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民族國家意識在中國的萌生,女子在自己的生命體驗中覺醒。蕭紅在她許多小說中表現(xiàn)了女子以及人性的悲哀,特別是在她的成名作《生死場》中,揭示了比反帝更重要的內容,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病態(tài),如同魯迅批判的國民性,以指出國民的病疾,望得療救。
一、意識中的女子思考
一種從西方傳來的民族國家的意識?!懊褡濉?,美國本尼迪克特.R.奧戈爾曼·安德森(Benedict R.O’Gorman Anderson)認為本質上是一種現(xiàn)代的(Modern)想象形式,它源于人類意識在步入現(xiàn)代性(modernity)過程當中的一次深刻變化?!懊褡濉闭T發(fā)的感情是“無私而尊貴的自我犧牲”?!懊褡濉笔敲褡逯髁x和文化現(xiàn)象連在一起的,鄉(xiāng)愁是其中之一的表現(xiàn)形式。德國哲學家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Herder)說:“鄉(xiāng)愁是最高貴的痛苦”。因此,在蕭紅的小說中,始終寄予的是鄉(xiāng)愁,一種刻骨銘心的既悲哀又思念的情感。這無論對于她的出生地呼蘭河來說,還是后來遠走它鄉(xiāng)甚至到日本和香港等地來說,夢回牽繞的仍然是這樣的一種情結。她的成名作《生死場》和最后一部小說《呼蘭河傳》,都帶有濃烈的鄉(xiāng)愁。蕭紅生于戰(zhàn)亂年代,親歷了“九一八事變”,和整個東三省的淪陷。她的年青的心,怎么能不激起她對家鄉(xiāng)和人民強烈的情感呢?
蕭紅以她遠離了人們的一方創(chuàng)作靜土,用旁觀者冷靜的眼光,在咀嚼什么?她是悲哀的,她在揭示了人性的墮落,以女子生命的體驗寄予了對民族和國家的希望。她悲哀著什么?悲哀的是中國女子的命運。這與長久的中國封建社會制度是分不開的。在中國,“天朝君臨四方”的思想已有悠久的歷史。在“民族國家”這個意識沒有出現(xiàn)以前,中國的女子幾乎就處在奴隸的地位。直到辛亥革命“民族國家”的意識逐漸升起以后,女子才有了提升到“人”的愿望。這個“人”,指的是不依附、有獨立人格的人?!拔逅摹蔽膶W中“改造國民性”就是一個前奏 曲。
為什么對女子的轉變問題要融入在民族國家意識中呢?“民族”即“nation”,是指理想化的人民群體,“國家”即“state”是這個人民群體自我實現(xiàn)的目標或工具。以性別來分的女子是屬于人民群體的一部分。蕭紅的《生死場》正好提供了一個生動的文本,文本中的每一回都是以“民族主義”觀點來展開的。因此,蕭紅小說的接受史可以看作是民族國家文學生產(chǎn)過程的某種縮影?,F(xiàn)在的問題是,在蕭紅的《生死場》被視為民族國家文學代表的背后,還有許多作品都存在著更深的意蘊,那就是以女子的生命體驗,呼喚著人性的覺醒。
二、體驗中的女子情狀
蕭紅的小說,多數(shù)以女子的生命經(jīng)歷作為情節(jié)穿插其中,表面看來清淡,內涵展示深沉。她繼承了以魯迅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以女子的生命體驗直面人生。將魯迅改造國民性的文化融入到了對女子命運的表現(xiàn)中。盡管民族災難和社會革命沖淡了女子意識表現(xiàn)下的政治意識,但是她始終沒有放棄對于女子生命的終極意義和人性的蘇醒,這就是所以蕭紅的作品超越了同類題材小說的意義。
荒蕪的人性。如《生死場》中愛情的崩潰;牛馬般的一生;血性的生育;芥草般的生命。
1,愛情的崩潰。愛情如閃電一般的短暫。
金枝被成業(yè)遠去的口笛聲吸引,兩人相愛。可是結果是荒蕪的,蕭紅在豐收的“麥地”這個意象中埋下了隱筆:“黃色的,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意思說看上去豐收的麥地,結果卻是短短的根苗。金枝出嫁不過四個月,就落入了男權和夫權,夾雜著動物般的粗野的世界中。金枝懷孕了,漸漸也和別的村婦一樣,詛咒著丈夫,成業(yè)呢,見了金枝就謾罵。直到小金枝生出來才一個月,在一次兩人的吵架聲中,成業(yè)把她摔死了。真是一對作了孽的夫妻!原初那樣美好的愛情像過眼的煙云,蕩然無存。
