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魯木齊是我一直心儀的一個地方,不僅因為它是一座少數民族聚居的最多的城市,還因為它有著一個蒙古語誘人的譯意:美麗的草地。而與之百里之間的洞天幽地——天池,更是寄寓著一個千年不變的浪漫情緣。
相傳,上古時期,邊塞部落首領西王母筑宮于天池西岸,邀穆王巡幸,并設宴池邊酣酒對歌。西王母唱道:“嘉命不遷,我惟帝女?!蹦峦鮿t親植青槐回應,并手書“西王母之山”,刻碑立于樹旁,臨別時分,更是依依不舍地表示三年后再來相聚。如今,青槐已蔭庇了山野,寓意著他們不變的“情懷”,遠去的穆王成為了永遠的星宿,而西王母也早已化作了天山,卻依然含著一汪透碧的明眸(天池),與夜空的星光深情地對望著,竟整整對望了三千年。
一個英雄美女之約,成就了千百年傳誦的佳話,也吸引了無數尋奇覓異的游客。我沒有看到周天子手書的碑石,卻有一塊定海神針的介紹。抬眼望去,定海的神針竟是一棵枝葉繁茂的古榆。有說是蟠桃會時水怪作亂,西王母從云鬢間拔下一枚碧玉寶簪投入池中鎮(zhèn)鎖了湖面,各路神仙得以盡興赴宴,從此這里便波平浪靜、風和日麗。也有說是西王母幽會穆王時,水怪吃醋作亂,被玉簪鎮(zhèn)服,兩位神仙得以徜徉于愛河。千百年后,玉簪化做了合抱的大樹,一直靜立于北岸的水邊,為一批批的游客庇護著今日的觀光盛會,水怪則再沒有興風作浪,沉溺在了湖底。傳說本就是用想像編織的一種期愿,我們不必再去根究其中的真?zhèn)?,總之都是仙人的逸事,能身臨其境就是一種幸運。從遠處望去,岸邊的古榆更像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翹立岸邊,守候著中土的穆王“三年之約”后再一次的到來,而我們這些周地的遺民好像是懷著冥冥中的牽掛,為還那個千年之愿來趕赴一個世紀的約會了。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這是唐代大詩人李商隱的疑問,也是我此時的不解。能不解金戈鐵馬的勞頓,拋開成就鴛鴦化為仙的誘惑,而終于完成了開疆擴土的偉業(yè),重建了強大的西周帝國,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在這個男人的國家里,人們奉行著仁、義、禮、智、信的綱常禮教,超越時空地實現了運用道德標準治國的最高管理模式的境界,并被后來的孔老夫子所極力推崇。在這個男人的國家里,多少年后孕育了一個哲學的巨人——老子,他的五千言巨著《道德經》,灌注了中華幾千年文明的精髓,影響直至今日。西王母傾情于穆王是值得的,即使化作了巖石、孤木,即使只是穆王遙遠的一個情人,但卻能惺惺相惜于天地之間,復活于后人的代代詠頌之中。
清人宋伯魯在他的詩文中用“若非阿房一炬紅,定是建章三月火。燔云熱霧何熊熊,千巖萬壑走祝融”的句子描繪了天山的日出日落,讓這晨曦與余輝顯得悲蒼,而火焰山卻也執(zhí)著地在燃燒著亙古不變的熱情,經久而絢爛,只是這熱情讓我們難以招架。45度的酷暑高溫蒸發(fā)了高昌故城所有的風雨經歷,只留下了一片殘垣,讓那傲立的夯土干巴巴地證明著一個城池曾經的存在。這恰似一具被風干了的古尸,雖然已經了無生息,但卻筋骨猶存。
