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自幼喜愛繪畫的趙忠祥在工作中接觸到一些書畫大師,在他們的啟發(fā)下,趙忠祥將繪畫當成自己的業(yè)余愛好。趙忠祥和黃胄、范曾、周懷民過從甚密、亦師亦友。他曾說:“我非常幸運。我喜歡繪畫,又能遇上這些大師。”以下文章中紀錄的就是趙忠祥與國畫大師交往的逸聞趣事,以及他由此而生的人生感悟。
閑言碎語擺話驢
擺話二字,識字者人人會念,念錯者大有人在,這是京津兩地對那些沒話找話和費話太多、層出不窮之人的俗稱,擺應(yīng)該讀白,白為重音。這個詞,大多數(shù)北方人聽來絕不陌生,讀成擺,就靠近川話,擺龍門陣了,意思雖差不了太多,而意味有別。
我要擺話驢,就從待遇談起。驢兒們掘糲其食,苦其筋骨,四季奔波,卻真是蓬頭垢面,有幾頭驢子像主人的愛馬那樣梳洗打扮?但驢子其實也快樂,在田邊地頭啃青時那份悠閑,是隨著它們那優(yōu)美的立姿和尾巴的悠然甩擺體現(xiàn)出來的。所以黃胄筆下的種種動物中,驢兒特別生動可愛,多姿多彩。往昔可以天天見到驢子的日子,我還不解畫驢。
我去干校時,在河南黃泛區(qū)。我們干校千數(shù)口人全靠人挑肩扛,沒有驢子,只有豬。我喂過10個月的豬,而那是為改善連隊伙食飼養(yǎng)的,養(yǎng)肥的豬先挨宰,怪不得有句口頭語:“人怕出名,豬怕壯?!?/p>
驢兒壯時正在干活,大體沒人動宰它的心。但辛勞一生,骨瘦如柴時,它不進火葬場,卻上了湯鍋。
驢兒入畫幾多情
我是看了黃胄的創(chuàng)作過程遂萌生畫驢之意。說俗點,就是對他畫驢產(chǎn)生了欣羨、向往和仿效的沖動。于是于無人時,找來紙、墨、筆,操練起來。但學畫驢時已值壯年,又是在看黃胄的筆墨時才興起的這個念頭,于是乎至今都無法擺脫黃胄作畫的身影和他在畫中所呈現(xiàn)的驢兒們的姿態(tài)和墨色的造型。
在一次綜藝晚會上,一位專家在我身邊說了這么一段話:“要是四歲以后才學鋼琴,就永遠不可能成為鋼琴演奏大師和著名的指揮?!边@句話給了我一個觸動,但也為我設(shè)下了一道屏障。不言而喻,毋庸贅敘,我學藝太遲,無望成功。我年近四旬才開始畫驢,甭想成為名家,根本也沒想成名家,但是喜歡,好玩,愉悅,甚至面對畫過的千萬張畫和上萬頭驢(它們絕大部分已不復存在了),難免在自愧永不如黃胄先生的嘆息中,也時不時偶有成就感涌上心頭。而在下永不能以畫名和畫價忝入藝術(shù)門庭和位列名家之畔。不過地攤上,甚至各地拍賣會上卻有不少我的“作品”。啟功的字,范曾、黃胄的畫兒都有大批仿作贗品,甚至堆積如山。啟功的字(贗品)只賣五十元左右一幅,裱好送人,自是一份厚禮。即使掛在堂上,全國13億人,又有幾人能慧目辨?zhèn)蔚?這些名家的贗品,造假者大體上是模仿該藝術(shù)家的作品和他們的大致風格。高仿就裝得更像,甚至把某畫家的個性習慣也一并仿進,并故露瑕疵,為的是魚目混珠。
