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民 1954年生,甘肅臨洮人。大學學油畫專業(yè),插過隊,在鄉(xiāng)、縣、市、中央機關和學校、企業(yè)工作過。當過高校教師、學報主編,縣委書記,現(xiàn)在國土資源部工作。喜歡文學藝術,業(yè)余堅持創(chuàng)作,發(fā)表過一些文學、美術作品。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奶奶是陰歷八月十六走的。
又到月兒最圓時,幽明相隔已十年。奶奶,我只能把想給你說的話寫下來。
奶奶是媽媽的母親,我們從來沒有按蘭州人的習慣稱她外奶,不想讓那個外字把她叫遠了。她是我們嘴里、眼里、心里最親近的奶奶。
奶奶病重時,我從縣上趕來看望,她拉著我的手吃力地說:“我耐不住多少時辰了?;顗蛄耍俨幌胪侠廴恕睅滋旌?,八十八歲的奶奶走了。能活到“米壽”之年,又沒患大病,有親戚說奶奶是善終,要把喪事當白喜辦。話雖這么說,我們可沒減輕一點兒悲痛。
二姨告訴我,直到最后時刻,奶奶頭腦依然非常清楚,情緒也很平靜,要求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再走。
奶奶你去得平靜,走過來的路卻很不平靜。
我們家住蘭州一中時,離奶奶娘家顏家溝很近,她隔三岔五帶我回去。那時,顏家祠堂的牌坊還在,雖然殘破但很有氣勢。史料記載,這支顏家是山東顏回的后代。明朝西遷而來,定居蘭州后逐漸發(fā)展成一個大家族,出過文臣武將,曾經(jīng)百年顯赫。奶奶出身時顏家已經(jīng)衰落。
看演繹清朝故事的電視劇時,奶奶我對說:“我媽媽也是格格”,還說她父親是個沒有功名的書生,曾在蒙古、寧夏、北京等地的王爺貴族門下當差。貴族家的格格能下嫁給他,說明太外公大概是個有本事的人,也由此可以看出滿清王朝衰敗時門第觀念的式微。他們把家安在顏家溝后,太外公繼續(xù)去漂泊江湖。他幾年難得回來一次,來也是小住一段又匆匆離開,后來竟不知下落,據(jù)說最后一封書信寄自北京。奶奶出生于辛亥革命那年,上面有個十歲的姐姐。老輩人說,清王朝被推翻后,太太不吃不喝也不再言語,不久拋下不滿周歲的奶奶走了;還有人說她是因反對給大女兒裹腳與婆家人翻臉,身心皆傷,一病不起。
奶奶五六歲時,有人張羅著要給她裹腳,她拼命反抗,保住了自己的腳。奶奶終身步履輕松,不像姨奶奶顫顫巍巍一輩子。
你的剛強性格令顏家老人吃驚,都說這個沒娘娃是惹不起的犟板筋?!叭遣黄稹钡拿?,對奶奶你來說也許是一種自我保護。
顏家祠堂設有本族子弟就讀的私塾,沒落的封建大家庭里,念書識字本來和女孩無緣。沒娘的孩子,反倒少了許多約束,也能得到些許寬容,奶奶因此走近私塾,有意無意地識了不少字。奶奶的那點文化,更多的來自古書戲文,尤其是明清市井小說和神怪傳奇之類,民間的東西反而不多,這與她幼時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小時候,我最愛聽奶奶講的聊齋。那些狐精鬼怪,或詭異、或柔媚、或陰險、或兇殘,令我無比驚恐。只要鉆進奶奶的懷抱,揪住她的頭發(fā)就不怕了,好像奶奶濃密的長發(fā)是戰(zhàn)勝恐懼的武器。
不知為什么,我常把故事里的古剎野寺和顏家牌坊聯(lián)系起來,直到今天,牌坊的斷壁飛檐還時時在心中閃現(xiàn)。