在烈焰下我們坐上了通向古堡深處的驢車,車夫是個維吾爾小伙,他驕傲地告訴我們他叫巴特爾,有著與籃球明星相同的名字。雖然他的身高不能讓他成為運動健將,但他仍很自豪于能沾上帶有NBA總冠軍戒指的巨人的光,讓我們很容易地就記住了他。巴特爾似乎并不習慣于這種生活方式,只是故城工作人員的職業(yè)榮譽感讓他留了下來,而他更崇尚那種游牧牛羊駝馬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自在,這便是那自古相承的習性。在強光的曝烤下,人能曬成木乃伊,生活習慣也曬成了活化石沿襲了下來。烈日阻擋了外來侵擾的同時,也隔絕了習性的交融,而他們依然恬淡自若。無所知就無所求,原始的溫飽就成為他們最大的滿足和幸福。
驢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是多種文化都來借用的一個媒體。漢人用他承載了點化生靈的張果老,維吾爾則讓他搭乘著足智多謀的阿凡提。一個是下凡的仙,一個是民間的神,都能給人帶來福祉,讓迷途的人走向坦途,將苦難化作甘霖。我們乘坐的驢車也正將我們帶到一個歷史的街區(qū),去聆聽千百前鼎沸在這邊城里的騾馬嘶叫,是否也能引領著我們進入那個盛世的時代呢?下車時巴特爾一再地提醒我們,他的驢車是27號,一個輪回后再送我們走出這千年遠古。“27”,一個跟我頗有淵源的數字。我出生在一個冬季的27號,在一個秋月的27號實現了自給自足,同樣是相同月份的27號又將我的工作一分為二(服務處所進行的職能分拆),使我莫名其妙地如同被人遺棄,而這個夏月的27號讓我這個生在西北的人又來到了更加邊遠的西部邊城,偏又坐上了27號的驢車,這都是冥冥中的約定。道說是緣,一切的偶合皆因機緣的注定;佛說是因,所有的情由都是前世的因果。
回去時我沒有再去搭乘那輛驢車,可能是不想讓它把我從那個盛世的年代帶走,而多停留在這個王朝盡可能多一點的時間,與古人一樣地感受與當時相同的日光。這條古老的路仍然是古老的沙石,在千百年的時間里被千百萬的人踩踏過了的沙石。沙石的狀態(tài)是不定的,也就沒有留下一點點歷史的皺褶。以后,還會有千百萬的人走過。而今天,我走過時留下的腳印,卻不知又能保留多久?這里,駐足過西漢武帝的軍隊,馳騁過蒙古大營的戰(zhàn)馬,還有盛唐的使者玄奘劃過的身影。這里,一千多年之前,曾經被他們,驗證過人生的壯美,歷史的弘廣。
盡管沒有驢車的帶領,我竟也好像回到了一條非常熟悉的街巷,自如地在其中穿行而過。高昌故城自公元前1世紀建高昌壁,到13世紀末廢棄,歷經1300多年,現在已然是位兩千一百余歲的老者,而他身體的骨骼,卻是唐時的裝備,和長安城有著相仿的布局,讓我這個從東土而來的后人,自然就找到了那熟悉的痕跡。
故城一角的講經堂還尚且完好,外觀是座圓形穹頂的夯土建筑,室內上圓下方,四角各鑲一拱型的佛龕。這是一座神奇的建筑,它有著穆斯林象征生殖崇拜的穹頂,卻內含了天圓地方的漢學思想,又供奉著天竺迎取的真佛。在歷史的長河中,不同的時代完成了它不同的使命。只是大唐高僧玄奘在這里誦經說法時,與高昌王結拜為異族兄弟的逸事被傳為佳話,而留下了更多的記憶。
城中的可汗堡,想必是一支蒙古大軍的王府,而相臨的經塔則是一種信仰的至尊,當皇權和宗教捆綁后,權力也就成為了唯一。我想揣摩出他們走向權力之巔的路徑,但門道與階梯早已湮滅在了坍塌的灰土里,尋不到了蹤跡。他們的主人應不會想到,千余年后,會有一個無名小卒對它實施了占領。只是渺小的我,在占領后卻無法享用它的權威。盡管它已垂垂老矣,卻仍似一匹難馴的烈馬,傷痕累累中依然呲牙咧嘴地向我嘲笑,倒讓我被這猙獰嚇得退卻了,它依然需要梟雄來駕御。