但仿我的畫就好辦多了,因為我的畫很少有人看過,甚至我的簽名,被人冒用也無人分辨。某年,我在某市做客期間,一位領(lǐng)導拿了一幅畫讓我看,七八頭驢子,署名趙某人。他說是從北京買來的,讓我看看真不真。我看了半晌,對他說:“比我畫得好?!闭娴谋任耶嫷煤枚嗔耍豢上У拇_不是我畫的。
“比我寫(畫)得好”,據(jù)說是啟功先生對冒他名的贗品的口頭語,我曾親耳聽過黃胄對做他的假畫的評語:“比我畫得好?!边@其實也有幾分無奈,作假畫者蓋自古以來層出不窮,且愈演愈烈。如果是仿的,那就簽本人名,仿而又簽原作者名是為賣,也算是詐騙,江湖騙術(shù)哪兒都有。
我倒是見怪不怪,人家仿我,賣幾個錢,借我名字一用,將來我若有成,倒好分辨,因為做我假畫者“胡作非為”,并不是參照我的畫作的。平心而論,因為很多人并沒有看到過我的畫作,憑想象或千脆仿黃胄先生的畫,又因水平實在差得太遠,不好落黃胄的款,便想到落趙某人的名,且又不知我的簽名什么樣,于是信手寫來。不過說良心話,近來我看到的幾幅署我名的以驢為題的畫作,造型基本準確,用墨也還放得開,不拖泥帶水,因為不必刻意模仿黃胄一筆一劃,大致差不多就成了,反而少了一些拘謹,再加上這些人自有一些筆墨功底,所以我說“比我畫得好?!?/p>
有一次鄭聞慧老師邀我同去參加榮寶齋拍賣會前的招待午宴。路上我們論及畫的真?zhèn)危嵗蠋熣f:“黃胄生前曾講了一個現(xiàn)象,荷蘭著名畫家倫勃朗一生畫作不會超過幾百幅,這已算多產(chǎn)了,可是現(xiàn)在北美市場據(jù)說有大約五萬幅他的作品在流通,都是按真品買賣?!比绻@一事例屬實,當發(fā)人深省,若干年后,真?zhèn)胃y辨,“假做真時真亦假”,我都懷疑將來我收藏的黃胄作品也要打上一個問號。
記得黃胄住院時,我去看他,拿出一個玉件請他過目,“有人說這是假的”。他躺在床上笑了,“玉就是玉,怎么會假,只是什么時候的工罷了”。我們那天聊了一會兒,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句經(jīng)驗之談:“如果喜歡一件東西,貴點兒也值;而如果是假的,白給都別要?!边@句話至今猶在耳畔。
非驢非馬
在我描述驢子的形象、寫關(guān)于驢子的一些文字和繪畫隨筆時,曾聽一位友人說:驢其實是合乎中庸之道。我問何出此言,他說看過我一幅畫,題跋這樣寫道:“放蹄不如馬,耕田不如牛”,所以這樣說,我說:“你的這個提法值得商榷”,等而下之的層次絕非中庸。
如果非扯上中庸不可,不妨仿魯迅先生《痛打落水狗——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一文中所舉例之巴爾狗,像貓又像狗。但這只是文學上的描述,而生物界不見容中庸的概念。
人類對動物最成功的雜交就是培育出一個新品種:驢與馬的后代——騾子。公驢與母馬交配產(chǎn)下的駒子為馬騾,外形兩不相像,不是驢又非馬。而公馬母驢交配產(chǎn)駒體形甚小,鮮有超過父系者,是為驢騾。無論驢騾還是馬騾,都既非馬又非驢,非驢非馬則為騾也。這能稱中庸嗎?