奶奶的故事,是我們小時候的精神美餐。
奶奶,你做的飯菜更是我們的口福。不僅自家人,跟著沾光的人也多去了,我的一些同學和朋友,今天還經(jīng)?;匚赌愕氖炙?,懷念你的熱情好客。
奶奶不愛講排場,也不在乎衣飾穿戴,卻講究吃也很會做,宴席大菜、家常小吃樣樣拿手,即使普普通通的漿水面、糊番瓜、虎皮辣椒、芥末熗菠菜,誰家都沒她做的香。文革前后物質(zhì)匱乏生活緊張,奶奶難得有機會一展廚藝。改革開放以后日子越過越好,奶奶卻做不動了。
我們上大學時,奶奶已七十多歲。只要我和朋友去,人多人少她都要親自做飯招待,她說,食堂的大鍋飯哪有家里的好,娃娃們來了就當回到自個家,想吃啥奶奶給你們做。妹妹弟弟們也時不時帶同學戰(zhàn)友去,奶奶一律熱情招待。
從我記事時就發(fā)現(xiàn),奶奶每做好飯總要撥出一盤菜,或存起兩把面、或盛一碗米飯留下,天天如此,頓頓如此。
奶奶,我問你為什么總留飯,你欲言又止。直到幾十年年后,我才揭開這個謎底。
奶奶年輕時的照片看起來很美,一雙劍眉,睫毛濃黑,兩只眼睛又大又亮,圓圓的鼻準,圓圓的厚唇。人們都說媽媽姊妹三個漂亮,看看奶奶就知道為什么。七八十歲以后,她的皮膚依然光潔細膩,看不到多少皺褶,更沒有老年斑什么的??嚯y沒有在她容顏留下多少痕跡,得之于豁達明朗的性格,無論多大的難事,念叨兩句:“潑煩得很”就算過身。奶奶常說,世上沒有一程子的(一直)好日子,也沒有一程子的(一直)壞日子,只要心里踏實,只要有背受(承受力),就能把難心日子捱過去,把舒心日子等來。
奶奶,我們走過的路越多,就越嚼得出你話中的味道。
外公對我們是一個謎,又是一個籠罩家庭的政治陰影,文革結束前,大家很少議論他。外公的照片我見過,耐得細看,怪不得老親戚都說他和奶奶很般配。奶奶膚色較深,更顯明眸皓齒,外公白面青須,鷹鼻鷂眼。當年倆人行走街上,回頭率一定很高。
但是,他們一起并沒走多遠。
結婚前,外公在鄧寶珊將軍部隊當騎兵連長?;楹笏麄冏∵^好幾個地方,蘭州,定西,隴南。奶奶最愛回憶隴南的往事,山鄉(xiāng)古鎮(zhèn)綠蔭擁簇,荷塘環(huán)繞著他們的青磚小樓;鄰居多是山民小販,今天,有人提來一籃核桃,明天,又有人背來一簍柿子,走動得比親戚還熱鬧;聽戲、打牌、趕廟會、鬧社火,小日子過得悠閑自在,她甚至不愿再回蘭州。奶奶說,“隊伍開拔那天,婆娘們都要爭著抱一抱你媽,學校校長領著洋鼓隊來送行,馬隊走出好遠了,鼓還在咚咚響。”
奶奶,那鼓聲是不是一直響在你心里?我想是。
一九九五年,我被派到偏遠的山城小縣工作。奶奶說,小地方好啊,小地方的人厚道得很。她的體驗恐怕更多的來自隴南古鎮(zhèn)。人的一生,點亮激情回憶的火星其實不多。奶奶短暫的婚姻生活里的亮點就更少了,也許正因為少,她才格外珍惜。
抗戰(zhàn)前,外公考上黃埔軍校。畢業(yè)后,他的騎兵被整編到中央軍序列,轉成輜重部隊。他曾領來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呆了很短時間就不知去向,外公從此也無音信。當時,媽媽才七歲,小姨還在懷抱之中。
后來,外公駐扎陜西時,又找個財主的遺孀成家了。他拋棄了自己的骨肉去養(yǎng)育別人的孩子,媽媽因此始終沒有原諒外公。
升官納妾是舊軍人的成功標志,標志背后,隱藏著多少負心漢的心機,浸透著多少弱女子的淚水?