同行的游伴問我,為什么是高昌故城而不是占城,此時答案已是顯然。古城強調的是時間的久遠,而故城更有其與今天的聯系。古城只是古在了它的處所,但時世變遷物事已非,而故城卻一脈相承沿襲至今。我并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在占與故的比較中搜尋著歷史的印記告別了高昌。
“霧里轅門似有痕,浪傳四十八營屯??蓱z一夜風沙惡,埋沒英雄在覆盆?!边@是清代詩人肖雄所做的《沙山懷古》。我沒有經陸路入疆,遺憾地錯過了鳴沙山,但卻在這里的一處處古堡、一座座荒丘、一片片大漠與他一樣地憑吊了開拓西域的遠古英靈。而當我們穿過克拉瑪依的荒灘進入烏爾禾時,那突兀的雅丹山群所呈現的廢都景象讓我又一次地沉浸到了詩中。
一座殘破的城垣像是從戈壁灘上平地而起,突然出現在了前方,斷斷續(xù)續(xù),綿延一片,就似黃土砌筑,并在日光下呈現著富麗莊嚴的金色。遠處望去,垛口、射孔、城樓、肅立的士卒清晰可辨,及至近旁細看,卻不過是巨大的怪石顯現的魅影。這便是聞名遐邇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中的魔鬼城。
魔鬼城就是一片雅丹地貌。雅丹,維吾爾語的轉音,意為“陡峭的小丘”,后來演變成為了干旱地區(qū)風蝕地貌的專屬地理名詞。雅丹地貌應是千萬年前沉積于海底的泥沙凝結,并在地質運動中隆起后,又歷經滄海桑田的風吹日曬、霜打雨淋,再被強勁的沙漠風暴經年累月地打磨而成,有如自然在歲月的侵蝕中留下的一處美麗的疤痕。這是否是宇宙的主宰,不經意間運用了風、雨、雷、電的法力,瀟灑地揮了揮手,便雕琢了大地,造就了一座風都鬼城,而成為人間雄渾又蒼涼的絕響。這就是自然,沒有刀鋒,卻溫柔地用時間消磨著一切,如同我們眼角增添的年輪一樣,給大地留下的歲月皺痕吧。
旅行車小心翼翼地駛入了這片瀚海戈壁,像只甲蟲般向前爬行著,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在空寂的環(huán)境中陡然間開始顯得異常刺耳,景象也慢慢神異了起來。隨著逐步深入,我漸漸進入到了一種失語的狀態(tài)。魔鬼城如神靈的想像力一般莫測,絕非我的筆力所能企及。有的像駐守城池披堅執(zhí)銳的勇士,可聞其號鳴簫咽之聲;有的型如萬馬奔騰,可感覺到如颶風掠過;有的如千駝相聚,可望見那流沙飛揚。而形如神佛者,相貌或慈或悲,或怒或惡,或坐于蓮花,或行于天際,無不形神兼俱,栩栩如生。還有靜坐修身的喇嘛,虔誠無比的信徒,婀娜妖艷的鬼怪。每一種景象,在不同的角度,又有著不同的奇觀。似人非人,似物非物,似神非神,似幻非幻。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品讀著王昌齡的著名絕句,我們在望不到邊際的土堆中慢慢前行,有如從哈密入疆,次第游歷著巴里坤、高昌、樓蘭、且末以及安西四鎮(zhèn)等等的要塞城堡,一幕幕顯現著穆王北征犬戎、武帝馬踏匈奴、蒙古縱橫蔥嶺以及胡漢和親、絲路昌達的歷史畫卷。如同余秋雨先生在《陽關雪》中對于古戰(zhàn)場悲蒼的記述那樣,竟也可以聽到,我們的眼前“有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又可以想見,他們的身后“有中原慈母的白發(fā),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和故鄉(xiāng)柳蔭下的訣別”;還可以看到,“沙丘之巔那將軍圓睜的怒目,還有獵獵于朔風之中的軍旗”。