此新品種長成之后,兼有父母雙方優(yōu)勢,比驢能跑,比馬更能負重。故過去,乃至現(xiàn)今,騾子是運輸、馱運輜重的重要工具,是人類的重要幫手。在役畜中,以其之有力能干,成為佼佼者。
騾子看上去像馬,但又像驢,非驢非馬,比驢耳朵短,但身量大,尤其蹄子比驢寬展許多,但比馬耳朵長,且毛色似乎只有黑乎乎一色。當然飼養(yǎng)得好,猶如高頭大馬,油光水滑,身強力壯,實為人的好幫手。
軍旅中鮮有驢,但騾子卻大有用武之地,并非上陣沖鋒,而是運送軍用物資。直到近代,有不少騾子拉戰(zhàn)炮、馱彈藥箱比驢力氣大得多,比馬耐力強得多,比雙親都有優(yōu)勢。在人的掌控下,多少年來不斷雜交培育出高品質(zhì)的騾子。
騾子的一大劣勢就是沒有了生育功能,騾子不能生小騾子,要想使用騾子,還必須既有馬也離不了驢。所以僅此一點,又可看出遠在馬的品級之下的驢子們,亦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只是在畫驢時若偏于像馬,那畫出來的就是騾子了。繪畫中,馬就是馬,驢就是驢,騾子就是騾子。
人們都知道徐悲鴻畫馬,但他也偶爾畫驢,譬如他三十年代作品《六朝詩意圖》中就分別畫有騎馬和騎驢者,此非將軍與文人之分野,而是人的階層不同的標志,錦帽貂裘和布衣之分立判于畫中。黃胄畫驢有名,但畫馬亦無數(shù),還是以畫驢名傳久遠。
古人云:“畫虎不成反類犬”,這是嘲諷等而下之的拙劣技法,但畫驢不成反像騾,雖技法等而下,但描摹對象卻是等而上。
又說毛驢
如果把馬比作貴族,驢子充其量是蕓蕓眾生。當初王公貴胄、元帥大將的坐騎和駕車之馬是何等的威武和榮耀,就不必細述了,關(guān)公手下的馬童周倉都非等閑之輩;現(xiàn)代賽場上的一匹好馬,出身名門,血統(tǒng)高貴,便會住空調(diào)房,吃上等料,有專人飼喂和技師調(diào)教,優(yōu)秀騎手與它們結(jié)伴出賽,這些駿馬出入有車而出國乘飛機,享盡榮華,當然也很辛苦,跑得出彩,日子就越好過。
沒聽說它們的親戚毛驢哪一位能享受到這種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高規(guī)格待遇。驢兒們太過普通,太過平庸,僅干粗活,任勞任怨度過一生,吃穿用住跑,不僅無法和高貴的賽馬比,甚至無法和一般的馬相比。德國高級轎車叫寶馬,估計還沒有誰創(chuàng)意把車子定為“寶驢”牌。
驢兒們最好的品牌就是阿膠,想起阿膠的用料,聽了也不好受。驢兒拉磨,被蒙住眼圍著磨臺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驢兒馱柴背水,也給人做代步的工具,大抵是婦女們騎著它回娘家,彪形大漢情愿跟著,也不會跨在驢背上。老人、小孩、文弱書生、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姑娘都常會騎驢,但專門用做坐騎的驢兒是少數(shù),大部分驢是干著粗重活計,上不了沙場,上不了舞臺,當不成英雄,也成不了名驢。