解放后,奶奶把外公的《黃埔軍校校友錄》、中正劍及幾套將校呢軍裝都悄悄扔了,只保存一枚外公親自鐫刻象牙圖章。頗有功力的魏碑體刻著奶奶的大名——顏詠蘭。
姨奶奶曾對我說,小時候大家都把你奶奶叫蘭子,尕蘭子長得可心疼啦。
外公像奶奶的生活的流星,來了,又去了。他的姓,卻罩了奶奶六十幾年:余夫人、余顏氏、余嬸、余奶、直到挽聯(lián)上的余老太太。許多人甚至不知道奶奶的姓名。
奶奶,你自尊自強一輩子,卻在這里失去了自己。
奶奶說因為沒生個兒子,留不住外公的心,說自己的母親若生個哥哥或弟弟,父親也不會丟下她們出走。
母女兩代,同樣凄涼。沒生下兒子,總是丈夫背叛親情的借口,也是妻子抱愧自責的理由。陳腐的生育觀念籠罩下,婦女是雙重受害者。
奶奶認定女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站得住。所以她不顧親戚們的非議,堅持送三個女兒上學。奶奶在蘭州雁灘有十幾畝果園,靠出租這些園子,維持生活還能湊合,供三個學生實在是捉襟見肘。每到新學期開學,是一家人最難過的時候,為籌措學費,母女一起不知流了多少眼淚。賣完了家中值點錢的東西,就差賣那片園子了,可兵荒馬亂的,誰還有心買地?
每每回憶當時的情景,你和媽媽都眼圈發(fā)紅,聲音哽噎……
眼看姐妹三人路求學之路將絕,蘭州解放了。人民政府的助學金幫助她們完成了學業(yè)。媽媽和三姨學教育,二姨先學建筑后學醫(yī),知識改變了一家人的命運,孤兒寡母從此擺脫了困苦。隨著女兒陸續(xù)參加工作,三個女婿相繼走近奶奶,爸爸是大學生中共地下黨員,兩個姨夫一個在市委當秘書,一個曾是志愿軍“喀秋莎”火箭部隊的文化教員。在那個時代,在親戚眼里,連襟三人都算得上出色,奶奶更看重他們的文化。奶奶說:“我命大啊,要不是趕上新社會,還不知在哪里苦呢”。
奶奶,你對新社會的感恩真是發(fā)自內(nèi)心。你中年的生活軌跡能沿著這個開端走下去嗎?
五十年代初,奶奶失去了自己的房子。從此,女兒的家就是她的家。蘭州、天水、酒泉……小溝頭、柏樹巷、山子石、魚池子……磕磕絆絆一條路,風風雨雨幾十年。
我出生不久,爸爸媽媽從蘭州調(diào)到天水,奶奶二話不說,來到天水一住幾年,領我、領妹妹、領弟弟;小姨夫身陷冤案遠走內(nèi)蒙,奶奶立即返回蘭州,開始幫小姨拉扯孩子;文革中二姨夫不幸去世,奶奶從此和二姨相依為命……
奶奶離開天水后不久,爸爸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發(fā)配到林場勞動。接著而來的大饑荒中,我的小妹妹死了,按當時的說法死于營養(yǎng)不良。
奶奶說,那一陣留也不成,走也不是,心像被亂風撕開的云團,不知往哪兒飄。
媽媽告訴我,1960年前后,正當中年的奶奶突顯老相,開始吸煙。
奶奶,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兒的每點痛都使你悸動。
文化大革命中,奶奶從蘭州來酒泉小住。爸爸被關進牛棚之前,深夜時分,經(jīng)常有幾個“鐵桿”造反派打上門來,名曰“夜襲走資派”。其中有個干頭瘦臉的勤雜工(奶奶私下把他叫“瘦死鬼”)來得最勤,打得最狠,特別喜歡當著奶奶和妹妹弟弟的面,用鋼絲鞭抽打爸爸。鞭飛鞭落,吼聲、罵聲、獰笑聲,奶奶孫子哭成一團。一時間,溫馨的家成了煉獄,奶奶把兩個孫子攬進懷里,嚴嚴實實捂住他們的眼睛。
可是,有誰來捂住你的眼睛呢?
奶奶躲開酒泉,卻躲不開無處不在紅色恐怖,回到蘭州眼見了更多的暴行。
——小姨夫被折成“噴氣式”從家里架走……
——小姨被剃成陰陽頭,大熱天不得不圍上頭巾給學生上課……
——鄰家老婦被女紅衛(wèi)兵打得鼻青臉腫,扯下的頭發(fā)縷縷帶血,就為她年輕時給國民黨軍官當過幾年姨太太……
形形色色的打手是文化大革命的特產(chǎn),掄棒揚鞭的、設局下套的、滅跡消蹤的……。奶奶見識的只是前一種。
奶奶說:“白毛女演的是新社會把鬼變成人,文化大革命怎么又把有些人變成了鬼?”
