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嫁到苦李井的時候,李樹的花正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掛在枝頭,放眼望去,山野里好像落了一場小雪。這些花朵還沒有謝完,她的丈夫就到外地打工去了。
麥子擔(dān)著水桶,沿著小路慢慢走向井邊。這井就在河邊的坎上,用青石板圍著,上面還蓋了頂,像一座小小的房子。水井上方,長著一棵歪脖子的李樹,樹干上滿是樹瘤,但是居然結(jié)了成串的果子。不過這李子卻是苦的。不單是這棵李樹,最近幾年村里的李子大都是苦的,賣不了什么價錢。村里留不住人,甚至留不住一只麻雀,青壯年們紛紛到外面闖蕩去 了。
麥子想著丈夫德明,想著自己咋會嫁到這結(jié)滿苦李的山里來,心里就禁不住有些懨懨的。去年媒婆到她家里提親時,就和她娘說,像麥子這樣的姑娘,要在城里準(zhǔn)嫁大干部,可惜生在這山溝里,只好委屈一些了。不過,媒婆賭咒發(fā)誓地說,這次介紹的可是一個好小子,在外面打工幾年,家里建起了小樓。再說,他無父無母光身一人,麥子嫁過去,今后既沒有負(fù)擔(dān),平日也不用看什么人的臉色,這樣的媳婦再好當(dāng)不過了。媒婆還說了很多,麥子當(dāng)時一直在堂屋篩米糠,聽著她和娘在灶房里嘀咕個沒完。娘后來就答應(yīng)了。娘的答應(yīng),不是為那兩層樓的平房,也不是為麥子今后沒有贍養(yǎng)老人的負(fù)擔(dān),而是因?yàn)閷Ψ绞莻€沒爹沒娘的孩子,這和麥子差不多。娘想,兩個苦命的孩子做了一家,就會互相體貼,興許還是好 事。
娘的主意就是麥子的主意。娘一個人把她們姐妹拉扯大不容易,麥子是大姐,當(dāng)然要帶頭聽娘的話。好在和德明見過幾次面后,她打心眼里喜歡這個濃眉大眼、有著兩片厚唇的小伙子。德明是個不錯的后生,麥子相信自己少女的直覺。即使后來她知道他家并不是兩層樓房也沒有怪罪那個快嘴的媒婆。
成親那天,麥子蒙著蓋頭,在伴娘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向喜堂。司禮先生的聲音既高又亮,麥子在他喊第一句“一拜天地”的時候甚至被嚇了一跳。接著是二拜高堂,麥子和德明就對著堂屋神龕上德明父母的靈位磕了三個頭??耐曛?,又專門給族中的三爺磕了三個頭。穿一身藍(lán)布長衫,端坐在長條凳上的三爺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他抬起一只手對一對新人說:“得了!”然后是“發(fā)財發(fā)富”、“夫妻百年”、“早生貴子”之類的話。
麥子有些不明白,在德明家拜高堂,為何要給這個瘦瘦的三爺磕頭。德明告訴她說,三爺是族長,不單是他們,族內(nèi)的人凡是結(jié)婚辦喜事都要拜的。
這話是德明在新婚之夜和麥子說的,他還說自己打小就是三爺和族內(nèi)的人把他拉扯大的,前些年他外出打工,還是三爺給的路費(fèi)。那晚上,德明還和她說了很多話。他對麥子說,要是能在城里站穩(wěn)了,也給她找份工,然后再來接她。麥子說她不想去過城市的生活,她嫁的是他的人,如他在外面累了,就回來一起種地。還說,你們苦李井的男人都跑光了,連老人死了都沒人抬上山,這咋行啊?德明擁著麥子說,也真是的,再過兩年,等把房子的錢找夠了,我就再也不出去了,天天守著你。說完這話,重又緊緊抱住了她。
