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捧著大部頭書看是上小學(xué)的時候，看的是《西游記》，后來接著看《水滸》，準(zhǔn)備繼續(xù)生吞活剝《小五義》的時候，父親把家里的書鎖了起來。偷偷摸摸好容易弄出本《警世通言》，但故事卻不夠精彩，且生僻字更多。不過“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那章卻記住了，因為正在背蘇軾的“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p>

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說的是，蘇東坡自恃聰明，頗多譏誚，得罪了王安石，數(shù)次被貶。謫至黃州任團(tuán)練副使時，王安石托其捎帶瞿塘中峽之水以茶飲。游三峽時，蘇東坡興高，船過中峽方想起取水之事。左右為難時，船家道：“三峽相連，并無阻隔。上峽流于中峽，中峽流于下峽，晝夜不斷。一般樣水，難分好歹?！毕胂胍彩?，于是東坡立于船頭汲了一甕帶回。煮茶時，王安石有所察覺，問是否真是中峽水。蘇東坡說當(dāng)然是。王安石道：“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惟中峽緩急相半。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水。”蘇東坡聞后大驚。

那是第一次知道喝茶如此有趣，后來見父親飲茶，與他聊起這個故事。父親沒說滿招損謙受益的道理，卻引用了董其昌那句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初中快畢業(yè)時，父親向我開放了家里的藏書。其實，當(dāng)時父親的藏書并不多，東躲西藏是為了不讓我看《紅樓夢》，怕我看了學(xué)壞。《紅樓夢》里有“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一章。在櫳翠庵里，妙玉招待賈母的茶更讓人大開眼界，從茶至水，直到茶具皆大有講究。因不迷《紅樓夢》，是怎樣的講究，一時也記不起來了。妙玉泡茶用的水好像取的是梅花蕊上的雪，置于壇中，窖于地下，至來年啟用。我曾突發(fā)奇想，想認(rèn)真看看《紅樓夢》里泡茶的學(xué)問，但幾經(jīng)遷徙，父親的《紅樓夢》不知何時竟弄丟了。記得父親的《水滸》、《西游記》等均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版本，頁首都印有毛主席語錄，唯獨那套《紅樓夢》沒有，不知道是哪種版本。還好我不迷“紅”，也沒有學(xué)壞。但我們姊妹五個，除最小的妹妹上過正規(guī)大學(xué)，其他四個均與大學(xué)無緣。想必父親是傷心的。

修青海的龍羊峽電站，父親參與了援建。去看他時，不知他從何處借了一本《郎潛紀(jì)聞》。隨手一翻，正好翻到碧螺春的民間故事：傳太湖西洞庭山有孤女名碧螺，為東洞庭山青年漁民阿祥所愛。碧螺善歌，阿祥常聞。忽出惡龍，蟠據(jù)湖山，強使人為其在西洞庭山立廟，且年選一女奉與作夫人。太湖人民不遂所求，惡龍蕩平西山，劫走碧螺。阿祥聞訊怒火中燒，與之惡戰(zhàn)七日，殺死惡龍，但阿祥俱負(fù)重傷。碧螺親為護(hù)理，一日碧螺覓藥至阿祥與惡龍戰(zhàn)斗流血處，見生有小茶樹，仍移山頂種植。春分、清明甫過，茶樹已吐新葉，但阿祥卻已湯藥不進(jìn)。碧螺將樹上嫩葉以口含下，揉搓烘干，泡成香茶，以飲阿祥，竟?jié)u恢復(fù)健康。至阿祥痊愈，碧螺則因頻頻含茶，失其元氣，憔悴而死。阿祥悲痛欲絕，將之葬于茶樹下。后人以春時采碧螺葬地茶，制成名貴香茶，故為碧螺春。后來我還看到其他資料，碧螺春實為康熙御名。

但讀該文時突然明白，茶有人性。以后還知道龍井要配虎跑泉水，普洱則需滇池之水。后來讀的小說多了，知道四川的茶館，有邊喝茶邊擺龍門陣的習(xí)俗；廣東的早茶，則是邊喝邊聽木履在青石上霹靂啪嗒的敲響；還有福建的功夫茶，要待婦女們下地勞作后，男人們才在家里慢慢享用。飲茶實則閑情的體現(xiàn)，但我卻不懂茶。