就好像是在演繹著一曲相同的歷史悲歌。又都是在瞬間,隨著一陣煙塵,一陣迷霧,飄散遠去了,也留下了一堆堆面向朔北的土堆,一律的迎著風的形象。我同樣相信,他們都是面向著敵陣死去的,并且死得更為悲壯,悲壯的讓歷史凝固,凝固成了眼前的山丘;我還相信,他們仍是想在最后一刻回過頭來,給身后遠方的故鄉(xiāng)投注一個目光,但是,胸膛里已插滿了刀槍,便怒嗔著血紅的雙眼扭曲地倒下了,一樣地化作成沙堆一片。這時,我的心中,涌現著唐人王翰的《涼州詞》那“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豪氣詩境,我的眼前,也浮現出了一幅艾略特《荒原》的畫面,而這廣袤的三山地帶卻應更是中華歷史的荒原。
我們沒有等到夜深人靜時去聽風的呼嘯,因為不忍再耳聞那據守了千年的靈魂的哀嚎,不愿驚擾了他們思鄉(xiāng)的悲啼,也不想阻隔了他們與親人呼喚的哭號,更怯怕那戰(zhàn)場殺戮的血腥嘶鳴。而當我們離開這座夢幻的城堡,駛入戈壁的深處時,再眺望山巖的遠影,嶙峋的奇石已漸漸模糊起來。于是只能透過車窗向上看天,卻從未見過這么圓滿的天,像個蚌殼般嚴嚴實實地罩住了荒涼的戈壁,使這些山丘慢慢地縮為了一堆,再縮為了一點,成為蚌嘴里含著的一枚滋生的珠粒。
入夜,這里仍會一樣地起風,而風已吹走了千百萬年的時間,將發(fā)生過的一切都吹作了歷史,歷史也成為了我們一代一代的記憶。在這風里,渾和著胡笳與羌笛悠悠的哀音,從歷史的暗角吹來,讓整個民族都為之悲泣?!翱v馬邊國幾千年,荒野萬里出長安。大漠英雄今何在,旌旗十萬化作山?!边@是我抑制不住的感慨。
戈壁中很難走出路,路是要很多人經常踩踏出來的,而荒漠中四野是一樣蒼茫,它沒有走過時沙的塌陷,也沒有土的擦痕,根本就找不到一個更為特別的標記,便不可能都恰好邁上同一塊石礫,行走踩踏成路。但卻肯定會有一個方向,指向豐水沃草的方向,這便是牧人們遷徙行走的公規(guī)。這個公規(guī),讓遠處總是蘊藏著探詢生機能夠收獲的美麗。而我們的車子馳騁的路是修砌的,為了讓更多的人行走,走向金山阿爾泰,走向美麗的神話喀納斯,走進綠色的世界大草原。
我讀過很多關于沙漠、戈壁及荒野探密尋蹤的文章,而只有置身于阿爾泰山旁草原石人的腳下時,才真正感受到了一種震顫,就仿佛是終于覓得了先民的源頭。已經沒有人能夠說清這石人的祖先究竟來自于哪里,但它所表現的一些文化斷面卻清楚地反映出,在石人身后的泥土里深埋著的尸骨,竟可能來自于許多個國度,有著多種部族的“基因”。那是一個遙遠時期的融合,讓他們成為了很多族群祭拜的先賢。雖然,他們散落在多處草原的某個山坡上,但卻都一樣地面向著東方。是否都是在回望著他們遷徙時走來的路,以表示就是變做陰魂也在銘記著那里的故鄉(xiāng)?或是覬覦日出,讓魂魄能夠攀附上初升的太陽,并隨著紅日凌空而升入午時的上天,以便化為世間的永恒?這所有的疑問,都只有留給那些專門的學者去探究了。我只知道,這其中定是蘊涵著一個民族深厚的信仰,一個族群久遠的寄托和一個群落沉沉的哀思。就像那山峁上蒙古人壘砌的石碓,成為了一種乞天、乞地和乞人的記號,留在了通向喀納斯的路上。