麥子和德明的家在寨子的中間,沿著青石板路到河邊去挑水,來回要走好幾百米。她擔(dān)著水,走得有些踉踉蹌蹌。迎面走來一個黑瘦的男人,晃蕩著一只空空的袖子,嘻嘻地和她打招呼。麥子不認(rèn)識他,甚至對他那鼓突的兩顆黃色的齙牙有些厭惡,只是禮節(jié)性地笑了一下。那男人說,你家德明不在家,以后有啥事說一聲,我保證幫忙。麥子正要道謝,二娘從窗口伸出頭來沖他吼了一聲:“王棒槌,你說哪樣?”這個被叫做王棒槌的人回頭看她,嬉笑著又說了一遍。二娘把臉一拉,從窗口伸出一根晾衣竿來,指著他說:“稀罕你幫忙!你滾!滾遠(yuǎn)點(diǎn)!”王棒槌無奈地咕隆一句,舉著殘存的一只左手向她做了個飛吻的動作,噓噓地吹著口哨,從麥子的身邊繞過去了。
二娘是麥子的鄰居,她丈夫是德明的本家二叔,開春后也外出打工去了,二娘就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每天犁田打耙,放牛割草,什么都自己干。她長得人高馬大,骨骼粗大,說起話來也嗓大氣粗。二娘走出門,接過麥子的水桶,一手一只拎著進(jìn)了屋,嘩啦啦倒進(jìn)了水缸,然后回轉(zhuǎn)身,心疼地看著滿臉汗珠的麥子說,真是難為你了,這么嬌小個人。完了又說,那個短命挨千刀的,你千萬不要去睬他。看麥子有些詫異,二娘說:“這個王棒槌,當(dāng)年炸魚炸斷了胳膊,出不了門去打工,天天在寨子里晃蕩。他缺胳膊,壞心眼卻不缺,寨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他都像個饞貓一樣總想圍著嗅嗅,從來就沒安好心。”
直到看著麥子點(diǎn)了頭,二娘才放心的走了。臨跨出門時又轉(zhuǎn)身來說:“今后有啥事情,就喊我。晚上冷清了,我來陪你。”麥子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苦李井的風(fēng)景,說起來其實(shí)蠻不錯。每天清早,太陽從山頭的樹尖射下來,門前的小河金光閃閃,白色的霧氣在田間飄蕩,再慢慢升到半空,纏在山腰上。這時候,村莊醒來了,腰別鐮刀上山割草的老人,背書包去上學(xué)的娃崽,挑著糞筐下地的婦女,從每一個門洞走出來,然后又分別向四面散去。在外人看來,苦李井算得上是一幅安詳?shù)奶飯@風(fēng)光的畫面,但是這一幅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的畫卷,在工業(yè)經(jīng)濟(jì)和城市化蓬勃發(fā)展的今天,就要大打折扣了。
苦李井除了缺錢、缺電,通向外面的路又是那樣的坑坑洼洼,同時總讓人感覺缺了點(diǎn)什么。缺什么呢?麥子慢慢感到,這個寨子缺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陽氣。白天還好,一到夜晚,這缺的東西更顯現(xiàn)了出來。男人大都走了,寨子里的每一個夜晚總是冷森森的。麥子將這話和二娘說時,是希望得到她的鼓勁,誰知二娘也說,不光是你害怕,連我也怕,一到晚上熄燈,關(guān)了門再不敢出來。
每一個夜晚,麥子給豬喂食,給牛添了夜草后就關(guān)了門,上床后又總是睡不著。麥子從來不敢熄燈睡覺,看著豆粒大的油燈一閃一閃,睫毛上就有了兩個圓圓的光暈。這夜啊,靜得像一個古老的墳場,地上嗖嗖地冒出冷氣。屋里的一切都還是半新的,天花板上,還懸掛著幾只紅黃藍(lán)色的氣球,那是新婚當(dāng)天掛上去的。床頭的一側(cè),新漆的衣柜在燈下反著淡淡的紅光。麥子嗅著被子漿洗的氣味,好像是陽光和水的芬芳,再一想,那其實(shí)是德明殘留下的氣味。這氣味已經(jīng)很淡很淡了,只有麥子精巧的鼻子還能聞得出來。
