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每晚都有很好的月光透進(jìn)王樂的窗子。窗下有一張書桌,桌上有鋪開的稿紙和一枝鋼筆。在月光透進(jìn)來的時候,王樂便端坐窗前,一臉清心寡欲超然物外的神態(tài),這樣,常??梢宰缴钜苟恢蛔?。
他在思念遠(yuǎn)方的某人。
一連數(shù)日,王樂都在獨自品味思念之苦。從未有什么人前來打擾,也未注意到月缺月圓的變化,稿紙仍是白凈的一疊,自由出入窗口的照舊是金龜子和形形色色的蟲豸。被他思念的人不來。月光如水。
又一日,大約是夜里九時左右,有人輕輕叩門。
王樂推開稿紙,起身打開電燈,神思恍惚地迎接來訪者。
飄然而入的是個女人。她望著王樂說:王樂,難道我嚇著你了嗎?
王樂后退兩步,語無倫次道:哪里哪里,你,怎么會嚇著我呢!
女人坐在窗前時把一個網(wǎng)袋撂在了稿紙上。她說:給你單位去過幾次電話,總也沒人接,所以我想今晚無論如何也得見你一面??矗疫€帶月餅來了呢。她把網(wǎng)袋推向立于桌旁的王樂,又說:明天我要離開這里了,你不想去海灘走走么?
他們就來到了海灘上。
海灘上有很多人圍著很多篝火。一圈一圈的人和一堆一堆的篝火在海灘上綿延到很遠(yuǎn)。歌舞升平。椰風(fēng)海韻。潮水在月光下碎銀般閃爍。他們繞開快樂的人們,從海岸的這頭走向另一頭。這期間,彼此沒有交談,而且相互間隔半尺或一尺以外。但拎在王樂手中的網(wǎng)袋卻有意無意接觸到了女人的身體,而來自女人的幽香,也無可避免地被風(fēng)送進(jìn)了他的鼻孔。于是他就嘆了一口莫名其妙的長氣。女人不走了。她平視前方,不動,也不說話,任海風(fēng)撩起披肩發(fā),似乎是為王樂擺了個“立此存照”的造型。王樂側(cè)目望了一會兒,心想,接下來她會說什么,而我又該說些什么呢?
我去拉薩找過李巖,結(jié)果他東躲西藏,像是在躲避一場災(zāi)難。
女人說。見王樂低頭不語,又說:其實那段日子,我們之間有很多誤會的。
誤會? 我不記得我們之間有什么誤會呀……
王樂說。
他的目光一旦碰撞上這個女人的目光,便分拆不開了。僅僅一個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失而復(fù)得的是一雙本屬于激情四射后來卻迷失在絕望之境的眼睛。從那懾人心魄的眼睛里流出的,是兩行淚水。
對不起。
王樂說對不起。
我以為你比我會快樂些呢。
他說。
女人說:可是你知道李巖躲著我是為了什么?
王樂沒有等到下文。那雙因流淚而愈發(fā)嫵媚的眼睛令他不知所措。那一刻,月光下的篝火似乎離他們很遠(yuǎn)了。唯有海浪在拍打著腳下的細(xì)沙。
呀,漲潮了!
女人說。
然后拉著他手里的網(wǎng)袋,朝高處走。
高處有一棵斜向生長的椰樹。月亮掛在羽毛般的樹葉上,像一顆碩大的椰子。
他們面面相覷。椰子般的月亮也在與他們面面相覷。
女人一定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所以,她在同王樂正面相對時,讓下巴微微翹起,讓月光盡量在臉上落得更多些。而王樂則有點懊悔了。面對這樣一張洋溢著月光的面孔,面對一個曾經(jīng)讓他有過某種想法的女人,他覺得那個被自己憎惡已久的靈魂又附體了。
我們還是走走吧。
王樂說。
但女人不走。她更近地望著王樂,呼吸有點急促,眼神有點迷離。
其實你們是一路貨色。
她說。
她說你以為你渡過了瓊州海峽就能斬斷身后了么?他以為他躲進(jìn)喜瑪拉雅就可以立地成佛了么?你們?yōu)榱艘粋€女人把一船的弟兄都葬送在了黃河源頭,如今,又把自已扮演成謙謙君子,像禮讓一件器物似的,把她推來推去……請問,你們在躲避什么呢?
王樂無語。
他把網(wǎng)袋交到女人手里,轉(zhuǎn)身走向海灘,走進(jìn)海水。
太厲害了!
