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我的詩集《一個人的河流》寫好了自序——《我身上哪里藏著一個傷口》,誰知道這個序竟成了一個讖語,沒過多久,我就住進了西安一家醫(yī)院,大夫用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很快地就把這個傷口在我身上找到。
平生第一次手術,恐懼感怎么也排遣不去。大夫在術前又鄭重地談手術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意外,而每一種意外幾乎都是致命的,這無疑又使恐懼增了一層。好在我也確信,這只是一個小手術,生命是絕對有保障的。便反過來給前來陪我的妻子說起安慰的大話。
手術安排在5月18日下午。這之前護士要做若干準備工作,我便一次次遵命褪下褲子,頗難為情,引來她們的訕笑。真要進手術室了,我反到格外鎮(zhèn)靜,大概確信與生命是無礙的,或竟生了赴難的慷慨,不然我不會這么勇敢。
過了一道門,又是一道門,仿佛要完成一個生命的交接儀式。我躺在推車上,感到非常莊嚴。這一次要徹底脫完了,沒辦法,這是手術的要求,我已聽到命令。大夫和護士都蒙著大口罩,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大抵早已司空見慣。除過在澡堂,這還是頭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裸著身子。澡堂里大家都是平等的主體,這一次我卻是客體。更何況要將兩條腿分開高高地架起來,大約一個烤全羊的樣子。自從夏娃蓋上了那片樹葉,人類便獲得了尊嚴,但與此同時也便禁錮了心靈。我敬佩那些敢于裸奔的人,但又懷疑他們除了沖決世俗的勇敢外不免有嘩眾取寵之嫌;我贊美那些為美而裸出胴體的模特兒,但為他們的孤獨而有些黯然神傷。只有新婚之夜,當雙方交出裸體,那才是心靈解錮飛向自由、十全十美的時刻。而醫(yī)院,盡管是以拯救的名義,但那樣的裸體總讓我覺得人之冷酷,人之卑微,人之無助——不幸的是,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一個被扒光了的人。
我想到了中醫(yī),那么的人道啊,取天之甘露,地之精華,山川之氣的中藥,正是人與自然,天人合一的和諧啊!可現(xiàn)在,一定有手術刀已劃開我的身體,冰涼地,毫無人情地,而我被麻醉著,并不知痛。是的,人有時竟會麻木到如此地步:已經有一把刀子伸進身體,自己卻渾然不覺。
說是一個小手術,也進行了近兩個小時。我不知道他們割掉的是什么,但肯定曾是我身上的一塊肉。那個沒良心的東西,我用血液養(yǎng)育它,它卻恩將仇報,侵害我。但我馬上就感到它更可憐,它離開我時一定更痛苦。僅僅因為愛搗亂,僅僅因為妨礙了我,我就要毫不留情地遺棄它。你知道,遺棄對它意味著什么:而我,只是一個傷疤而已。
我被抬回來,平展展扔在床上,像一具尸體,一動也不能動。我已被宣布禁食一整天了,連腸子都洗了?,F(xiàn)在連喝水都要禁止,囚犯的待遇肯定不會比這更差。一個晚上,我每醒來就看見瓶子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掉,妻子在旁邊困倦地打著哈欠,對她來說也許是一個漫長的夜,而我,似乎從來沒睡得這么深……
護士一大早就來敲門,“放屁了嗎?放屁了嗎?”問得嚴肅又認真,我因此覺得她非??蓯邸πg后的人來說,能順利地放屁意味著一切正常,而我由此深切地感到:屁大的事,的確關系民生;如果所有的人都對“屁大的事”嚴肅又認真,我們的民生就再不是奔小康了。