麥子繼續(xù)想著心事。臨出嫁那天,娘一再告誡她,德明的寨子是個大寨,有一百多戶人家,德明的家族又是最大的,做了人家媳婦,要處處小心,手勤腿快,少搬弄是非,給家中顧面子,不要讓人家說我們家的姑娘不懂禮節(jié)……娘一直叮嚀個沒完,麥子說知道了,知道了,我都長大了,不要娘老為我操心。娘笑笑說,你曉得就好,也有你不曉得的,我現(xiàn)在也教給你。娘說著從床頭的箱子里翻出一個青藍(lán)色的陶瓷制品給她看,說是送給她的最后一件嫁妝。
麥子從來沒見過這扁扁的像只小船樣的東西,有拳頭那么大,更不明白娘把這東西深藏在箱里有什么用。娘掠了一下白發(fā),看著麥子說,這叫“壓箱底”,我出嫁時你外婆給的,這也是她老人家的嫁妝。娘說著把那瓷器打開,原來這“壓箱底”是由兩半合成的,麥子伸頭一看,立即紅了臉,里面是兩個光身子在親熱的小人。娘看她一眼,說,這有什么好害羞的,快要做媳婦的人了,也該曉得了。娘當(dāng)時還給她說了許多她從來沒聽說過的事,麥子現(xiàn)在想來,還有些臉熱心跳。她想德明一定不知道這些,要不那晚上他不會是那個樣子。
苞谷下種以后,天氣慢慢熱了起來,三姑六姨們拿出上年冬季編織的土布,到河里去漂洗。長長的土花布晾在岸邊的草地上,像一塊塊藍(lán)色的地毯。麥子也端著衣被來到河邊,她更多的是用這種方式融入苦李井的生活。女人們嘻嘻哈哈地互相開著玩笑,河邊滿是笑聲。她們稱贊麥子長得漂亮,又能干又勤快,末了問她,你家德明不在家,你這花朵朵媳婦晚上可要插好門,寨子里的野狗多得很咧。那個挺著大肚子的五嬸問她,德明對你咋樣???麥子小聲地說:“還好?!贝蟠笏频奈鍕鹫酒饋泶反费瑢Ρ娙藬D擠眼睛,尖聲尖氣的說,進(jìn)過城的人就是不一樣歐!懂得那些道道……聽說城里有一種小電影,專門教人做那種事的。大家一聽都哄笑起來,麥子羞紅了臉,再不敢搭腔。
洗完了,大家不約而同地脫了衣服,撲通撲通跳進(jìn)河里,像一群快樂的母鴨,整個河面活色生香?!胞溩幽阋蚕聛恚永餂隹炷?。”人們都在喊她。正午的太陽的確有些毒了,麥子正遲疑時,人們又喊:“麥子你也脫了,讓我們也看看你。你那兩個小桃子,恐怕都還沒熟呢。”這話一說,河里立時笑成一片,弄得麥子滿臉緋紅。
麥子沒敢脫光,穿著貼身的小衣服和紅褲衩,從河岸上遲遲疑疑地下了水。一個上身黑,下身卻很白的姨娘看了麥子說,怕什么嘛,現(xiàn)在的苦李井,就是女兒國了,這是我們的天下,還有哪個來看啊。正說時,站在水中正搓揉著大肚子的五嬸撈起一塊鵝卵石,投向不遠(yuǎn)處的柳樹林。大家一看,紛紛大罵:“狗日的王棒槌,叫你看!看了眼睛長挑針!”王棒槌并沒有退去,反而走了出來,站在岸邊,用草帽扇著風(fēng),嬉皮笑臉地說,我在捅黃鱔,又不是故意的。麥子有些慌亂,連忙捂了胸脯下到深水區(qū)。河里的一幫婆姨卻笑了起來,沒有一個人要上岸的意思。那個身上黑白分明的姨娘說,王棒槌你不要一看見洞就想捅,哪天不小心捅到了老蛇,咬死你!王棒槌說,老蛇?老蛇我不怕,我自己都有一條呢。說完嘿嘿地笑。河里就都罵起來,一個把毛巾頂在頭上的年輕媳婦說,就你那破玩意,少招風(fēng)惹火,哪天被哪個夾斷了還不曉得呢。王棒槌這下更來勁了,嬉笑著說,你不信?不信來試試。他話還沒說完,又招來一陣罵聲,好幾個人同時投去了鵝卵石,王棒槌才躲躲閃閃后退著走了。