我1964年在北京郊區(qū)參加“四清”工作隊,到了山區(qū),天天都能看到驢,看到下地時,女孩子們一斜身坐在驢的一側(cè),靠驢的臀部支撐,那姿勢煞是可愛。但那時我尚未開始畫驢,也沒想到日后會用得著這一幕的鮮活場景,沒太記住細節(jié)。騎馬大多時有鞍子,好馬要有好鞍,而農(nóng)村女孩騎驢就那么一躥上了驢背,任憑它如何顛簸都輕松優(yōu)美地坐得很穩(wěn),那是一曲田園交響詩。在當時還貧窮的農(nóng)村,在粗糧咸菜還填不飽肚子的年代,這一路撒歡、一路笑語的田間風情畫圖,很是賞心悅目,會帶給人們歡愉。我設(shè)想如果那是黃胄畫成的充滿歡樂的一幅作品,他或許會以《下田去》作為標題。那時,我去的那個村子真的很苦,開春時,青黃不繼,我和社員們一起吃過糠,吃過榆樹嫩芽,有葉子有榆錢兒(北京話叫榆錢兒,讀三聲,榆樹的種子)加少許粗糧熬成的粥。我們工作隊里沒人說過苦字,農(nóng)民們也沒人喊過餓,孩子們依舊歡蹦亂跳,姑娘們沒有鮮艷的衣裳,卻有著健康的膚色和明亮的目光……如今,在城市中,在寬裕的生活中度過平靜的時光,去想那桃花紅梨花白漫山遍野的景象;去想廣闊田陌中傳來的高亢的吆喝牲口,包括哄趕驢子的聲音;想那山鄉(xiāng)的月夜和深夜遠處的狗叫;想那柳蔭下農(nóng)家圍坐井旁聊著家長里短;想那伴著遠近螢光的明暗,農(nóng)家漢子手中煙袋鍋一閃一亮的微光,在夜色中,既顯得神奇又在心頭掀起一絲暖意;想那在槐樹清香的柔風中摻雜著家種的旱煙飄出的有點嗆人的煙氣;想那婦女們在家中煤油燈下,哄著娃兒,做著針線活,聽著蟲聲唧唧,蛙聲在遠方連成一片……
想起這些,我愿將如今的優(yōu)裕的生活換回那個在田野勞動的歲月。青春雖一去不返,往昔的一切卻鮮活和繽紛地留在記憶中。
毛驢與名人與書
“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驢子入詩、入史、入名著。
在煙塵滾滾,刀兵相見,血肉橫飛的古戰(zhàn)場,肯定無法騎驢沖鋒陷陣,因而將軍斷無騎驢者。紅粉送佳人,寶馬贈英雄,名將青史流芳;而胯下坐騎也得以傳名。關(guān)公坐騎赤兔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過五關(guān)斬六將,此馬功不可沒。楚霸王項羽建立霸業(yè),也有幾分借助胯下烏騅馬的霸氣??蓱z項羽烏江自刎,傳說也只為漁家渡人不渡馬。英雄即使末路,也不愿人馬兩分。唐僧西天取經(jīng),路途遙遙,萬里取得經(jīng)文歸,磨難多多,也多虧白龍馬減輕路途辛勞。
驢子絕對無緣享此等殊榮盛譽,但依我看,它“雖非棟梁材,亦非尋常木”(唐元稹句)。驢兒雖已入詩、入畫、入史、入書,惜哉并無大號,只稱驢兒。
著名神話人物八仙之一張果老倒騎驢,亦不知他的驢兒名何?驢兒也只配稱驢兒,卻沒“赤兔”與“烏錐”,或“白龍”等大號。
漢唐之際,大宛寶馬猶如明星,昭陵六駿名噪一時,而唐三彩又塑造了多少駿馬,于今發(fā)掘出便價值不菲,惜無驢兒造型,或我尚未得見。但唐代的兩個名人與驢兒有關(guān),一是李賀,傳說常騎驢出行,身挎一囊(有扎口的袋子),有情思和詩句涌出,即提筆記下收入袋中,不知有多少佳句是在驢背上所得,只是驢兒無名,權(quán)當代步工具而已。另有《唐人小說》中所描述的風塵三俠中之紅拂騎蹇行走郊野,神秘而引人遐思。
宋之后近千年,一翻而過,只有入畫之驢閃于眼簾,那就是徐渭的畫中以筆寫成的驢兒,而陸游有詩云:“細雨騎驢入劍門。”到了清代,有兩部我十分喜愛的書中記有驢兒,一是劉鍔的《老殘游記》,二是老派武俠小說鄭證因的《鷹爪王》?!独蠚堄斡洝返诙?、七、八、二十回中都有對驢兒的記述。而《鷹爪王》中,有兩位人物,一是反派,綠林道上的女屠戶陸七娘,在書中她被寫成風流淫蕩,但又頗有姿色和心計的邪惡婦人,她在曠野中騎一頭花驢,行走江湖,往來山村野店,這驢兒也顯得有幾分邪氣;而同一書中的燕趙雙俠矮金剛藍和,一位武功蓋世的江湖老俠客,卻也騎一頭黑色驢兒,行俠仗義,并把驢兒調(diào)教得頗通人性?!耳椬ν酢窌械谌换?,“矮金剛河堤戲雙寇”,老俠客面對騎著馬的雙寇向驢兒說:“黑兒,這可看你了!人家比你個子大,早就瞧不起你,你要含糊了,我剝你皮熬膠去?!边@個驢子到有個小名“黑兒”。