妻子坐在我身邊,耐心地一口一口給我喂飯,小的時候,母親也這樣喂過我?,F(xiàn)在我怎么突然變成一個弱者,而弱者的感覺竟然也可以這樣幸福?結婚以來,我仿佛還從來沒有這樣端詳過她,她添了些魚尾紋,但似乎比以前更耐看。相依為命的感覺有時的確比孑然一身好,如果有一個人從墳中醒來,看見有個女人伏在墳上痛哭,他肯定會只愛這一個人的。
過了兩天,就有探望的朋友來了,他們送來花籃、水果,耐心地聽我訴說痛苦,并留下同情和鼓勵。問題就出在“同情”,我發(fā)誓我非常感激來探望我的人并為此由衷溫暖。但同情是一種傷害,來人一走,我就感受到了,并為自己感到恥辱。
那個時候感覺挺好:探訪的人已去,腳步聲從樓的另一頭消失。病房里安安靜靜,窗臺上,白色的尿壺(從來沒用)像一只恬靜安睡的貓;床頭桌上,一個蘋果仿佛散發(fā)著暗香;茶幾上,玻璃杯的開水還冒著淡淡的熱氣:一瓶液體,輕脆地嘀嗒,仿佛要告訴我另一世界的秘密……
麻藥散去的時候,傷口就活了。它好像餓了的獸,一刻不停地吃著辣椒,又拿針一樣的牙齒不停地撕咬。上一次廁所,就像西西弗把石頭推上山頂一次而該去的時候,自然一次也不能少。
我真的心生了敬畏,因為史鐵生說,任何一個苦難前面都有可能增加一個“更”,而我似乎已經不堪再“更”了;進而想到,戰(zhàn)爭年代那些怕死鬼,他們完全有可能是愛國的呀。這樣想的時候,臉一陣發(fā)燙,脊背一陣發(fā)涼。阿門!我確信我躺在白色的床上。
但我不甘心自己的懦弱,我又斬釘截鐵地鼓勵自己:就是一尾魚,也要用最尖銳的刺,卡住命運的咽喉;就是死也不能瞑目。痛苦只欺負那些懼怕它的人。
疼痛輕的時候,我就又想,其實最應該的態(tài)度是尊重,畢竟這是不平等的較量。如果沒有源源不斷藥物的輸入和幫助,我真的能抵擋多久?它卻孤軍奮戰(zhàn),并且似乎注定要繳械投降,又豈止是“繳械”,是全軍覆沒,是以生命為代價啊。它窺見我的弱點,給我生命以嚴重警告,它也許壓根兒不打算致命,只像一個性烈的朋友,告誡我不要在平靜的生活中麻木。這么想來,那最后的傷痕還應被視作饋贈的禮物。是的,如果身上沒有像樣的傷口,又怎么輕言生活?
又過了幾天,液體不用輸了,我也能下地慢慢行走了。我兒子在家不停地打來電話,他一定感到分別父母的時間已超過他原來的想像。我也確信,他更需要她。這樣,我就獨自一個人留在了病房。
傷口飲食的嗜好似乎已發(fā)生改變,脾氣也溫和了許多。只是在我翻身或走路不小心步子邁大了的時候,猛咬兩口,仿佛要告訴我別惹它,它只是暫時睡著了懶得搭理,只要惹惱它,它會隨時醒來告訴我它的厲害。那我就知趣一點吧。
結婚以來,我還沒有一個人長時間單獨和自己相處,這個機會終于來了。我仿佛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拋開工作,拋開所有原來的生活,仿佛把電視換了一個頻道。其實我連電視也不開的,我爬在床上,靜靜地看書,似乎還從來沒有這樣寧心靜氣地看書,書才是養(yǎng)料,才是靜心劑啊。是的,我被塵世攪亂了的心,也曾愚蠢地,貪婪地爭呀、功利呀。而我本來是可以這樣安靜啊。那個曬太陽的第歐根尼,他連亞歷山大都可以不理,他多么地自足!
書看累了,我就平躺著,像弗洛伊德說的那樣,開始和我自己對話。我們爭得最多的問題是,我到底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究竟真正需要什么?本我說他最喜歡女色,并能列出一串名字(真讓我羞愧);自我說他苦惱、迷惘,不知道要什么:超我說他最愛美與詩歌。有時,他們互相駁斥、埋怨甚至責罵,吵得一塌糊涂;有時又相互鼓勵、安慰,沆瀣一氣。最后只在一點上達成共識:不要聽別人的,不要追逐時尚,盡量減少功利,力爭按“我”的性情活著——這個“我”到底是本我?自我?超我?