山寨的每一個夜晚,其實(shí)沒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麥子的心事。白天的炎熱和喧囂散盡后,她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院里草叢中紡織娘的歡叫,聽著瓦楞上老鼠的撕咬,還有樓底層下牛的反芻。每當(dāng)想著德明,麥子心里就有被掏空了的感覺。她解開貼身的衣服,用手從上至下,慢慢地?fù)崦约汗鉂嵢缬竦纳眢w,悶悶地想著,臉上卻熱了起來。到最后,整個身體像是著了火,喘氣也不均勻了。麥子不禁為自己害起羞來,她想,德明在外面會不會也這樣想她呢,如也是這樣,那他又該怎么辦呢?男女之間的事情,麥子知道的其實(shí)不多,她的體驗(yàn),也只有那么十來個晚上。麥子又想起了二娘今晚來串門時說的話,二娘說,其實(shí)干農(nóng)活不算累,就這心累,比什么都累。二娘說這話時的神情,興許就是指的那種事,二娘其實(shí)也還年輕,又這樣健壯,她每天晚上又是怎樣的呢?想到最后,麥子決定,下次一定把那個“壓箱底”拿給她看。
麥子沉沉地睡去,卻總不踏實(shí),像那些飄在山腰的霧氣。半夜里,她被寨里的猛烈的狗叫聲驚醒了,一顆心怦怦直跳。那些狗使足了平生力氣,死命地狂咬著,好像寨子里來了一群狼或是什么猛獸,將要讓它們遭受滅頂之災(zāi)。麥子不敢起來,連趴在門縫上往外看都不敢。后來,狗們由狂吠變成了悲涼的嗚咽,好像戰(zhàn)敗而又失去了斗志的士兵,再沒有了抗?fàn)幍挠職狻?/p>
第二天清早,麥子去挑水時,井邊的人都議論開了。麥子的想法得到了證實(shí),昨夜寨子里真是來了盜賊,有兩家人的牛被偷走了,狗叫得最兇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起來。
布谷鳥的聲音逐漸低落時,苦李井的山山嶺嶺早已披紅掛綠,小河漲滿了,孩子們和牛成天在里面打滾,三爺就天天夜里到河里去下網(wǎng)。麥子又添了一頭小豬,這是三爺花錢給她買的,還叫來族內(nèi)的人幫著加固了圈舍。三爺說,你先喂起來,飼料都算我的,到年終殺了,給我一個豬頭就行了。二娘說,喂豬要喂兩頭,搶著吃食才長得快。麥子想想也是,并想好了不是給三爺一個豬頭,而是一半凈肉。
二娘對麥子說,三爺年輕時就在外闖蕩,修過鐵路,到過礦山,見過大世面,家族中有什么紛爭,只要三爺一出面,什么事也沒有了。三爺過去也結(jié)過婚,討的是個城里的姑娘,聽說還是個技術(shù)員,也有說是個賣花的,可惜沒留下一男半女,女人短命死了,三爺也老了,就奔回山里來一人過著。
二娘的這些話是在河邊和麥子說的。當(dāng)時那些姑嫂正為三爺娶的到底是技術(shù)員還是賣花女爭論不休,冷不防三爺從河岸走過來,他拿了一個長形的篾籠在網(wǎng)蝦子。姑嫂們連忙互遞眼色,全都噤若寒蟬。三爺朝這邊笑了笑,自個走了,大家這才又嘰嘰喳喳活了過來。
德明再沒有來信。麥子想要不是他忙得忘了,就是鄉(xiāng)郵員偷懶,不肯走這幾十里山路。她整天忙著,地里的苞谷長勢很好,小豬也長大了不少。只是一到晚上,熄了燈,這黑洞洞的夜有些難熬。下半夜,起風(fēng)了,雨點(diǎn)打在窗前的芭蕉葉上噼啪作響。滿寨子的雞鳴聲此起彼伏,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小膽的狗唁唁地吠著。更討厭的是坎下一家的貓不知是在產(chǎn)崽還是叫春,凄冽的哭聲撕裂著夜晚,讓人心里顫顫 的。
