。那個箱子便成了一個謎,我猜不出箱子里到底裝了多少張骷髏畫。我好奇地問他畫這些骷髏有什么用。他頭也不抬,只是鼻腔里哼哼出一點笑。他的內(nèi)心一定有著大想法,只是不被大家猜透而已。一天,小劉不辭而別,背著裝滿骷髏畫的棕箱,離開了工程隊。到底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也沒人關(guān)注。好像有人說,他考上了西安美院。我真羨慕他。
我左右開弓,一手黑啤,一手黃啤,直喝得人事不省,被王濤和小劉拖著回工棚的時候,我的雙腿就像在麥草垛上行走。那家酒吧叫田園酒吧,我是沖著這個接近鄉(xiāng)村的酒吧名去的。那時,我對音樂有著特殊的敏感。一個小伙子吹著薩克斯,這讓我更加忘乎所以。在那個年代,西安的酒吧寥寥無幾,如果了解西安的人,應(yīng)該知道案板街的那家田園酒吧。當我工作之后,我?guī)е粋€同事再去找那家酒吧,它卻消失了,就像王濤一樣。
新樓的屋面防水處理起來工序簡單,舊樓就復(fù)雜了。新樓往往還沒有撤去工作電梯,我們十多個人擠在一起,很快就上升到樓頂,減少了爬高下低的辛苦。樓頂是平滑的,澆注一層膨潤土乳化瀝青,然后按照工序一道一道進行。順利的話,一棟樓一般需要兩天時間就可完工。舊樓需要清理原先的一層瀝青,再清洗樓層屋面,鑿平,然后才能按照步驟進行下一道程序。之前,樓面的防水活一般是靠牛油氈覆蓋瀝青,冬天一凍,夏天一曬,容易龜裂,滲漏,尤其是連淫雨天。80年代中期,開始流行起玻璃絲布與膨潤土乳化瀝青處理,相對結(jié)實耐用。鏟去舊有的防水層,掃去沉渣。塵灰就像飛揚的大霧,在樓區(qū)彌漫。膨潤土乳化瀝青是稀釋的,用滾刷推著,一排一排向前。做完這些,不等凝結(jié),就要緊跟著將玻璃絲布蓋上,瀝青直接滲入布縫,凝結(jié)后,滴水不漏。玻璃絲布鋪起來簡單,但接觸上皮膚,就會出紅斑、瘙癢。干這樣的話,要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絲毫不漏。長袖、手套、圍脖,哪怕再熱的天,也不得含糊。這樣的活,沒有人愿意干,監(jiān)工就指定我和王濤干。大夏天,我們汗流浹背,渾身捂出了痱子,一到晚上,奇癢。我和王濤相向而行,撅著屁股將整卷玻璃絲布攤開在還未凝結(jié)的瀝青上。單調(diào)的工作,我們天天重復(fù)著,乏味無趣。王濤性格開朗,喜歡玩笑,也愛唱歌。就像有的人熱愛睡覺,有的人熱愛喝酒,有的人熱愛賭博,有的人熱愛女人一樣,普通平常。干活的時候,總有王濤爽朗的笑聲。晚上的工棚,悶熱難耐,我們?nèi)ゴ蠼稚祥e轉(zhuǎn),聊天。我們經(jīng)常走著走著就到了環(huán)城南路的護城河,坐在城河邊,我們卻無言了。王濤說你吹口琴吧。我就掏出口琴,吹《一無所有》、《冬天里的一把火》,還有《三套車》、《紅莓花兒開》。王濤跟著一起哼唱。就這樣,我們住護城河邊打發(fā)了許多個悶熱的夜晚。
工程隊有個來自四川的老鄉(xiāng),平日里唧唧嘈嘈地說話,但沒多少人能聽得大懂。我的歷史老師是四川人,對他的話我還能聽得明白。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同我走得較近。有時也和我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他說人活得真累,要不是為了老少一大家子,老子早就不想活了。