有時會陷入回憶。都說回憶是老的征兆,也許吧。我過去確有不潔的經歷,我躺在床上想起時會一陣臉紅和不安。我真的還沒有盧梭的勇氣把它們都說出來。那些跪在教堂的人可以對上帝坦白并獲得寬恕,現(xiàn)在我只能把它說給我自己心中的上帝。我還不算是一個高尚的人,甚至連一個好人都要努力去做,我不知該怎么懲罰自己,就讓傷口再猛烈地咬我?guī)紫掳伞N抑磺笠院笠龅酶眯?/p>
所幸的,三十幾年來,我真的沒有做過傷天害理、背信棄義、卑鄙下流的惡事,盡管這樣說已幾近無恥,但我慶幸自己沒有混同這樣浩大的人群。向真、向善、向美、向上的葵花,就讓它在我的心里開得再旺盛些吧。
從病房出來,轉過樓道出去,就是另外一層樓的房頂,挺大的一片,醫(yī)院在這里晾床單,而它就成了我散步的陽臺。房間里呆悶了,我就會一個人出去慢慢地走走,換換空氣。非常幸運的是,就在“陽臺”的前面,是一座園子。據(jù)說地早已被征走,但不知為什么一直荒蕪著。園子雜草斑駁,有一條路歪歪扭扭穿過。從北到南,我數(shù)了一下,恰好是七棵樹,像一顆北斗星的布局。有兩棵樹冠很大,一群鳥在樹葉里啁啾,蝴蝶在草叢上追逐著飛舞……我一下就想到了地壇,我甚至想像著史鐵生就在哪個角落或樹的背后沉思著世界的秘密。這個輪椅上的人,在我心中使許多不可一世的作家變輕。據(jù)說地壇早已不是原來的地壇,但它還永遠存在,并會在許多地方出現(xiàn)。這樣想著的時候,一只貓沿著小路過來,它漫不經心,旁若無人地走著,一直消失在路的另一頭。我的心動了一下,我確信這里一定有深意的,但不能猜出它的秘密。
很有幾天,整個二樓就住著我一個人。晚飯后,我在樓道慢悠悠來回走,像個幽靈,直到天黑了,我也不打亮樓道的燈。不知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最數(shù)醫(yī)院的樓道長且有意味。此刻,我就像一個趕夜路的人,我確信,有一盞可以打亮的燈,但找不到它的按鈕;它肯定就躲在哪一個角落,甚至就在我手能夠摸到的地方,但就是要找呀找,仿佛走樓道所有的過程就是“找”。直到快要走到頭的時候,手碰到了傷口,這時,走廊還黑著,而我心里的燈卻奇跡般亮了。原來那盞守夜的燈就藏在自己的身上。
有時,我又把樓道的燈全部打開,一個人走。我看到長長的樓道似乎比平時更長,墻壁冷冷地泛著死寂的光。我仿佛是一個被發(fā)配的罪犯,傷口就是我的罪孽。我的身體會在一塊地板上聚焦成又黑又瘦的影子,仿佛就凝成了塵世生活疲倦的縮影。如果走到樓道的出口,就是走了一生,那我為什么要急于奔赴刑場?如果塵世的煩惱壓根兒就沒有出口,我又何必行色匆匆,漫無目地行走?仔細想想,哪一個人不是一生下來就被判了死刑,風景也許就在走的路上。這樣想的時候,仿佛有一扇門,向我豁然打開……
我住的是第六病房。從門口往里走第六塊地板磚,踩上去空空的“咯噔”一聲;從門口往樓道左拐,走到第六塊磚,剛好也是空空的一聲。我確信這里有一個隱喻或埋藏著一個秘密。世界有時真的很神秘,那些沒有敬畏的人永遠不懂生活。 “30床!30床!”護士就這樣叫我。自從住進醫(yī)院,我的名字就被廢棄了,那個用了幾十年的名字突然失效。我突然感到惶惑,如果可以隨意貼一個標簽,那么以前的代號和現(xiàn)在的我有什么關系?別人再憑什么來指認我?胎記?胎記也是記號!最重要的,我憑什么辨認自己?是流動的血液?深淺的大腦溝回?豐富的神經末梢?而這些都不可靠:細胞每分每秒都在死亡和新生,幾十年來,不知更新了多少次,“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赫拉克利特說。其實,我早已不是原來的我,幾十年唯獨沒變的就是我的名字,現(xiàn)在可好。那么我到底是誰,或者誰究竟是我?我擔心把我的標簽貼在一只狗的身上,人們怎么區(qū)分?尤其是某一天死亡來提檔的時候,會不會搞錯?
住院的最大快樂是,醫(yī)院總會有一群美麗可愛的護士。她們蝴蝶一樣飛來飛去。要是沒有護士,醫(yī)院將是多么白色恐怖!她們笑盈盈地飄來,我沒好的傷口也忘了疼;她們像手拿針管的蜜蜂,甜言蜜語,專找我柔軟的部位,螫我的疼。還有那個小小的體溫表,冰涼的小家伙,像護士派來的小偵探,又像我兒子冰涼的小手,捂熱了就跑。它自以為把什么都已探測到,卻又怎么知道我忐忑的心跳和深藏的小秘密。我要是大觀園里的賈寶玉,她們就是哪一個也讓我放不下的好妹妹。
最討厭的是蚊子!它們在黑暗里奶聲奶氣,也拿著針管,隨時準備抽我的血。同樣是拿針管的,差距怎就這么大呢!