得知我家的險惡處境,爸爸在蘭州一中的一些學生為了保護他,以揪回原單位批斗為名,連夜用軍車將他和媽媽接回蘭州躲起來。在蘭州,我們也沒有安全感,一見1字打頭的車(文革時期酒泉車號)就無比驚恐,生怕被造反派綁架回去,事實上,他們一直在尋找我們。于是,爸爸媽媽又帶著我“潛逃”到寧夏中衛(wèi),藏在騰格里沙漠邊的小村莊,奶奶一個遠親的家中;看到社會上慘案頻頻,爸爸媽媽離開蘭州時,把妹妹弟弟留給奶奶,想的是能活下一個是一個。大半年時間里,奶奶一邊呵護妹妹弟弟,一邊還要與不時闖來搜查的造反派周旋。無論怎么威逼恐嚇,奶奶始終沒說出我們藏身的地方。
不敢回想,那些日子奶奶你怎么是熬過來的。越是歷時久遠,你當年扛起的責任,在我們心中分量就越重啊。
八十年代,我第一次見到外公。已七十多歲的他,肩平背挺,兩腿稍帶羅圈(騎兵體型),連鬢長須直垂胸襟,鼻梁高隆,眼窩凹進,瞳仁褐灰,白凈面皮皺紋細密。他的形象,也許更適合走動在新疆的人里,我想。后來才知道他的確在新疆生活過二十二年。
外公說自己從鄧寶珊將軍的學兵隊開始軍旅生活。他最得意的事是,有次在蘭州東校場參加比武,他帶的隊伍馬術、射擊都獲第一。鄧將軍大喜,走下閱兵臺,當場解下自己手表,給他帶上以示褒獎。外公說他打過“尕司令”馬仲英,打過日本鬼子,也打過共產(chǎn)黨;他救過自己手下中共地下黨員;解放戰(zhàn)爭中,他根據(jù)裴昌會將軍的命令,在四川率部向解放軍投誠后,回到陜西鄉(xiāng)間。從他的述說里,可以感受比教科書更復雜更生動的許多往事,可惜沒有機會深談。老漢心里藏著一脈現(xiàn)代甘、陜地方史的“富礦”,我卻和他擦肩而過。
解放初,也許是他說過的那些原因,他得到過當?shù)卣囊恍﹥?yōu)待。不知為什么,土改后他又被當成歷史反革命,發(fā)送到伊犁勞改。刑期雖不長,就業(yè)在伊犁的勞改煤礦的年頭卻不少, 直到1975年最后一次特赦戰(zhàn)犯時才回了陜西。
被遺棄的痛苦,媽媽的感受更深,畢竟她那時比兩個妹妹更懂事。所以,她一直拒見外公。姨姨們對老漢很孝順,孫輩也沒青眼白眼的,這使奶奶感到舒心。媽媽拒見,奶奶不覺難堪也沒有責怪,她只是隨口對我說——其實他最心疼的是你媽。心疼還是心狠?我想了想但是再沒開口,不能掃奶奶的興。
外公來過以后,我發(fā)現(xiàn)你再不留飯了。四十多年,一萬五千個日子,那份飯原來是為他留的。時間的流水真能沉淀一切嗎?奶奶!
渴望團圓是奶奶心底未竟的愿望,也是永久的傷痛。她對著圓月失神的情景,早已定格在我心里。
改革開放以后,我父母從酒泉調(diào)回蘭州,接著我們和妹妹弟弟也先后調(diào)來。三個女兒三家?guī)资谌藞F聚身邊,是奶奶晚年生活最舒心的事。生活好起來了,我們每年都要在酒店給奶奶辦壽宴祝賀。平常難得一聚的親戚們都會趕來,大家猜拳拼酒說笑逗樂,奶奶笑瞇瞇地看著重孫們?nèi)鰵g……
這時,奶奶會冷不丁地問道:“再不會搞文化大革命吧”。孩子們覺得奶奶很可笑,大人們卻笑不起來,小姨輕聲責備:“媽,活糊涂啦,高高興興的,說啥呢!”