我不由得一凜,覺得他這么年輕,竟生厭世之心。但再一想,其實,許多人掛在嘴邊的死啊,活呀的,不過是說說而已。真要去赴死,那也得需要多大的厭世勇氣。再緊巴,再苦累,誰又不得不活著,不得不為這個家庭和生命苦撐著。工程隊還有一個來自潼關(guān)的中年人,他矮壯矮壯的,平日剔著光頭,腆著鼓鼓的肚子,乍看一眼,讓人有些膽寒。我一般不和他說話,做工時遇到他我就繞著過去。一天,他忽然喊我,想和我說說話。讓我想不到的是,一個看起來外表強悍的男人,內(nèi)心里卻有著許多的虛弱。他和我說話,不斷在嘆息,說的是家人的疾病,生活的貧窮和無奈,也說老婆孩子、雞毛蒜皮的瑣事。我突然覺得內(nèi)心有些愧疚,不該偏看了他。之后,靠他的偏方治好了我的感冒咳嗽。那次我?guī)缀跽拐沟乜取×业乜?。攪擾得大家難以入睡。有人罵:“驢日的,你能不能停下來?!蔽艺f我也很想停下來,就是不得要領(lǐng)。我吃藥,加大了劑量。將藥丸含在口,舌苔含成黑色,失去了味覺。咳嗽伴隨著胸悶,氣短,喘不過氣來,我恨不得割掉喉管。聽到墻上有個聲音在滴答滴答地響,我知道那就是時間。黑夜就這么樣在時間的滴答聲中流逝過去。第二天早起,他端來一碗湯水讓我喝下。我喝了一口,苦得難以下咽。他說這是偏方,只是沒有冰糖,用白糖代替了。白糖是食堂做菜的佐料,昨天我看見糖罐也沒多少了,難怪沒有一點糖的味道。喝了那碗湯水,我的咳嗽很快就見效了,過了兩天就好得利利索索的。我問他是什么偏方,他就是不說。直到我上班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那是川貝熬的湯藥。他讓我明白了,人絕對不可貌相。
屋面防水處理,沒有什么技術(shù)可言,只是底線、邊角、女兒墻費時費力。底線、邊角不能蓬空,蓬空就會滲漏。女兒墻要用小板刷蘸著瀝青一下一下刷上去,再將玻璃絲布沿著女兒墻的拐角線,用木板壓著覆蓋上,再伸出墻外10公分,順勢用刷子一抹,粘在墻上,這樣才算完工。我家住在頂樓,去年連淫雨不斷,我發(fā)現(xiàn)頂棚一角有些滲漏,我告訴了物業(yè)。物業(yè)派人做了處理,卻不徹底,過幾天下雨,反而滲漏得更厲害。等物業(yè)派人再處理的時候,我爬上樓頂,親自動手。做活的工人是個小伙子,根本沒有耐心,他看我干活,當然高興了。像個監(jiān)工,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地在一旁看著,等我做完了一切,他不得不對我刮目相看了。那時,老板經(jīng)常提醒我們,做活不要做一錘子買賣的事。女兒墻是面子活,一定要做得漂亮,做得挑不出毛病。老板不放心我們干活,讓小舅子做監(jiān)工。監(jiān)工不喜歡我和王濤,總把最重最累的活交給我們。他時常一手拎著酒瓶,一手拽著大哥大,指著我們:給老子好好干。甭想耍尖溜滑!每次說話,他總是冒著酒氣,粗口不斷。我討厭他,對他不冷不熱。他的臉膛總是紅紅的,泛著油光,像是吹脹的豬膀胱。王濤背地里罵他豬尿泡。監(jiān)工時不時地挑我們毛病,他說,嗨,那個誰?他喊“那個誰”的時候,我不抬頭,只是干著我手上的活。王濤回頭看一眼,繼續(xù)低頭干他的。監(jiān)工就說,就是叫你呢。王濤不抬頭了。監(jiān)工就說,你聾了嗎?王濤不說話,監(jiān)工就急從樓那頭沖過來,指著王濤說,叫你呢!王濤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叫王濤,不叫那個誰?