那天黃昏,天陰著臉,我站在玻璃門后望著外面。我看見樹葉和樹葉竊竊私語,我知道風是真正的幕后兇手。但我不知道它們在密謀什么,又破譯了誰的密碼。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離邪惡如此之近。它們也許不會奪門而入,但我奪門而出又能怎么樣?我定定地站在對面,連對峙也算不上。目擊有什么用?而我將不可避免地成為同謀。憤怒的閃電把我和樹鍍亮,樹和我誰更孑然一身?人在邪惡面前,有時多么無助。
“陽臺”上晾了長長兩排白色的床單,圍成一個長長的走廊。我走在中間,“白紙一樣干凈的床單,白紙一樣輕”,我嘆息著生命。它最后要平靜地蓋過每一個人的臉。生命是虛無的白。帕斯卡爾說,人不過是一株蘆葦,永遠飄移在兩個無限(內宇宙、外宇宙)之間,無法逃脫“可怕的荒島”。向死而生,“生命只有被看作是走向死亡時,生命才是生命”,索爾·貝婁也這樣說。生命的精彩在過程,別錯過路上的風景。
兒童節(jié)快到了,原想負傷住院的日子漫漫難熬,因為有書作伴竟然也快。突然很想念兒子,他在節(jié)日要表演節(jié)目、參加畫展,電話里很快活的樣子。但我還是想念,想念抱在懷里那種幸福的感覺。兒子剛滿五歲,聰明活潑。大約是三歲的時候,我曾問他從哪里來的,他很認真地回答“從蛋殼里孵出來的”,并且深信不疑?,F(xiàn)在我非常后悔指給他媽媽剖腹產時肚皮上留下的那道長長的疤痕。有一天,他非常憂慮地說,他特別害怕像爺爺那樣變老,盡管我說那樣的事對他還非常遙遠,但絲毫不能使他釋然。果然,又有一天,更大的恐懼襲擊了他,這一次是哭著近乎哀求我的,說他永遠不想死。他是聽了《一個真實的故事》那首歌后、知道小女孩滑進沼澤地再也不能出來。我不知道怎樣的恐懼籠罩了他,我同樣不知道怎么去撫慰他幼小柔弱的心靈……其實,自從有了他以后,我也許比他更恐懼死亡。如果我死了,他將是多么孤單與悲涼!一想到這種可能,我就心碎地戰(zhàn)栗。我有時會做這樣的噩夢,醒來時總心跳發(fā)慌。我曾一次次祈禱,不要讓我過早地離開我的兒子,你不知道,我多么愛他。為了他,我愿意失去生命;為了他,我也會不惜一切保衛(wèi)生命!
西安的夏天是燥熱煩悶的。太陽躲在污氣和塵埃后面,城市仿佛罩上了一個穹廬。嗓子干著,身上卻粘糊糊地濕。大雁塔還站在那里念著一本正經,鐘樓的鐘仿佛悶悶地敲響。無論朝哪一個方向走,都會碰到一堵厚厚的墻。
不是嘆息,也不含絲毫傷悲,像輕曼的舞蹈,天籟般的音樂。它降落,卻是另一種自由落體。仿佛蒲公英的輕,仿佛蝴蝶的夢。深情的道別,平靜的回歸,連空氣也屏住呼吸。這是早晨,當所有的樹葉向第一縷朝陽敞開綠色的愛情,它像一枚亮晶晶的星子,莊嚴又漫不經心地滑落。它好像不想驚擾誰。
在窗前張望,我怎么竟然泛起盈盈淚光。塔吊居高臨下吶喊著揮舞手臂,搖動城市巨大的魔盤;魔盤上,汽車像熱鍋螞蟻。風不厭其煩地追逐著喧嘩的樹葉,攪得蟬煩躁得聲嘶力竭。樹下長椅上坐著一個孕婦,她用什么神奇的方式,關閉了嘈雜的按鈕?晚霞涂紅她蝴蝶斑的臉,她抱著凸起的肚子,安靜地,像滿足的企鵝。締造生命,就會獲得安靜和滿足嗎?
就像卡夫卡說的,“連傷口也因厭倦而愈合了”。和我相伴近一個月的傷口,就要以一道疤痕作紀念了。那座白色的樓,那間白色的房子,那張白色的床,現(xiàn)在像我另外的一個出生地。生命中有這么一段經歷也許是值得的。那摞枕畔的書,那疊我爬著寫下的詩稿,也仿佛夢里的一個記號。明天,我就要出院了:
怎么說出感恩和愛/當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動又無奈地脫光衣服/擺放在冰涼的手術臺上/任人宰割
現(xiàn)在,疲倦的傷口已悄悄愈合/卻又怎能完全愈合/靜靜躺著的傷疤/仿佛一個永久的罪孽/誰又能逃脫不做病人/只不過多數(shù)是暗傷/流血的傷口尚可救治/誰去救贖/孤單又受傷的心啊
一個被宣判無罪釋放的囚犯/又要看到眩目的陽光/一尾被扔上岸的魚/又要卷入喧囂的大海/終于可以回到人群的生活/又怎么能回到如此寧靜的/內心生活/出院了/哪一條是/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