他在躬身去海水里捧撈那團(tuán)晃動的月影時,心想,這個女人真是太厲害了,三言兩語就把一個人的內(nèi)心洞穿了,而且一針見血。躲避?何止是躲避??!他想如果時光果然能倒流,他寧愿做個被黃河打得鼻青臉腫的死尸,也不愿像現(xiàn)在一樣,神情恍惚地坐在記憶里,不能自拔。
王樂玩了一會兒海水,撈了一會兒一碰即碎的月亮,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重新回到女人身旁。他說:你是說明天就要離開這里?三亞去過了嗎?紅色娘子軍的老家去過了嗎?還有五公祠堂、清瀾港、東郊椰林,這些地方都去過了嗎?如果你明天不走,我請你吃東山羊、嘉積鴨和文昌雞,呵呵,東山羊是吃草藥長大的,嘉積鴨懸空養(yǎng)在籠子里,文昌雞據(jù)說有三絕,而且文昌據(jù)說還是宋氏姊妹的故鄉(xiāng)……結(jié)果女人把他打斷了。
女人說:吃這吃那的,還不如把月餅吃了,再不吃,月亮就被云遮蔽了。
王樂表示同意。
他盤腿坐下說:當(dāng)時咱們的饃被水泡了,捏捏照吃不誤。幾個人比賽生吃湟魚,李巖專撿小的,嚼也不嚼就那么一條條往喉嚨里送,說怕被刺卡住,唱不出情歌了。
女人在把月餅遞過來時笑了一下。她說:李巖那嗓子還唱什么情歌,除了下定決心,就是不怕犧牲。不像你鄧麗君不離口,撿塊干牛糞都能作首詩出來。哈……
王樂在女人的笑聲中顯得有點靦腆。
月光漸漸蒼白,漸漸就照耀出女人臉上的優(yōu)點和缺點。而那時,在王樂眼里,這個女人是沒有缺點的。甚至鼻子上的雀斑,略微沙啞的嗓子,陰晴莫測的性格,都讓他為之著迷。那時,無論是面對險灘還是狂雪,無論是深陷絕境還是絕處逢生,只要有她的身影在,只要她輕聲或大聲喊你一聲,一切都不一樣了。只要是她將目光從岸上拋擲到橡皮船上,那船就會碾碎波浪如履平地,只要她將你的名字送入你的耳中,你便會勇武百倍視死如歸……
多好?。?/p>
突然有點靦腆了的王樂說,最初的時候多好啊!
女人點頭表示同意。
她嗅著手中的月餅說:什么都是開始的時候最好。黃河在卡日曲發(fā)源時,多好,多平靜。橡皮船在扎陵湖里漂,多好,多浪漫。李巖和你在曲麻來合影時,多好,多團(tuán)結(jié)。雪花在沒變成暴風(fēng)雪時,多好,多迷人……
王樂拿一塊月餅在鼻孔上嗅來嗅去的。
他說:我們是不是該朝回走了?
女人說:朝回走是往哪里走呀?
王樂又莫名其妙地嘆了一聲。他把月餅放回月餅盒里,打算拿出煙來吸。結(jié)果,他的手還沒進(jìn)入口袋,女人便把一盒駱駝牌香煙擎在手里了。在她的背帶裙裝上,當(dāng)胸有個大口袋,王樂見她把香煙擎在手中,然后又去那大口袋里取出了打火機。
吸煙的時候,女人說:你知道我是怎樣走到拉薩,然后又是怎樣離開拉薩的嗎?她說她是穿一雙高腰皮靴走進(jìn)八廓街的。她說八廓街簡直就是白色迷宮,如果不是大昭寺的金頂在一個神秘的高度上閃耀,那么,她肯定會在走出八廓街時發(fā)現(xiàn)腳上的靴子已經(jīng)磨得沒了底兒。她說她與李巖僅見了一面,是在布達(dá)拉宮前的廣場上,李巖除了沒有袈裟加身,從頭至腳都吊而啷當(dāng)?shù)貟熘榇?,嘴里還念念有詞的,像那個奧姆真理教的麻原扎晃。她這樣說,似乎把自己都給逗笑了。王樂就盯著她看。在女人近乎刻薄的笑談中,王樂看到了李巖的悲哀。
在他盯著女人看時,女人也在盯著他看。
女人說,她從來就不認(rèn)為一個人的性格會從根本上發(fā)生改變,比如李巖。她說李巖的改頭換面未必是想皈依三寶,倒有點像白日做夢,故意裝傻。
你知道你倆為什么會同舟而不能共濟,為什么最終一個南蠻,一個北地,且都口稱要斬斷身后重塑自我?因為,你們的外表是強大的,內(nèi)心是脆弱的,一旦遭遇失敗,便會掙扎在一個醒不來的噩夢里……
女人自顧自地說個不休,似乎有點話癆的前期癥狀。