奶奶的憂患意識很濃厚??吹侥膫€孫子工作和生活有困難,她生怕孩子“背受”不行,抗不住壓力;看到孫子們的日子過得好,奶奶又不免憂慮,怕孩子在順境時把持不住自己。她常拿解放前幾家老親戚的家境變遷說事:
——某某發(fā)了大財,名下的大車駝隊有多少,鋪面宅院有多少,丫鬟廚子有多少,門上的對子寫的是百年基業(yè),長久富貴,誰想生意一砸,光陰說敗就敗,從天堂到地獄不過幾年。
——某某紅火的那一陣,交的是達官貴人,捧的是梨園名角,對窮親戚脖子不給(不理睬),生怕沾他的光;最后錢散盡了人散架了,窩在白塔山下的破窯洞里,鬼都不去。
奶奶目睹了民國時期的饑荒、煙禍、匪患、戰(zhàn)亂;解放后,眼看著一切都好起來了,又遇了個文化大革命;難怪她時有看破世事驚破膽的心境,她說:“世上沒有鐵桿的莊稼,沒有一程子(一直)的贏家,‘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當街無人識’的事多去了,娃娃,要把這兩句話記下?!?/p>
奶奶幼年失去父母,青年遭遇婚變,中年經(jīng)歷大饑荒,老年又趕上文化大革命,到了晚年才過上安定祥和的日子。
都說人是打節(jié)節(jié)活的,奶奶你一節(jié)一節(jié)過來得不容易。隨著閱世漸深,我們對你的憂患心境也越來越理解了。
奶奶晚年很看重四世同堂。十個孫子,無論是教授、軍官、老板,還是下崗職工,都是開在她心田的花。她對孩子非常寬容。孫子們在她面前吸煙,鬧酒、打牌,重孫女偷偷地涂脂抹粉學“臭美”,她都不干涉。爸爸說這樣溺愛孩子,是名曰愛之實則害之。奶奶不以為然:“前些年,想吃想喝想涂想抹有嗎?”“再說啦,我和娃娃們還能處幾年?”
十二個重孫子們更是她的心肝寶貝,一個個親得不得了。小家伙們一口一聲“太太”,喊的她笑不攏嘴。
我想如果奶奶再多活三年,親眼看到重孫輩有的成了新一代軍人、有的上了北京大學、有的去英國留學,不定有多高興,她一定會說沒白疼小家伙們。
奶奶八十歲時還給重孫們做面吃,并且要親手調(diào)拌好才端給他們。她說:“太太老啦,胳膊硬了,搟不開面了,下機器面吃吧,我給你們把臊子湯勾(兌)得香香的……”
奶奶,你的話催我眼圈發(fā)熱。你做的還不夠嗎?你把口福又傳給第四代,還傳下更多的慈愛和深情。
奶奶特別愛干凈,她永遠穿得清爽平整、總把身邊收拾得干凈利落。她說邋里邋遢不但對不住自家,“也不是抬舉別人的樣子。
奶奶是我見過的最愛收拾房屋的老人,她說,一見屋里亂,心里就添堵,要想心靜就時時規(guī)整拾掇。住過的房子多了,無論屋里多么簡陋,她都打理得清清爽爽,地面一塵不染,床單一個皺折也不許有;無論房屋大或小,幾盆花、一座玲瓏的假山、還有一缸金魚都是少不了的。我們來到奶奶身邊總會覺得溫暖、舒適、清凈,感到生活就應該這樣才好。
走近奶奶,如坐春風。奶奶的微笑,是我們心中最生動的回憶。就像贊嘆小孩子長的好看一樣,曾有好多人對我們說過,你家老太太真富態(tài)、真慈祥。奶奶確實有超乎常人的承受力,平常很難見她有愁苦神色;她一生歷經(jīng)那么多的磨難,但善良的本性一點也沒有改變,對人的慈愛之心是越老越厚重。
奶奶啥苦累都能受,卻看不得別人受苦。修管道的、送氣罐的、查水表的,凡來家干點活的人,奶奶都要給人家讓煙敬茶。她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你們誰都有出門的時候?!鄙蟼€世紀六七十年代,家家生活都很緊張,糧食定量經(jīng)常吃不到月底,但只要有乞丐上門,奶奶總要拿出些食物好言好語地給人家。她說:“不活到實在沒路數(shù)時,哪個愿意抹下臉來求人呢?”