麥子睡不著,又牽掛著豬。她總感覺屋外有人,一會兒走動,一會兒嘆氣。麥子穿了衣服,拎著油燈,拿著搗衣棒,到房山頭的圈里去看豬。剛拉開門,突然見有個黑影一閃,麥子通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再看時,又沒了。麥子仰頭往上看,三爺家門口的石凳上,一個紅紅的光點(diǎn)一閃一閃,麥子看清那是個煙頭。黑暗中是三爺?shù)穆曇簦骸澳闶瞧饋砜簇i吧?不用擔(dān)心,它睡得好呢?!丙溩討?yīng)了一聲,問:“三爺還沒睡?都半夜了?!比隣斦f人老了,睡得少,你快回屋吧,有我呢。
第二天,麥子不放心,在門外的地上仔細(xì)地找,發(fā)現(xiàn)了幾個紙煙頭。二娘知道了后說,一定是那個狗日的王棒槌,寨子里只有他抽紙煙。二娘罵了王棒槌一氣,說他壞事做多了不得好死。最后叮囑麥子要多加小心,晚上一定要放好頂門杠,枕頭邊的剪刀也要放好。
夏收的時候,有些家的男人回來了,但是德明沒有回,他托人捎話說,廠子接到了外國人的活,天天都要加班,當(dāng)然加班工資老板也是給的。這個消息使麥子既興奮又無奈,她巴望著德明趕快掙夠錢,起了房子就不用再出門了。麥子不怕吃苦,再說平時也得到三爺?shù)暮芏鄮鸵r,麥子為了感激三爺,做什么好吃的都要送一點(diǎn)過去,三爺三爺?shù)亟?,樂得三爺挺直了腰板,臉上綻滿笑容。
晌午,麥子到地里收苞谷回來。今年雨水好,苞谷長得壯,麥子每筐只能挑幾十個,來到井邊時,早已汗流浹背了,鼓鼓的前胸上,衣服濕得滴下水來。那棵歪脖子的李樹下,坐滿了收苞谷歇?dú)獾娜耍裆衩孛氐刈h論著什么。麥子聽了,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那個王棒槌被人剮了,尸體扔在后山的洞里,今天上午放牛的人聽到老鴉總圍著洞口叫,扒開草一看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死人??吹降娜苏f,王棒槌下邊的那玩意被割了下來,掛在洞口的一棵刺梨樹上,正流著烏黑的血水呢。
麥子聽得心驚肉跳,人們卻還在互相打聽,連問為哪樣,為哪樣?二娘粗聲大嗓地說,為哪樣?還不是他造孽多了,該死!旁邊的一個女人說,也該他倒霉,他以為別人的老公出去了,就天天去,晚上也去,想不到這一次男人晚上回來撞個正著,他不死才怪!幾個年長的老嬸嬸嘆了氣說,王棒槌是該死,不過再這樣下去,那些小媳婦熬不住了,保不準(zhǔn)今后還要死人呢。
發(fā)現(xiàn)王棒槌尸體的第五天,派出所的人進(jìn)了村子,銬走了寨上的一個男人。在村口,麥子看見那小媳婦哭得死去活來。她穿著短短的花布衫,小肚子鼓凸著,明顯已懷孕好幾個月了。她一邊哭,一邊說,我這也是沒了法子啊,地里的活我做不了,家里的事也管不了。被銬的男人鐵青著臉不說話,只是硬硬地昂著頭。那女人還在哭,后來被一群婦女“呸”得再不敢出聲了。
苞谷全收進(jìn)屋后,麥子總算緩了一口氣。這天下午,她打算篩點(diǎn)新鮮的面,做一籠苞谷粑嘗嘗新,便想著去借三爺?shù)幕j篩。三爺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抽著長長的旱煙桿,看到麥子來,說,篩子在屋里,多年沒用了,你自己找找看。
屋里光線很暗。三爺家的瓦房又高又大,因?yàn)槭蔷o鄰,平日下雨,三爺房上的瓦溝水就滴在德明家的房上。聽德明說,這房子是他爺爺三兄弟共同起的,三爺出錢,另兩兄弟出力。到了后來,幾家有些不和,大爺家搬到寨子腳下另起了房子,德明的爺爺便賭氣在屋基的坎下自己搭了棚子住。到德明的父親,才建起了現(xiàn)在的這三間瓦房。