2.牛馬般的人生。窮人的生活賤如牛馬,無足輕重。
王婆喂養(yǎng)的老馬。在深秋的一天,被趕到屠場去了,那是多么殘酷的一幕。青年時候的馬,驃壯,賣力地干著人活,等到馬老了,主人卻牽它到屠馬場去宰殺了,為的是它有一張值錢的皮。主人啊,有多么殘忍!這里充分體現(xiàn)了蕭紅對地主階級殘酷剝削本質的揭露,同時也賦于了對王婆這樣的被奴役者的同情。王婆和所有被奴役人的生命結局,就是這匹老馬的結局:“老馬——棕色的馬,它孤獨地站在板墻下,它借助那張釘好的毛皮在搔癢。此刻它仍是馬,過一會它將也是一張皮了!”王婆是哭著回家的,“兩只袖子完全濕透。那好像是送葬歸來一般?!?/p>
趙三喂養(yǎng)的青牛。農(nóng)人是喜歡牛的,和馬一樣,會做苦力??墒堑筋^來,老趙三的青牛,到哪去了呢?也被主人出賣了,到家他就對王婆說起看到青牛在市場上出賣的情景。王婆不耐煩地說:“人家的了,就別提了。”這是一句多么傷心的對話,窮人如牛馬般的命,任人宰割。
3.血性的生育。
女子從一出生,就編織著一個沒有價值的羅網(wǎng),越陷越深。生育是多么艱難的事,在夫權父權社會里,女子如同牛馬般地繁衍生命。金枝的哭喊,五姑姑的變色。那“大肚子的女人,仍漲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當四月里的鳥雀跳躍啄食,小豬漸肥的時候,“只有女人在鄉(xiāng)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女子,她的血本付出,除了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她本人的存在意義又在哪里?且看那個麻面婆,從來也不會抱怨一聲。就連丈夫打她,鄰人與她伴嘴,小孩子們擾煩她,她也不反抗,不爭斗,“她的心像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面把曬干的衣裳搭進來……”
4.芥草的生命。
女人的生命如同芥草。月英是打漁村最美麗的女人。生了病,遭到的是寂寞荒山中的遺棄。她的丈夫起初還替她請神燒香,眼見著她的病不為香火所靈,就開始罵起來了,后來干脆將她擁蓋的棉被撤走,換成磚頭,臀下浸滿了蛆蟲,她帶著無盡的怨恨離開了男人和這個黑暗的世 界……
三、凝視中的病態(tài)民族
蕭紅繼承了魯迅把一個充滿疑問的現(xiàn)實世
界揭示出來,帶有魯迅式的啟蒙和批判,在女子的凝視中見到了一個病態(tài)的民族。下以《呼蘭河傳》為例。從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姑娘的死,可以看到受害者身邊一群人的所作所為,側面反映了一個民族病態(tài)的心理,就如魯迅在《紀念劉和珍君》一文中所引陶淵明《挽歌》篇所說:“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1.遮蓋美而生妒嫉。
小團圓媳婦,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女孩,長得如十四歲的高個頭,被認為是不合常規(guī)。連老廚子、有二伯都在說閑話,更不用說那個兇狠的婆婆。進門沒多久,就被婆婆打教,半夜常聽到小團圓媳婦的哭聲。小團圓媳婦真的害了病,被抬進大缸,用滾熱的水燙,旁邊還站著三四個人把攪起的熱水往她頭上澆。她在缸里掙扎,后來沒了力氣。等到她被赤身裸體地拉到床上,婆婆才拉了一張破棉襖給她蓋上。又請了大神二神用針刺,圍看的人“不下三十個人,個個眼睛發(fā)亮,人人精神百倍。”小團圓媳婦終究沒有醒來,昏睡六七天,死了。問起去送葬的老廚子和有二伯,他們對小團圓媳婦的下葬根本不感興趣,倒是感到酒菜真不錯。在這樣的冷寂病態(tài)的社會里,死了一個小丫頭,就與死了一只雞差不多。