八月中旬的一天,我們做著西北一路的一家科研單位的樓頂防水活。這是一棟50年代的蘇式建筑,屋頂老化,塵土積了半乍厚。王濤說,做完這次我們回家看看吧。我沒說話。他又說,真的不行了,明年再復(fù)讀吧。我還是沒說話。王濤不再說了。我們悶悶地做著活。他有時也和其他的民工一起玩笑兩句,卻聽不到他爽朗的笑聲。我機械地鋪著玻璃絲布,到了女兒墻邊,我就放慢了速度。女兒墻不高,因為做工時是背對著的,一不留心會釀成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每次干活,老板都要強調(diào),我也提醒自己要小心,格外小心。我忽然覺得好像沒有了王濤的聲音,抬頭看,整個樓頂也不見他的身影。我喊王濤,沒見他答應(yīng)。我想他可能去解手了。其實,我們一般在樓頂干活,小解的時候,就地解決。我在心里笑他,都是男人還裝什么正經(jīng)。突然聽到樓下的嘈雜聲,然后有人喊:“樓上干活的!樓上干活的!”我爬在女兒墻往下看。我傻眼了。王濤爬在地上,身旁是一灘血。準確地說,他是平貼在地上,一只腿蜷縮著,兩只手臂向前伸著,像是在呼救。我不知道王濤是怎么摔下去的,像一只大鳥,還是像一片落葉。誰也沒有看清瞬間發(fā)生的變故。我沖下樓去,背起他往醫(yī)院急趕。我哭了,我喊著王濤,你沒事吧,王濤,你沒事吧。任由我怎么呼喊,也不能喚醒他了。
王濤的后事,由老板出錢處理。在賠償問題上,一直沒有達成協(xié)議。我陪著王濤的父母前后往返城鄉(xiāng)之間,折騰了多次,才算了結(jié)。我們離開老板的辦公室時,老板搖著頭,嘆了口氣:“我真倒霉,攤上這檔子事?!蔽衣犃诵睦锇l(fā)寒,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平日里覺得老板為人還算不錯,但面對一個生命的失去,竟如此木然冷漠。王濤的父母捧著小小的骨灰盒回家了,兩位老人飲泣了一路。幾天的折騰,他們已哭干了眼淚。遇到十字路口,王濤的母親就喊著:“濤兒,我們回家了。我們回家了?!甭曇羝鄳K,撕裂人心。王濤的父親是個見過世面的人。80年代初期,剛剛分田到戶,計劃經(jīng)濟的影子還沒有完全掃去。秋季的玉米長勢正旺的時候,鎮(zhèn)上一個通知,要求科學(xué)種田,實行“三六播代”,即種三行玉米,就插種三行經(jīng)濟作物。說是這樣玉米能充分吸收陽光,達到豐產(chǎn)豐收。眼看再過月余,玉米就要成熟了,上級卻要強行砍去三行綠油油的玉米桿,補種三行大蒜。村上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王濤的父親砍了幾株帶著玉米棒子的玉米桿,說他要上省城告狀去。他背了被子,他說哪怕就是坐牢也告定了。他早上出發(fā),晚上就風風光光地被轎車回來了。那次,全村的玉米保住了。這個經(jīng)見過大世面的人,此時變得木訥了。他一路上只是嘆息,只是緊皺了眉頭,一臉陰沉。
我離開了那個工程隊,回到了父母身邊。母親說什么也不讓我出門干活了。父親遞過來一把鐵锨,讓我隨他下地去。他說,農(nóng)村再苦,也不會餓死,累死。我沒說什么,就隨著父親去了。正是玉米揚花時節(jié),我和父親穿行在茂密的玉米地里。
不久,我和王濤的高考錄取通知書同時下來了,我們被同一所院校錄取了。我從學(xué)校取來通知書,送到王濤家,王濤的母親拽著通知書,“哇”地一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