月亮在她的頭頂一點一點地化成了腥紅色。王樂發(fā)現(xiàn),腥紅色的月亮在膨脹,在迅速影響著自己的情緒。而已經(jīng)無比遙遠(yuǎn)的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也在此時,重現(xiàn)在腦海里了。他突然想對女人說聲拜拜。突然想一聲不吭地從沙灘上溜走,或者就突然逃入篝火,逃進(jìn)人群。但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女人制止了。她說:今夜中秋,月圓人不圓,你如果不想聽李巖的事,那就說點別的,總之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啊……王樂就用雙手收攏下肢,呆呆地望著她身后的海水。他想,如果李巖那張充滿傲慢與偏見的臉在此時突然出現(xiàn),如果所有的弟兄們都活著,并且正圍著篝火在跳舞,如果他們在天堂里看到了一棵斜生在海灘的椰樹,而在椰樹下面,又突然看見她和他在分吃月餅,那么,他們會做何反應(yīng)呢?他們也許會說:呵呵,終于讓我們捉到了。或者就像當(dāng)年對付李巖一樣,集體發(fā)一聲吼,把他和這女人捆綁在橡皮筏上,推入嘩嘩喧鬧的河流……
海潮隨月亮的運行而不斷地擴大它的蠶食范疇。海潮的每一次起伏都為空氣注入濃濃的腥味。王樂說: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呀?女人說:王樂,你可以什么都不說,但我卻不能不說。我四處尋找你們,尋找你們幾個活下來的男人,無非是想知道你們對我的真實評價。難道那場災(zāi)難是我?guī)Ыo你們的嗎?難道你們之間的明爭暗斗是因我而起嗎?你,李巖,還有那支隊伍里的所有的男人,是不是都把我看成了一個花瓶,然后又一律想入非非呢?
王樂的脊梁產(chǎn)生了寒意。
王樂在想:唯有活著的人才能開口講話,唯有死去的人才能守口如瓶。
他想,即便這個女人今晚不會出現(xiàn),即便攤在窗前的稿紙仍是白白的一疊,即便黃河就此干涸了,忘不了的終歸忘不了,該淡忘的終歸會淡忘。就像那個大悲大慟的黃昏,就像拉迦峽谷里那一串持續(xù)了十幾分鐘的雷鳴,就像那三具被渾濁的浪濤拍向巖石然后又由巖石推向旋渦的尸體。這一切,又如何能夠輕易忘卻!
斬斷身后就能斬斷記憶嗎?
王樂好像在拷問自己,又似在追問這個女人。
事實上,自從這女人在某個早晨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的營地里,李巖便不再是從前的李巖了。這個參加過長江漂流并在那次歷險中屢屢大難不死的新聞人物,居然在四月的剛剛解凍的洶涌的黃河中排練起英雄加美人的浪漫戲劇。他們在扎陵湖里雙雙失蹤,然后又在三天后的某個傍晚重返人間,把一場舉世矚目的漂流壯舉演義成了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事。而他的隊員們則在積雪不化的湖畔,在等待和焦灼中度過了三天三夜饑寒交迫的日子。
隨后,拉迦峽便以其無常面目接待了李巖,以及被他帶上河源的患難兄弟。
全隊僅有的一條104型沖擊筏把三條年輕的生命送給死神之后,只從黑色旋渦中露了一次肚皮,就再也不知去向了。整個峽谷壅塞著絕望氣息,落日也在不該沉淪的時候訇然隱去,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背棄了這個日子。
活下來的是李巖、王樂和這個女人。
那天,三個生者面對三個焦頭爛額的尸首嚎啕。王樂知道,死去的三個伙伴在一小時前還愛著同一個女人。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向這個女人暗示著什么,但誰也未能戰(zhàn)勝李巖,誰也不可能戰(zhàn)勝李巖。他們?nèi)齻€人的年齡加起來足夠六十歲了,但不是三十歲的李巖的對手。在橡皮筏上,李巖是王。
他們不是李巖的對手,王樂自然也不是。
眼前的這個女人確實令他有過魂不守舍、想入非非的時候。但還不足以讓他走火入魔。他有自知之明。作為一個首領(lǐng)式的人物,李巖有保護(hù)女人的義務(wù),而其他人則沒有??赡侨齻€隊員畢竟太年輕了,他們總想與李巖平分秋色,結(jié)果便鉆進(jìn)了由他們?yōu)樽约涸O(shè)置出的情感圈套。
王樂在窗前呆坐的時候就曾冒出過這樣的想法:
當(dāng)時,他們以生命為賭注,是不是認(rèn)為,只要沖擊拉迦峽的戰(zhàn)役獲得勝利,就可以以三比一的優(yōu)勢把李巖的隊長職務(wù)就地罷免,然后再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征服這個本不該為李巖獨占的女人呢?