總而言之,驢兒不敢跟馬相比,卻也少不了它的作用,馬與將軍匹配,而驢兒與文人俠客(多半女俠客)結(jié)伴,少了幾分霸氣,多了幾分嬌媚;少了幾分陽剛之烈,卻多了幾分陰柔神秘。你看矮金剛所騎之驢兒向馬沖去,馬上壯漢怒罵:“畜生,你要找死!”掄起馬棒探著身子向驢頭就打。這頭驢一聲怪叫,往左一躥,擠著這匹馬的左首過來,可是尾巴沒閑著,“嗖”地往右一甩,驢尾正抽在馬頭上……這匹馬“希律律”一叫,往右一躥,馬上壯漢樂子可大了,連人帶馬全滾下河坡,水花四濺……二俠矮金剛藍和回頭看著兩人兩馬,渾身泥水地掙扎,哈哈一笑,把韁繩一抖,小黑驢四蹄翻飛,向前馳去!
鄭證因的《鷹爪王》是我至今仍愛回味的讀物。他書中在描述江湖俠義的故事時,用晚清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山野、田園、寺廟、叢林、流水繪制成一幅幅栩栩如生的風光圖景,并以當時人們各色雜陳的衣著、不同風格的語言,以及對人物善惡舉止、心胸氣度和他們恩仇交織的描繪,活生生地呈現(xiàn)出我曾祖父那一輩人所處的社會生活場景和風俗畫面,令我在如今目眩神迷、流光溢彩的生活中,常常短暫地用心靈去體味離我們不遠,但卻永遠不可能再現(xiàn)的中國農(nóng)耕社會中人們那份閑適、恬靜的心態(tài)和大自然仍未遭到大規(guī)模開發(fā)破壞時的那壯闊與清幽、神奇與美好,當然,有時又會展現(xiàn)出蒼茫,甚或陰森可怖之像,使我們對原始生態(tài)產(chǎn)生幾分畏懼之心,這種畏懼感也是對大自然應(yīng)有的敬畏。
一陣清風伴著鈴兒的清音拂過,山野間的岑寂被得得的蹄聲劃碎,崎嶇山路中無論是老者、婦人或文士、少女坐在驢兒背上漸行漸遠,都會給我無盡的遐想,他(她)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驢子步入書刊中,都有跡可尋。翻開晚清另一部俠義小說《兒女英雄傳》,騎驢者乃俠女十三妹何玉鳳。
時光到了20世紀五十年代,《人民日報》刊登的“三條驢腿鬧革命“,說的是河北農(nóng)村土地改革時四戶人家分到一頭驢,后來三戶人家組成互助組,這三戶就有了驢的3/4使用權(quán),因而被稱作三條驢腿鬧革命。
如果放眼世界,我想西班牙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算大大有名吧。堂·吉訶德逆時而行,仿古代之游俠,抱打天下不平,笑料百出,而一位名叫桑丘的農(nóng)人卻忠心耿耿做了他的隨從,猶如《三國》中關(guān)帝爺?shù)鸟R童周倉。堂·吉訶德騎了一匹瘦馬,而桑丘則騎著一頭驢。書中專門有對驢子的描述,也有桑丘學驢叫,被村民暴打一頓的情節(jié),堂·吉訶德見事不妙,溜之大吉。后來桑丘指責他不仗義且臨陣脫逃,堂·吉訶德分辯:“這叫撤退,不是逃跑?!庇谑翘谩ぜX德騎馬、桑丘騎驢繼續(xù)游俠四方,捅婁子、鬧笑話……
據(jù)說法國人喜歡驢,有一回黃胄說:“我這兒剛接到一盤法國人錄的驢的各種姿態(tài)的錄像帶,你要不要看看。”我們接著聊別的,竟把這錄像帶的事忘個一干二凈,直到寫這篇文字時才想起來。