喀納斯,蒙古語,意為“美麗的神話”??{斯湖,則被環(huán)抱于阿爾泰山的喀納開特群峰之間,依山勢而彎轉,就如女子般蜷臥于青峰雪嶺之下,顯現著萬般的柔情。當我置身喀納斯的湖畔時,就仿佛置身于了山河的神韻之中。當然,這韻來自于山,而神則出自于水。登臨高處,望天,藍的潔凈,白云如洗:看水,碧的自然,波光入翠。觀山,綠的純凈,纖塵不染。再眺望遠端,薄霧空蒙繚繞湖面,并半遮云杉。湖水青、碧、綠、黃變換不定。環(huán)湖是一片茂密的草地,滿目都是過膝的綠草和燦爛的山花,山花又點燃了綠茵,讓草原一片熠熠的生機。還有山林深處圖瓦人的木屋炊煙裊裊,牧人的笛聲也悠悠不斷。在山的一側,蔥郁的山林還分擁著兩個靜謐的湖灣,那是兩個仙女在凡間的化身,溫順地任憑綠枝撫摸著她們的玉質凝脂,并隨微風送來陣陣隱隱的低吟,顫動出一圈圈五彩的漣漪,讓人情醉神馳。
幸運的是當夜宿于山下的村落,竟宛如步入了隋代楊素的《出塞》那“交河明月夜,陰山若霧晨”的詩意之中。枕著天籟之音進入夢境,又更是一種絕妙的風景。讓我在虛幻中梳理著幾天的思緒,回味著剛剛的記憶。記憶是經歷的沉淀,而經歷都在記憶中還原。我們應把握好自己曾經有過的經歷,并享受這種經歷的過程,切莫總是沉浸在經歷的缺憾里哀嘆。獲得了就盡情地分享,未竟的便留作戀念的遺憾,而錯失的美景還將是我們再一次重游故地的又一個理由。
我們走進了喀納斯,初識了她美麗的芳容,但卻又與那飄若仙云的白哈巴、遙遠隔絕如世外桃源的禾木擦肩而過,始終未能撩起圖瓦人神秘的面紗。他們究竟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或者蒙古騎兵的遺屬,還是印地安部落的流民,便就不得而知了。人說千年修得同船渡,萬年修得共枕眠,五百年就只有邂逅時的錯失。我可是那明朝年代馳騁過這片草原的士兵,曾經被美冶的圖瓦女子打動,而有過一個生死的約定,只是這約定的時間不足千年,使我們一直還要忍受不能相聚的歷練?今天,我便留下一個諾言,五百年后再來尋覓那翹立船頭的少女,演繹回眸間的愛戀。我懷著這樣的欣喜睡入了夢中。我的夢很簡單,就是把幾天的心情沉淀過濾,然后裝入筆囊,再流淌出蕩漾的文字,留做永遠的記憶。
暮色四合,山頂灑上了水樣的月色。而天邊的晚霞尚未退盡,留下瑰麗的一抹還映照著高處的風景。很快,最后的風景便隨著夜色升空,墜落了。沒了依托,讓山峰顯得愈加寂靜、遙遠。一條流向北冰洋的額爾齊斯河從山腳下靜靜地淌過,與烏倫河一起,為我默默地唱著潺潺的歌,那是傳說中的兩個為了真愛而逃出了牢籠的美麗少女歡唱的情歌。
醒來時外面的世界整個都是濕漉漉的,草木浸滿了露水,散發(fā)著泥土的腥味。散漫的陽光猶如從童話里鉆出,輕柔地灑在了山坳的草原上,我就像剛剛剝離了胎臍的嬰兒般,對山川感受著清俊和新異。這便是圖瓦人長久的生活??{斯是美的,但她的美麗卻沒有掩蓋住圖瓦人的光鮮,反而使得他們更加飄逸,如書中的童話。這童話,給浮囂以寧靜清冽,給俗華以平實明麗,給信仰以寄托追覓,給神明以虔敬禮祭。這虔祭,是對自然,對草原的藍天。
西域,自漢唐以來一直都處于胡漢政權的交替或并存中。繁忙的絲綢之路,過往著眾多的客商,極大地推動了相互的融合。漢學的思想得以流行,漢人的文化也得到了認同。而漢人與少數民族的雜居、通婚,更是在繁衍生息中進一步地促進了民族間的認識與交融。今天你就能夠在新疆處處感受到,那種各民族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同時你還可以發(fā)現,這里的各個民族又是如何頑強地守護著自己的傳統(tǒng)。且不說維、回嚴格的伊斯蘭禮教,哈、蒙繁復的婚葬儀式等等,就是漢人也在一些定居的鄉(xiāng)鎮(zhèn),保留著大量原始的傳統(tǒng)習俗和民間技藝,甚至有很多在內地都瀕臨絕跡的珍貴文化遺產。
