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山水詩是我國古代文化最輝煌最令人神往的篇章,它以自然界山水、田園景物為審美對象,藝術(shù)地再現(xiàn)或表現(xiàn)自然美,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給人以豐富的審美享受。中國古代山水詩有如此高的藝術(shù)成就,除了其源遠流長的演變過程、文化藝術(shù)自身發(fā)展的內(nèi)部規(guī)律及民族文化發(fā)展的歷史、政治、經(jīng)濟等各方面的原因之外,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與詩人隱逸生活密切相關(guān)??鬃诱f:“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論語#8226;泰伯》),盛唐時代是中國封建時代的一個“盛世”,朝廷以科舉取士,地主階級中各個階層的人士可以通過考試獲取官職,所以士人們對于出仕大多充滿熱情。當時的士人普遍具有一種生逢盛世,不當隱居的思想,但是,任何一個封建時代的盛世,總有許多被埋沒的人才因各種原因隱居,因而在盛唐時代,也仍然有不少隱士,王維、孟浩然便是其中的代表。
王維、孟浩然是唐代文學繁榮時期中的詩人兼隱者,他們把山水田園的靜謐明秀的美表現(xiàn)得讓人心馳神往。但由于社會環(huán)境和本人境遇及個性方面的差異,二人的隱逸思想演變各自呈現(xiàn)不同的情況,表現(xiàn)在山水田園詩中的思想意識,審美情趣及手法等存在顯著的差異。
一
孟浩然,是盛唐詩人中終身不仕的一位作家,又是一個有志于高官、京官的才學之士。他早年企求“由隱而仕”的終南捷徑,40歲以前隱居于距鹿山不遠的漢水之南,但不是“為隱居而隱居”,而是在勤苦攻讀,為應試、出仕作準備。他詩歌中的“少年弄文墨,屬意在章句”(《南陽北阻雪》)、“苦學古十載,閉門漢江陰”(《秦中苦雨思歸贈袁左丞賀侍郎》)等詩句,就足以說明沒有仕進思想就沒有他這個時期的隱逸思想。由于此時的孟浩然認為自己詩才高超,有朝一日定能獲得摘桂之譽,因此相對隱得靜心,淡遠,“晝夜常自強,詞翰頗亦工”,(《書懷貽京邑同好》),“翰墨緣情制,高深以意裁”,是詩人對自己的高度自信?!氨讖]在郭外,素產(chǎn)唯田園。左右林野闊,不聞城市喧。釣竿垂北瀾,樵唱入南軒。書取幽棲事,將尋隱者論”(《澗南園即事貽皎上人》),此詩作于詩人早年居家期間,是當時隱居家園時心舒志逸,相對神靜情怡的精神狀態(tài)的寫照。
孟浩然后期的隱逸思想具有憂心和寂寞的性質(zhì),因不得志而歸隱,既歸隱又感無奈,一生不仕,因此,他的詩變得于曠達淡遠中時有抑郁不平之氣。開元十六年(728),他入長安應舉,結(jié)交王維、張九齡等人,開始遍交詩壇群彥,次年賦詩秘省,以“徽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一聯(lián)名動京師,但卻不幸落第。隨后,他南下吳越,寄情山水以示不同俗流的清高,終老于林泉,心情是寂寞不平的。由于稟性孤高狷潔,孟浩然雖始終抱有濟世之志,卻又不愿折腰曲從,這是他與王維不同處。落第后的他高吟“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在《夏日南亭懷辛大》中詩人通過抒發(fā)自己乘涼時的感慨表達清高自賞的寂寞心緒:“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庇秩纭端藿ǖ陆罚骸耙浦鄄礋熶?,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寂寞惆悵的孤獨心緒,因野曠天低、江清月近而愈顯清遠無際。
由于生活環(huán)境和性格氣質(zhì)的不同,在山水詩中詩的寫法和藝術(shù)風格中,孟浩然與王維是有區(qū)別的,“雖顯得風格恬淡孤高,但更貼近生活,詩語自然純凈而采秀內(nèi)映,”似比王維更顯淳樸,如“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jié)”、“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表現(xiàn)詩人崇尚閑適的生活情趣。如《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比姴皇碌褡粒Z淡而味濃,渾然一體,生活氣息相當濃厚。又如《游學精思觀回王白云在后》:“山谷未停午,到家日己曛?;卣跋律铰?,但見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待夫君。”眼前景,口頭語,如人家常話一般,寫得非常真實。
二
與孟浩然同時代的王維一生曾幾度隱居,他一生可謂亦官亦隱,即便他居官的時候,也每寫出一些思慕隱逸之作,考察王維的隱逸有助于了解他的山水田園詩的創(chuàng)作。