一次得了上好的新茶，急匆匆趕回家里，想與父親同品，也想從他處學(xué)些茶的知識。不想父親卻說，好茶哪是我喝的，那種初飲恬淡再而純厚的滋味，我何嘗體會得了。我是個茶痞，只能喝最濃最澀那種苦茶。

父親的一席話，竟讓我陡生難過。

女兒記

女兒出生那天像個夢，一切都無彩平淡。為了盡快生產(chǎn)，我陪妻子在醫(yī)院四周走了整整一下午。三月的陽光，讓人懵懵懂懂，茫然無緒。晚上七時，母親、岳母和弟弟一家三口，又陪我守在醫(yī)院的走廊上。除了我們，樓道里空無一人。燈光透過陳舊的燈罩，顯得蒼黃。等待中，先有幾聲嬰兒的啼哭，隨后助產(chǎn)士抱著女兒走了出來。不知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當(dāng)時我沒伸手接女兒，只是傻子一般站著。母親一直等著我親手接過女兒，但岳母迎了上去。她把女兒抱到一樓的病房，又回來。這時候，他們突然想起，還沒問是男是 女？

在等待妻子縫合傷口那段時間，我感到孤 獨。

到一樓看女兒，沿途無人。女兒躺在床上，很安靜。她的小臉非常清秀，竟沒一點折皺，還是雙眼皮兒。把她抱起來，不及我半只手臂長。想起書上的護(hù)理常識，我把她放回去，兌了蜂蜜水，用綿簽蘸著給她潤嘴唇。等了半天，沒發(fā)現(xiàn)她吐出殘留的羊水。我又把她抱起來。覺得不妥，再放回去。剛把襁褓的邊緣扯平，借以遮檔燈光，五歲的侄兒便來通知，讓我把妻子抱回病房。

八點以前，我們還是七口人，現(xiàn)在多了一個，病房似乎因此狹小起來。我曾提前一年不沾酒，少抽煙，強迫自己早睡早起。每天五十個俯臥撐，五十個仰臥起坐。雖然身體作了準(zhǔn)備，但現(xiàn)在心理似乎不妙。

侄兒出出進(jìn)進(jìn)，顯得很無聊。妻子像凱旋的英雄，大家都圍著她說話。坐在床沿上，看著女兒，我不知道該做什么。侄兒又神色慌張地跑進(jìn)來，對著弟弟的耳朵說悄悄話。聽著聽著，弟弟罵了一句：“混帳東西！”因為聲音太大，我們都看著弟弟。弟弟完全忽視我們的存在，提高嗓門急著說：“快讓我看看！”侄兒慢吞吞脫掉褲子。這個家伙，竟用嚼過的口香糖把自己的小雞雞粘住了。因為拉不出尿，侄兒嚇壞了。弟弟不像我，什么事都找書看，他有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從侄兒手里要過兩片口香糖，弟弟先放在嘴里嚼，后又取出來，在侄兒的小雞雞上慢慢粘。這一招很有效，剛一粘通，侄兒就滋了他一身。

我們笑得前仰后合。因為這事，女兒的出生一下變得記憶深刻。

有了女兒，我每天都急著下班?；丶业牡谝患?，是看女兒的雙眼皮是否依舊。然后再給女兒換尿布，裹筒筒片。在家務(wù)活上，母親總對我不滿，不是嫌做得不好，就是嫌太浪費。但裹筒筒片是個例外。換片時，女兒的小腿總不安寧，對此母親束手無策。每天母親都等我回家，給她孫子換尿片。我一手拿住女兒的兩個踝關(guān)節(jié)，一手在她兩個膝關(guān)節(jié)上輕輕一揉，女兒的小腿便伸得直直的。在擺呈棱形的片頭上方，疊一道折，女兒的雙肩總會被我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能做這一切，母親大為驚訝。我自己也深感意外。讓人不解的是，妻子懷上女兒那段日子，我竟有妊娠反映。真是莫名其妙。最初，我以為自己感冒了，早上起來總不舒服，心燒想吐，還想吃酸蘿卜。迫不得已，自己動手泡了一壇。我在家里那么折騰，妻子全然不知。因為常去妻子工作的醫(yī)院買感冒藥，妻子的同事識破了天機(jī)。我是打死也不信，看了許多資料，結(jié)果讓人哭笑不得。原以為這是夫妻感情絕好的體現(xiàn)，但一些老人說，那是新婚之夜穿錯了拖鞋所致。