途徑屯麻札時一個偶然的安排,鬼使神差地在一個叫做哈力餐廳的路邊小店用餐,就讓我意想不到地完成了一個長久的期盼。席間老板娘端上了一份烙餅,這本是關中一種最為普通的食品,我卻從中品出了兩千多年前的余香。烙餅呈半圓球狀,叫做“鍋盔”。我急問老板娘是哪里人氏,老板娘說是本地人,這令我很是錯愕。當我急速的尋找著她們可能落腳邊陲的因由時,她卻馬上又告訴我,她的先祖在陜西,讓我疑惑頓解,而從她的話語中到也聽出了少許夾雜著的鄉(xiāng)音。
相傳秦始皇橫掃六國后,劫掠了各地的寶物,并用強權統(tǒng)一了貨幣,使得國庫充盈,進而開始大興土木。幾乎同時動工了三大工程秦陵、阿房宮和萬里長城。共征發(fā)勞役一百余萬人,使得全國的勞動力頓時捉襟見肘,以致遠赴邊塞的軍隊的后勤保障也受到了嚴重的影響。戊邊的士兵只能定期從軍需處領到少許的面粉,但沒有火夫和鍋灶,無奈中便借用自己的頭盔來烹食。不知是誰,偶然發(fā)現可以將面粉和水后放入頭盔進行燒烤,加工成外酥內香的美食,才化解了當時的困局。以后,逐漸改良、發(fā)展,成為了秦人特有的一種面食,被邊卒們傳為“鍋盔”,并一直保留了下來,只是現在的形狀與當初已相去甚遠。不知從哪個世紀起演繹成為了一種厚寸許、大尺余的圓餅,還以“鍋盔像鍋蓋”的美譽奪得了“陜西八大怪”的殊榮。而今天吃到的鍋盔竟還是兩千年前的形狀,就仿佛少小離家后老大才還的親人,讓人有種遙遠的相識和未曾謀面的熟知?!板伩钡膭?chuàng)制,不僅解決了士卒的溫飽,同時還開創(chuàng)了以炊具為食物名稱的先河。今天的鍋盔,可是那昨天孟姜女夫君的主食,兵馬俑們每餐的佳肴,秦始皇祭岳時旅途的必備呢?這個傳說,至今并沒有經過專家們的縝密考證,但它所富含的文化背景卻也揭示了那個時期的一段歷史傳奇,而今天的發(fā)現,更是增添了這段遺事的一個新的注腳。像這樣的注腳,在幾天的行程中又豈止僅此一件,馕的來歷就更有淵源。絲綢之路開通后,西域異族的土特產品、農牧作物和民俗文化傳入中原的同時,隨著駝隊也將他們的飲食習慣帶到了長安。他們喜歡吃肉時就著餅,簡捷而實在,漢人便很快接受了這種飲食方式,并因胡人喜食而將其稱為胡餅。胡餅就是一種用面粉調揉后炕烤的干糧,耐食用又便于攜帶,還能夠儲存,真可謂是當時居家旅行的最佳必備,得以廣泛的流傳普及。后來發(fā)現,胡餅因較干,更易于同湯食配用,幾經改良后便慢慢地演變成了具有中原風格的湯餅。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代代的傳續(xù),湯餅已念轉成了饦餅(也叫馎饦)。而由于傳統(tǒng)上那種根深的喜愛,在如今的西安又賦予了一個“饦饦饃”的昵稱。又或是因其源自于西域,所以還一直為回回所獨享,漢民烙制的卻被叫做了燒餅,是否這也正是回人的祖先為我們引進的美食呢?不知何時,湯餅隨著長安的商隊伴隨著絲綢、瓷器又帶到了西域,“湯”便在一路的方言與發(fā)聲方式的改造下,在蔥嶺以西被稱作了“tonm”(音),又經地中海的洗禮和阿爾卑斯山的改造以及大西洋海水的浸染便演化出了“tart”的果餡餅,并派生出了意大利的比薩,而在新疆邊陲,則念轉成了馕。馕,從根本上說應是由西域泊來而又返銷回去的一個結果,就如同今天“家私”的稱謂,只是“家私”卻是一種出口后又轉了內銷的產物,不過都是一種經濟的強勢在文化領域的反映罷了。馕與鍋盔一樣,是歷史給予我們的遺存,也是一道隱現于生活中最容易被忽視的人文風景。它們既是歷史的見證,同時還在繼續(xù)演繹著新的歷史。