王維的仕途較孟浩然順利得多,二十一歲便順利地通過了科舉考試,步入仕途,不像有些士人在登第前有一段長期隱居苦讀的經(jīng)歷。但擢第后的王維一再被貶,終于在第七個年頭(約開元十六年),詩人棄官在淇上隱居,其《淇上即事田園》云:“屏居淇水上,東野曠無山。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靜者亦何事,荊扉乘晝關(guān)?!痹娙说膬?nèi)心是恬靜閑適的。但他用世之志并沒有因此消盡,五年以后,張九齡拜相,王維認為機會已到,即獻詩九齡請求汲引,獻詩后,王維即到地近玄宗、九齡行居東都的嵩山隱居,此次是為出仕而隱,不同前次。遺憾的是王維被擢為右拾遺后,張九齡在李林甫的打擊下罷知政事,詩人為前途暗淡而感到沮喪,開元二十九年春,他終于決定辭官在終南隱居,理想破滅,濟世抱負無從實現(xiàn)和政治環(huán)境險惡,使詩人灰心失望,企盼擺脫塵世的束縛,安養(yǎng)余生,有《終南別業(yè)》云:“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淡笑無還期”,表現(xiàn)的是一種悠游山水,超然出塵的情趣。這次隱居時詩人的超然出世思想,比前兩次隱居時更突出和濃厚。約一年左右,因家貧,素無儲蓄,王維又復出官職,又因其“樂住山林,志求寂靜”,王維“遂于藍田縣營山居一所”(《請施莊為寺表》),他身在朝廷,心存山野,在藍田山居(即輞川別業(yè))長期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常在公余閑暇或休假期間沉溺于那里的山水風景之中,此時的精神狀態(tài)同隱居終南期間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不耕不織而衣食無虞,在厭倦長安官場生活之余陶醉于山水林泉之中,隱居是閑適而愉悅的,如《輞川別業(yè)》曰:“不到東山向一年,歸來才及種春田。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優(yōu)婁比丘經(jīng)論學,傴僂丈人鄉(xiāng)里賢,披衣倒屣且相見,相歡語笑衡門前?!庇秩纭短飯@樂七首》其六:“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浼屹孜礆w,鶯啼山客猶眠”;其三:“采菱渡頭風急,策杖村西日斜,杏樹壇邊漁父,桃花源里人家”,這與其說是寫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的生活,不如說是在寫隱士和他們的悠閑自得隱逸生活。
王維隱逸從某種程度可以說是禪隱。他篤志奉佛,“以般若力,生菩提家”(《贊佛文》),其全家人均虔信佛法。親歷浮沉變幻的宦海生涯之后,王維選擇了皈衣佛教禪宗,他一生遍訪名僧大德,以玄談為樂,已頗有所悟,這對他的山水田園詩的創(chuàng)作自然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追求寂靜清出隨緣任運的境界。如“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過香積寺》)。詩人心逐境寂,安禪入定,“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竹木幽深,主人獨坐,彈琴長嘯,心無塵繞。再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詩人的真性靈與自然之真相通、相融,自由超脫,身世兩忘,萬念皆寂,反映佛教引人出世的境界。
王維追求清出閑適,詩中最愛用“靜”、“ ?!?、“ 遠” 、“ 閑” 一類字樣, 還有“禪”、“寂”、“空”、“無”等佛家用語,這深得益于他對禪理的玩味和修習,正是由于他常以一位禪者的目光覽觀萬物,才使他的詩有一種其他詩人難以企及的靜美、澄曠、寂悅。
綜上述,王維山水田園詩多追求“寂靜清出、隨緣任運”的境界,是他隱逸生活和禪宗情結(jié)的產(chǎn)物;孟浩然因不得志而歸隱,顯得無奈,他的山水田園詩盡管寫得很美,自然超脫,洗削凡近,但時時流露出一股壓抑不平之氣,更偏重主觀感情的抒發(fā),于靜景中寄寓躁動不安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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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儒俊(1 9 68—),男,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藝學。工作單位:東華理工大學文法與藝術(shù)學院。
儲 瑤(1983—),女,助教,研究方向:文藝學。工作單位:東華理工大學文法與藝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