麥子在堂屋轉(zhuǎn)了一會,三爺在外邊說,籮篩好象在我房間里的床底下,你再找找。麥子遲疑一下,走進(jìn)三爺?shù)睦镂?。她弓著身子,撩起花格子的土布床單,床下又黑又潮,發(fā)出濃重的霉味,還有濃烈的老鼠的尿騷味,熏得麥子頭腦有些發(fā)懵。
一直在門外的三爺這時悄無聲息地走了進(jìn)來,剛好看到麥子那高高翹起的渾圓的后部,那一顆心,仿佛一眼古井里突然掉進(jìn)顆石子,蕩起一圈水波。還沒等麥子明白過來,一雙青筋暴突的大手已從后面把她緊緊箍住……院子里,三爺家正在啃著一塊牛骨的大黃狗,聽到了屋里發(fā)出的異常尖叫,它側(cè)耳聽聽,卻再沒有了,便又重新伏在地上,啃那塊早已發(fā)白的枯骨。幾只綠頭蒼蠅嗡嗡地圍著它頭上轉(zhuǎn),大黃狗不耐煩地用爪子拍打著。
當(dāng)麥子衣衫凌亂、跌跌撞撞地沖出門時,大黃狗已把那塊骨頭吞進(jìn)了肚里。它站起來,狐疑地走進(jìn)屋,這里嗅嗅,那里看看,正看到造完孽的三爺坐在床上,點(diǎn)著那根紫竹長煙桿,氣喘噓噓地抽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閃閃發(fā)亮。突然,床下一個紅色的東西刺了他一下,他翻身下床,撿起那條小褲衩走進(jìn)了灶房。正當(dāng)他把那褲衩塞進(jìn)爐膛要點(diǎn)上火時,他改變了主意,掏出來掖進(jìn)了腰里,臉上掠過一絲獰笑。
麥子病了,病得不輕。族中的伯娘、姑嫂們都來看她。大家議論說,麥子滿臉潮紅,體內(nèi)虛火旺,這是思春的病,只要好好調(diào)理,慢慢就會好。說到最后,大家都“唉——”一聲,勸麥子再熬幾個月,過了這秋天興許就好了。只有五嬸說,住這房子晦氣,上邊三爺家大房大屋,壓了這屋基的風(fēng)水,誰進(jìn)來都好不了,尤其是女人。她說這話時,三爺剛好走到門外,旁邊的人連忙捂住她的嘴。
三爺沒有進(jìn)里屋來,他在堂屋里說,最近家里不清靜,他喂的一只老母雞前天站在門檻上學(xué)公雞叫,當(dāng)時他就擔(dān)心要有事。三爺掃了眾人一眼,眼睛最后落在五嬸的身上,口氣嚴(yán)厲地說,族中的人不要多說話,以免招口舌。說這話時,三爺把那只母雞拎到門檻上,當(dāng)著眾人的面一刀宰了,然后把一個血淋淋的雞頭插在香棍上,化幾張紙錢,拿去寨中的老石門下插著。
第二天,三爺請來三個道士,說是要“掃家”。道士們在堂屋里念完經(jīng)后,戴上花花綠綠的鬼臉殼,在屋里又唱又跳,最后還跳到了麥子家的堂屋。他們用黑布包扎成一個個小人,從屋里一直擺放到門外,這些匍匐在地的小人,身上都插著銀光閃亮的鋼針。
麥子躺在床上,聽著道士的誦經(jīng)聲,各種法器碰撞的叮鐺聲,以及那個大師傅最后口含清水,“噗”地噴向桃木寶劍時的那聲斷喝,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三爺在外邊說:“好了,好了!平安無事了!一切妖孽鬼怪,不得進(jìn)我吉屋,不得擾我家人!”他最后這幾句高喊,驚得麥子差點(diǎn)從床上滾落下來。
臨走時,道士在麥子的臥室門上釘上了紅紙條和一面小圓鏡,并囑咐閑人不得隨意進(jìn)出。有他這話,加上三爺?shù)慕淮鍍?nèi)人來探望麥子的漸漸少了。大家相信,經(jīng)過這次“掃屋”,家里定會陰晦消散、逢兇化吉。