他們錯了,所以他們都死了。
王樂沒有錯,所以仍然活著。
而此時王樂則認(rèn)為,當(dāng)一個女人將自己想象成“紅顏禍水”的時候,災(zāi)難就離男人不遠(yuǎn)了。
女人的目光大約使王樂感到了不自在。他抬起右手,似乎要遮蔽什么,這時月光突然黯淡,潮聲突然大作。女人站起來說:王樂,咱們再走走吧。過一會兒又說:你畢竟與李巖不同,他讓我在拉薩街頭絕望地總想鉆到汽車輪下,而你卻陪我過了個中秋……她為王樂拍掉屁股上的沙子,又說:你能送我到旅館嗎?
王樂就同她一前一后走上公路。
公路也鋪著白色月光。女人站在路旁的椰樹下回望了一眼大海,就來攙扶王樂的胳膊。她問王樂:你在島上有女人嗎?王樂說沒有。他說島上的女人都隨那些皮包公司的老板跑了。她會意地笑一笑,說:李巖在拉薩也沒有。
我也沒有。
她又說。
王樂想,她說她也沒有女人嗎?真有意思!
那一次,當(dāng)他們在拉迦峽谷里為死者舉行葬禮時,女人就是這樣挽住王樂的右臂的,同時被她挽著的,還有李巖的左臂。那天她似乎哭盡了全身的力氣。她的冰涼的五指在王樂和李巖的手臂上傳達(dá)著一個女人的驚悸與悲傷。后來一個隨行記者把攝像機對準(zhǔn)了他們,然后又讓鏡頭從他們身上轉(zhuǎn)向那三具即將被烈火焚化的尸體。這時,女人突然撲倒在了地上,并且在攝像機的追拍下,長時間地親吻那三張年輕的臉龐。她喃喃自語,泣不成聲。她說她愛每一個人,愛每一個人而唯獨不愛自己。她用白手帕去揩抹他們的眼角和唇角,為了除去那些血漬和泥沙,為了他們能安祥地化作灰煙,后來她又在手帕上蘸了白酒,極其仔細(xì)地擦遍了三個死難者的全身。
而王樂知道,葬禮之后就是他與李巖和這個女人分手的時刻了。那時他已預(yù)感到自己會逃向一個遠(yuǎn)離大陸的孤島。因為只有逃離,才能擺脫一場接一場的噩夢,才能不再受到女人的誘惑。
白白的公路把他們送到了一座被圍墻圍住的旅店。那時,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
王樂把女人的手拿下來握一握說:哈,你會翻越大門嗎?
當(dāng)然!
女人說。
她說她不僅能夠翻越大門,而且還能翻越雪域高原,繼續(xù)她的追捕。
追捕?
是的,你不覺得你和李巖正處于我的追捕之下嗎?
王樂苦笑著,心想,追捕?她是不是要把男人的靈魂拿去拷打一番,或者就讓他們一生都處于惶惶不可終日的境況?他向女人擺一擺手,向那座大門擺一擺手,就在轉(zhuǎn)身欲去之時,背靠大門的女人突然哭泣起來。她哭泣,讓晶瑩的淚珠成串地往下掉,讓高高的胸脯在月光下起伏,并且向王樂伸出了雙手。她說:王樂,既然大門已關(guān)閉,我們還是回到海灘上去吧。既然月亮還在頭頂,就不該讓這個中秋從我們身邊溜走……你太緊張了,我們都太緊張了,其實打那之后,我們都該過上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她走過來,把臉埋進(jìn)了王樂的懷里。
而令王樂慶幸的是,此時,新的一天漸漸殷紅,他慶幸自己終于熬過了一個不堪的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