我曾在夜幕下于南國的浪邊踩過蟹,也到過漠北,在蒙古人炭火灼熱的帳中暢飲,還在清晨登臨了東海的礁石看過冉冉的日出,在此刻,我又站在西部的邊陲,眺望著最后一抹霞光的余輝從山河中落盡。
當車行至312國道的4825公里處時,矗立的里程就緊鄰著中哈國境的界碑,這里應該是我國從東到西的最遙遠的距離?;魻柟?,西北邊陲口岸,絲綢之路北線的西口,歐亞大陸橋的要塞。在這里,我度過了國內最晚的一個夜晚。當瀛海的又一個朝陽快要升起時,霍爾果斯遠處的余輝竟剛剛散盡。是夜,我們在這樣的邊城壘起了“方城”。而今天的方城,在我的眼里,它已不再是一種博弈的游戲,而是對秦入陽關的延續(xù)。我們似乎在完成著始皇對蔥嶺未竟的霸業(yè),而要將其納入大秦西部的“圍城”;也是在重新修砌著漢時邊關的“壁壘”,為李廣利、陳湯、甘延壽等戊邊的將軍繼續(xù)堅守著前沿的陣地。但此時,他們面對的匈奴早已不見了蹤跡,而我們只是沿襲著國人傳承的血脈,追溯著華夏的傳統(tǒng),擔承著56個民族久遠的習性。小小的方桌,我們圍起了自己的王國,建設著自由的家園,演繹著自身的夢想,同時也在推演著歷史的洪荒。
在方桌上推演歷史的同時,我也在心里將西域復盤,點數著這里發(fā)展進程中的經典。我們今天走過的路,想必就是當年中原文化與西域文化交匯的通衢,東方與西方、亞洲與歐洲、中國與波斯、希臘以及阿拉伯世界的各國都在這里會晤,那些絲綢、黃金、玉石、象牙、香料、經卷、樂舞等等,曾經從這里出關入隘,燦爛地閃耀、流動出了一條輝煌的文明長卷。幾千年來,數不清的部族群落在這里馳騁征戰(zhàn),他們又因惡劣的自然氣候所引發(fā)的天災而顛沛流離,一次次重新咀嚼著遷徙路上的苦難辛酸,一次次在陌生的荒原上又重建起新的家園。周穆王、張騫、李陵、班超、唐玄奘、駱賓王、李白、成吉思汗、左宗棠等名垂青史的人物,都在這個萬松挺立的天山南北留下過歷史的蹤跡。
臨行時,在同伴的不經意間,我拔了一棵草枝,并揮舞著,像個得勝的戰(zhàn)士。沒有人留心,我卻感到了深深的自豪。如果把中國比作雄雞,那么,這里的草木,可以說就是雄雞尾翼上的羽翎。尾翼是一切飛禽的平衡舵,是所有雄性禽類最愛炫耀的驕傲。因此,原始人以此裝飾自己的英武,古代人憑它展示自己的尊貴。從宋時武將身后插掛的配飾羽毛到清代官吏的頂戴花翎,無不都是一種權利與地位的象征。這就是因為各代君王對西域這片領土的渴望,是骨子里對于無疆霸業(yè)的渴求。手握雞翎便等同于降服了雄雞,降服了雄雞就如同占領了西域,而奪取西域便表明一統(tǒng)了中國。這是一代代帝王的夢想和一位位君主的偉業(yè)。
翻閱新疆這“三山兩盆”地帶的風物與歷史,天山竟如它那蒼老的年齡一樣的突兀。雪水滋潤了南北廣袤的綠洲,山林掩映了胡漢千年的經歷。正是這座橫亙西域貫穿內外的群峰秀嶺,演繹著誘人的傳說和壯闊的傳奇。綿延逶迤不斷的山脈,更是蘊涵著一個個古老而又遙遠的故事。天山,涵養(yǎng)了荒漠的生靈,見證了民族的融合,也承載了西域悠久的歷史。再放眼整個邊國,那蒼涼的荒漠、博大的疆域、厚重的風情和彌散的硝煙,以及悲壯的史詩、慘烈的疆場還有那雪嶺的胸襟,無不撥動著人的熱情,沸騰著心中詩的巖漿。“天明出月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边@是李白重返邊關時對那滄桑的感嘆,更是他走出西域后對家鄉(xiāng)的回望。
選自2008年3期《延安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