但麥子的病并沒有多少好轉(zhuǎn),整日懨懨的無精打彩。懨懨的麥子更激起三爺?shù)哪跤?,他隔三岔五地摸進(jìn)來,有時甚至在白天。開始,麥子不肯開門,三爺就像那天下午那樣惡狠狠地低聲吼叫:“你要不聽話,事情傳出去,看你咋做人?”麥子那天就是被這聲音給震住了。她當(dāng)時想到的不僅是自己,還有德明,還有她娘家的臉面……她小時候就聽人說過,三姑就是為這種事被裝進(jìn)豬籠沉了塘的。
三爺仿佛看透了麥子,每次都涎著臉說:
“有了那一次,也夠你張揚(yáng)的了?!币贿呎f,一邊掏出那紅褲衩在麥子面前晃,像舉著一面得勝的旗幟,陰森森地說:“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把它掛到井邊的樹上,看你,還有你娘家咋做人……”麥子又羞又辱,她多次想到了死,可一想到為和心愛的人在山洞里見上一面,最后被沉了塘的三姑,想到娘和妹妹,她不僅感到害怕,也不甘像三姑那樣死后還讓人污了清白。
快收秋時,麥子終于盼來了德明要回家的信。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跟他走,離開這陰森森的家和這到處長滿青苔的老寨。她每天走過寨子,看著那上百年來被磨得光光的石板路,以及由寨腳到寨中的那幾道長滿了青苔的石門,整個人窒息得就像脫了水的魚。
盡管德明要三天以后才到,而且還要住上幾天,麥子還是收拾好了包袱。收完后,想著有個緊要的事要做,麥子就開了后門,低著頭躑躇著走向三爺家。
三爺仍舊坐在門口的石凳上,仍在抽著紫竹長煙桿。麥子嚅嚅地說,德明快回來了,求他行行好,別再到她屋里去了,再就是求他把她那件東西還給她,或者燒了……三爺不等麥子說完,哈哈笑起來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娃子?這種話你說過多少回了,懵不了我。那東西還了你?沒那么爽利!”三爺說著,把煙桿在鞋幫上磕得啪啪作響。
麥子回來,坐在門前,呆呆地看著荒蕪的院子,看著陽光的陰影慢慢地蓋滿院子,心里像長滿了草。這一晚,她早早關(guān)了房門,心想就是死,也不能給那老東西開門了。這半年來,她一聽到敲門聲,總是心驚肉跳,連二娘來串門時她都會被嚇一跳。前天晚上,二娘對她說,五嬸生了,但生的是個死胎,還拖著條肉紅的小尾巴。族內(nèi)的人這下仿佛著了魔一樣,都說五嬸是個妖女,生這么一個怪胎,定然會給家族帶來災(zāi)禍,紛紛去問三爺咋辦。三爺后來勒令五嬸披著蓑衣,帶上斗篷,在牛圈里呆上三天三夜。五嬸不服,在牛圈里大呼小叫、尋死覓活,還說要去鄉(xiāng)里告狀。一直鬧到半夜,大家又來請三爺,他去了又狠訓(xùn)一通。臉色蒼白而浮腫的五嬸緊盯著三爺?shù)哪?,咬著牙恨恨地說,她不是妖女,這家里是有妖孽,但決不是她們女人,更不是她。三爺這下動怒了,把那煙桿啪地打在牛欄上,說她要再敢亂喊亂叫,就動家法,這才把五嬸給鎮(zhèn)住了。麥子當(dāng)時聽了,后背一陣冰涼。
她現(xiàn)在想得最多的是,怎樣才能擺脫那老妖魔。麥子想到了小時候聽到的一個故事:一個大戶人家寡居的年輕太太,被山上的匪首看中了,揚(yáng)言要在某個夜晚來擄人。這位太太是個頂尖聰明的女人,主動派人帶話去,約定了相會的時間。這一夜,匪首就只帶了幾個人來,從半開著的房門一看,半裸著上身的美人就斜躺在床上。匪首喜不自禁,悄悄摸進(jìn)去,不曾想“咕咚”一下就掉進(jìn)了床前的深坑里。早已埋伏在外的家丁們一擁而上,生擒了匪 首……