那會，在單位，一群剛做了爸爸的爺們，閑時總愛湊在一處，交流心得。生活一下變得有滋有味。但女兒滿月后，母親不讓我再給她裹筒筒片。每天回家，只有看女兒的雙眼皮和她的大眼睛。那天回家，母親正提女兒撒尿。女兒死活不尿，母親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女兒突然沖我大叫一聲：“爸爸！”

這一聲清晰明朗，激動人心。那時女兒七個月。這聲爸爸之后，她便不再開口，像童話故事。但她知道我是爸爸，她什么都知道。那天，她對母親伊伊呀呀，鬧了半天。母親說：“奶奶老了，抱著你下不到一樓?！彼阋皇种肝?，一手指門，并發(fā)出短促的叫聲。意思很明白，命令我抱她下樓。

女兒的成長出人意料，她口齒發(fā)音明晰，表達(dá)能力驚人。那時我住六樓，同事父親謝世，在一樓設(shè)靈堂。剛學(xué)會走路的女兒，知道我要下樓，一晚上緊跟不放。我有意挨著，想讓她睡后下樓。她搬張小凳夠著陽臺，向下望。然后急匆匆拉著我說：“快點！人家要收攤攤了，我們沒逛的了?！眱蓺q半時上幼兒園，她穿著鞋子上床午睡。老師吼她。她說：“老師發(fā)脾氣的時候，一點都不漂亮?！崩蠋熞詾檫@是大人教的，弄得我好狼狽。最精彩的要數(shù)剛滿四歲時，我們在黔靈山把她弄丟了。

當(dāng)時，我們邊走邊聊，突然發(fā)現(xiàn)四歲的女兒，帶著妹妹三歲的兒子不見了。大家都嚇傻了。四個人一下散開，分頭尋找。剛散開，我的手機(jī)響了。是個陌生人打的，他讓我別急，并說了女兒所在的方位。趕過去一看，妹妹的兒子哭得傷心極了，女兒正在安慰他。問女兒怎么知道我的手機(jī)號碼，她說：“在幼兒園想家時，就背爸爸的手機(jī)號碼?！碧煅剑畠壕拱盐伊粼谟變簣@的應(yīng)急電話背了下來，還找了個感覺不像壞人的人給我打電話。她說：“那個叔叔不像壞人。”那是一對戀人。女兒竟知道，一旦打通手機(jī)，我就會出現(xiàn)。女兒丟失的時間不長，但我魂嚇飛了。

鬧“非典”那會，妻子醫(yī)院五一不放假，我單獨帶她出去玩。臨行，妻子對她說：“要有其他阿姨和你們一塊，回家告訴媽媽?！迸畠簞傸c過頭，就偷偷對著我耳朵說：“要和我們在一起的阿姨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我不會告訴媽媽的?！?/p>

她連這都懂。

到父母處，給女兒過六歲生日。一進(jìn)門，妹妹的兒子和女兒都樂瘋了。沒事做，我想看看孩子們在干什么。剛到臥室門邊，就聽侄兒 說：

“你不讓我玩電腦，我就告你。”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xì)聽。女兒沒出聲。侄兒說： “ 我告外婆， 你不讓我玩電腦?！?/p>

女兒說：“奶奶老了，耳朵不好。她聽不 見?！?/p>

“那我告你爸爸?！?/p>

“今天你告哪個我都不怕。”

“為哪樣羅？”侄兒有些無奈。女兒得意地說：“今天爸爸要吼我，我就不過六歲生日了，急死他?！?/p>

妻子說，我在文聯(lián)工作，有最好的條件送女兒學(xué)東西。我不以為然，說：娃娃的任務(wù)就是吃好玩好，除了努力營造一個好環(huán)境，我不對她作任何要求。

過了六歲生日，女兒讀書了。讀書后的女兒，上進(jìn)心極強，每天的作業(yè)都力爭優(yōu)加，每次考試都在九十分以上。

一天放學(xué)，我接她。出了校門，見女兒不高興。正想問，她狠狠抽了自己兩耳光。還沒來得及制止，女兒又用勁揪自己的臉。我措手不及。問為什么？女兒說：

“這次測驗沒考好，只得了七十多分?！痹诼飞希蝗幌肫鹋畠撼錾鷷r，我傻子一般站著，沒有親手接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