2007年5月3日,央視4套《新聞60分》中報道一條消息:“墨西哥在慶祝一年一度的驢子節(jié)”,人扮成驢子,頗像中國農(nóng)村的跑旱船的打扮,慶?;顒又?,像情人節(jié)一樣還有學驢叫和驢踢球,總之,對驢子的喜愛達到極致。這個節(jié),時下中國年輕人不大可能像情人節(jié)一樣引進。
但我拉拉雜雜說這些,意在證明驢子不但入詩、入書、入史,且和名人也有千絲萬縷的牽扯,對驢且莫輕慢。
馬有英風,而驢有媚氣,細蹄碎步,款款而行,四足小巧玲瓏,且儀態(tài)優(yōu)雅。而驢的脾氣是有目共睹的,十分倔犟,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有著外秀內(nèi)剛的性情。那些嘲笑驢蠢者,實在是沒有待眾生萬物所應(yīng)具備之寬厚心腸,或者他們?nèi)鄙僦R,不曉得驢子粗糲其食,任勞任怨,任打任罵,默默地為普通農(nóng)家效力終生。主人扛不動的它馱,主人拽不動的它拉,主人推不動的磨由它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心存感念是為無感恩之心。
不愛它可以躲著它,因為不事農(nóng)桑勞碌之人,并不依賴驢子過活,但不愛它卻嫌棄它,是為無知也,是為無情也。因此,有人嘲笑畫驢者缺少高雅,卻足證持此心態(tài)者的無知和典雅情趣的缺失。當然,任人驅(qū)使,任人評說,甚而任人“卸磨殺驢”,它都一概不得自主。但它仍在低眉順目,默默行走操勞;仍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仍啖粗如飴。這是它的生態(tài)狀況,它其實是無法選擇的。當然我畫驢時,沒想這么多,想這么多就畫不專心了。
吃之何忍
一天,我在車里看到窗外一小飯館,門上卻有大字木牌,記得是白地紅漆兩行大字:“要長壽吃驢肉,要健康喝驢湯?!边@還是我頭一回聽到這么信誓旦旦的保證語,頭一次看到這么出乎意外的誘人的廣告招牌。
驢肉可能好吃,但小店宣傳得有點滑稽。過去常聽說這樣一句話:“天上龍肉,地上驢肉?!饼埵裁礃?,誰吃過龍肉?這就別深究了。如今我們自稱是龍的傳人,這么說就更不妥當,大不敬。但可憐的驢兒卻成了目標,意思是驢肉最好吃,也許真的好吃。
不過我沒吃過。我看到別人吃過,勸我嘗嘗,我沒動筷子。驢不是被保護的野生動物,它任人驅(qū)使,拉車、馱袋、拉磨、打場、當腳力,一生為人勤勤懇懇干活,末了又讓人宰了吃了。雖然物盡其用,但它好命苦呀。我不吃驢肉倒不是全因為這些思考,我吃東西比較保守,從小沒吃過的東西,不大想嘗,尤其是肉制品。雞鴨魚肉蛋足可解饞,也能滿足人體對動物蛋白的需求,何必再開幾個領(lǐng)域,何況沒到饑荒年景。
所以,鵝我不吃,我喜歡它的潔白高雅,喜歡它曲頸向天歌,也喜歡它白毛浮綠水。鵝會和人交流。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河南一農(nóng)戶家見一白鵝,我叫一聲“鵝”,它就“哦”地回答一聲。后來有人請我吃燒鵝,我下不了筷子。
有人問我你吃不吃驢肉,我就說,“我畫驢不吃驢肉”,其實不畫驢我也不想吃驢肉。
黃胄是畫驢高手,他說:“我也不吃驢肉”,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