雞叫頭遍的時候,麥子才沉沉睡去。她夢見了那個漂亮的太太,遞給她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說:“諾,就這個?!逼婀值氖?,麥子拿到手里時,那剪刀卻變成了一塊紅布。麥子從夢中醒來,枕邊的剪刀還在,亮閃閃的發(fā)著光。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但是她不敢,真要那樣,她會被家族中的人活剮了。
黑洞洞的夜晚,仿佛深不可測的大海,麥子想自己就是飄在風(fēng)浪里的一只小船,隨時都會被吞噬;又像一個被妖魔纏住的人,霧一樣的陰風(fēng)一起,妖孽要來了,她又不得不開門去迎接。長久的仇恨和恐懼,已經(jīng)快要把她毀滅 了……
三爺?shù)乃?,驚動了家族中所有的人,包括寨子里的男男女女,人們一齊涌向麥子的家,在院子里站成黑壓壓的一片。
“大逆不道??!”長輩們氣憤異常,紛紛說要動用家法。
“謀財害命!”一些人在揣測,這肯定是德明和麥子看中了三爺?shù)拇笸叻浚蛩亲詈线m的繼承人。
三爺是半夜死的,就死在麥子家的牛圈里,整個人跌得鼻青臉腫。麥子家房屋的底層是牛圈,樓上樓下就隔著一層木樓板。寨子里每一家的房屋,幾乎都是這樣的結(jié)構(gòu)。但是三爺是從什么地方掉下去的,為什么會死在半夜,卻沒有人去深究。
德明跪在堂屋里,向長輩磕頭,向祖宗磕頭,向所有到屋里來的人磕頭,一遍又一遍地申辯。他萬萬想不到,自己千里迢迢趕回家來,遇到的竟然是這樣的事情。但他說的話沒有人會相信。族內(nèi)的長輩們叫把大門關(guān)了,不準(zhǔn)外姓人進(jìn)來,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家里的事就按家法論處。
德明絕望地閉上了雙眼,他知道“家法”意味著什么。麥子早已哭得聲嘶力竭,她想說什么,剛張了張嘴,就被眾人的呵斥壓回去了。當(dāng)聽到要動家法時,麥子拼命上前去擋著。她披頭散發(fā),目露兇光,“呼”一下沖進(jìn)里屋,轉(zhuǎn)身又跑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條紅褲衩,近似瘋狂地喊著:“看吧,看吧,你們自己看吧!”說著突然一下掛在了神龕上。
“哎呀!”人群中一陣騷動,這是晦氣東西,要招災(zāi)的呀!有人沖上前去,一把扯了下來,扔到地上。
三爺一身黑衣,直直地躺在兩張條凳支起的門板上,臉上蓋著白棉紙,一雙雞爪似的手垂在兩側(cè),各抓著兩疊紙錢。德明和麥子跪在地上,聽主事的長輩宣判他們應(yīng)該承受的“家 法”。
麥子猛一下站起來,哭叫著奔過去撕扯門板上的三爺。她說出的話仿佛平地一聲炸雷,堂屋里的人頓時都被震啞了。主事的人很快壓住了堂,指揮人把她按到地上跪著,說:“這個女人瘋了,瘋了,快堵住她的嘴?!丙溩悠疵ь^,厲聲說:“除非我死!你們堵不了我的嘴!”話還沒說完,已被人用牛繩綁了雙手,并用布團(tuán)塞住了嘴。
派出所的人第二次來到苦李井,將德明帶走了,是生怪胎的五嬸去告的密。他走后的下半夜,他家的房子突然著火燒了起來。眾人趕到時,火已竄到了房上,傾刻間,熊熊的火苗騰起好幾丈高,映淂滿天通紅??纯词┚葻o望,內(nèi)中有人大喊:快回去救自家房子!大家于是又急忙往回跑,往房上潑水,掀房頂上的草,并打開圈門放牲口逃命,一直忙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