王大姑娘。這是蕭紅小說中愛情寫得較成功的女子。她和丈夫馮歪嘴子,是一對貧賤夫妻,雖窮,日子倒也美滿。村里人妒嫉著,冷嘲熱諷不斷,貧賤夫妻百事哀。王大姑娘不知被多少人說過閑話,也許因為她勤勞,沒空敷衍那些浪民。老廚子說,她的長相不好,大辮子大眼睛的,姑娘長得像扛工;有二伯說,膀大腰圓的,看上個灰禿禿的磨倌,武大郎玩鴨,啥人玩啥鳥;周三奶奶,楊老太太,加起有三四十個,還有同院住的粉房里的人,沒有一個不說王大姑娘是壞東西的;有為她做論的,說從小就和男孩子在一塊,沒男沒女,開口罵,舉手打的,嘴也饞;還有的為她做日記的,即使在飄著大白雪的夜,也躲在馮歪嘴子的窗下偷聽,哪怕?lián)频揭稽c點稻草,也要作第二天的是非宣傳:“這些探訪員往往沒有受過教育,他們最喜歡造謠生事。”馮歪嘴子,磨倌,喝酒,睡覺,打梆子,拉胡琴,唱本子,搖風車,雖窮,心地善良,王大姑娘愛他,成親以后,生了兩個兒子,更起勁地干起活來。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矛盾的,好事不多,好人不壽,王大姑娘勤儉持家,連多燒一根草和多吃一只雞蛋都舍不得,沒有多久就病死了,留下的馮歪嘴子托悲于夢,寄希望于兩幼兒。
2.人際關系的兇險。
老廚子和有二伯。兩個人都屬下人,都喜歡造謠生事,但彼此關系并不好,相互之間看不得。一次,近六十歲的有二伯遭三十多歲的父親打,站不起來,他的鼻子和嘴流著血,在一旁看到的老廚子只當沒看見,走到另一邊去了。夜里,老廚子大叫說,有二伯上吊了,一看,有二伯哭紅了他的小眼睛。過了些時候,又傳說有二伯跳井了,一看他正坐在柴堆上抽煙。再一看,街上的小孩子們,從小就喜歡看別人好看。自編著兒歌道:“有二伯跳井,沒那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嚇唬人?!崩蠌N子和村里的人還嫌有二伯沒有做出上吊的事而不過癮:“老廚子說他貪生怕死,別人也說他死不了?!?/p>
多么單純和勤勞的女子,都被捉弄死了,逝者如斯,這些惡人又會去捕獵新的對象。他們最喜歡聽和最喜歡看的就是上吊、投河之類的事:“‘上吊’,為啥一個好好的人,活著不愿意活,而愿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有趣味無窮,大家快去看看吧”。多么卑劣的內心世界,自已的處境不好,卻希望別的人比他們更差,就是一種病態(tài)的虛弱,貌似強大,自欺欺人,并且還影響到下一代,變?yōu)楦畹俟痰念B疾:“還有小孩,女人也把他們帶來看。他們還沒有長成為一個人,母親就早把他們帶來了,也許在這熱鬧的世界里,還是提早地演習著一點好,免得將來對于跳井上吊太外行了?!?如果停止了看戲,這些人的生活就失去了意義,他們的生存是建立在踐踏別人的生命基礎上的,實際比外來民族的踐踏更兇猛、更激烈,類似于動物性的弱肉強吞的本能,這種民族劣性的不改造,怎么能不受外族的欺凌呢?
四、結語
蕭紅從創(chuàng)作《生死場》到《呼蘭河傳》,體嘗著一種女子生命的漂泊之情,她的寓言式的嘗試也是一種熱愛我們這個民族而做的“無私而尊貴的犧牲”,女子不應該落到這樣非人的地步,為什么就不能獨立呢?在這樣病態(tài)的社會里,如果再以幾千年的封建正統(tǒng)思想來約束自已,必然是沒有出路的,如《生死場》中的金枝,王婆等,更進一步的是走向死亡,如《生死場》中的月英、麻面婆和《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姑娘。蕭紅已經(jīng)看到了女子生命的悲哀,在男權社會里,女子的思想意識是空寂的,根本觸摸不到生命的價值。因為無知,所以悲哀,被蒙昧無知的丈夫、奴役女子的階級,威逼到一條可憐的生死場中等待宰割,在離別家鄉(xiāng)呼蘭河城,遠走他鄉(xiāng)、思鄉(xiāng)的路中,帶著悲呼:覺醒吧,女子。為了我們的民族,為了我們的國家。
參考文獻:
[1][美]安德森.吳睿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殷海光.中國文化的展望[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8.
[3] 劉禾.批評與民族國家文學[ M ] . w w w . c u l -studies.com/old/bbs/read.asp?
[4]黃曉娟.蕭紅的生命意識與其作品中的女性意識[M].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4.(05).
[5]蕭紅.蕭紅全集[J].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8.
作者簡歷:
范逸清(1955—),女,副研究館員,工作單位:蘇州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