奶奶你對我說過,人活一世,做善事是不能等的。
奶奶是見過世面的人,一輩子不愛錢、不戀物,甚至不像別的老人那樣節(jié)儉。她常說人是活寶,情是財富。她待人厚道出手大方,經(jīng)常把家里的食品家什拿來送人,即使在“三年困難時期”也這樣,為此還和家人有過小小的摩擦。她和所有的鄰居都處得非常好,有些相鄰只不過一年半載年,卻保持了幾十年的友誼。
想想奶奶的待人,想想她為別人、為后代的付出,再看看我們的回報,有盡心之處,也有未盡之憾。
奶奶過壽,大家會為她設宴助興,平常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煙什么的,我們會送去讓她歡心。大學畢業(yè)不久,我畫了一批風景油畫掙了些錢,給奶奶買了一對玉鐲。好長時間里,奶奶逢人就舉腕顯示:“看,這是孫子孝敬的”。人越老,性情越像小孩。
奶奶住過的隴南古鎮(zhèn)離我任職的縣不太遠,我曾邀請她去轉轉,也順便去一趟古鎮(zhèn)。奶奶說:“你管那么多的事,不要為我誤了工作,等得空再說。”這一等,就把故地重游的機會等沒了。
伊犁曾是奶奶向往的地方,我小時候,她背過媽媽悄悄給我說過,要帶我去伊犁看外公。弟弟在伊犁部隊帶兵時,幾次要請奶奶去,她說:“閑人不誤忙人事,以后再看吧?!币院蟮艿苷{(diào)回蘭州軍區(qū),奶奶的伊犁之行終究未成……
更遺憾的是,我們看到了奶奶晚年生活的裕如,卻沒有更多地關注她的精神需求。奶奶沒有上過學,也沒有工作過,甚至連自己的家都沒有,活動圈子本來就很小,特別是親戚們老的老,去的去,使她越來越孤獨。心靈之窗不對親人還能對誰打開呢?孫輩們當然是她最好的傾訴對象。但是,我們付與她的耐心,傾聽她的述說的時候并不多,有時甚至還嫌她的絮叨,盡說些老話。奶奶在世的最后八年,我先后在河西、河東的兩個縣里工作;到省城機會很少,來看奶奶,不是飯桌上熱鬧一陣,就是匆匆忙忙坐坐就走;為什么當時就沒想著多陪奶奶聊一聊?好話一句三冬暖,傾心交流也是孝啊。
奶奶,我從遺憾中醒悟,為人子孫,盡孝心也是不能等的。
奶奶一輩子不敬神鬼、不信宗教,把生死看得很開。早先她對自己的后事只有一個愿望:“我死后,你們可不能把我燒了?!比嗄昵埃淘o她買了一副上好的柏木壽材。隨著土葬被禁止,奶奶也想通了:“這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到時候你們看著辦吧?!?/p>
奶奶的葬禮相當隆重。送花圈的人很多,除了家人,有遠近親戚,更多的是后人們的同學、朋友、同事,工農(nóng)商學兵都有,還有機關、學校、企業(yè)、部隊等單位。我們把奶奶的骨灰葬在臥龍崗陵園背山洼一個坐東向西的漫坡下。后來,媽媽兩次夢見奶奶說她脊背很冷。媽媽是中學教師,并不迷信,這兩次夢卻使她委實不安。一個搞建筑的親戚給奶奶上墳時指點說,墳地處在泄洪溝下水口上,萬一遇上大雨就很難避免水患。陵園管事的人不以為然:“沒事,這干山旱嶺幾十年都沒下過透雨了。”媽媽總是放不下心,和親人們商量后,讓妹妹出資把奶奶的墳遷到一個開闊平坦的山崗上,山崗南下,正對著陵園大門,門外橫穿過一條高速公路和一條季節(jié)河。以后每次去上墳,一進陵園,仰起頭便可看到奶奶安身的地方。
近年蘭州天氣變得多雨潮濕。說來也巧,一場山洪真還漫漶了原先那片墳地,新墳地安然無虞。雨水把那座山崗上的松柏樹滋養(yǎng)得郁郁蔥蔥,遠看,簇簇樹影已快連成繞山的綠云,奶奶就在那云間啊。
奶奶的十年忌日快到了,我遠在數(shù)千里以外的北京,還不知能不能回去為奶奶上墳。我把這些話寫下來,八月十六那天,讓它隨祭奠的紙錢化作青煙,氤氳在奶奶身前身后的綠云。
我不知道那天的月兒是不是很明、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