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cè)刖d竹,這里好像剛打過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零星的炮聲——余震還時有發(fā)生。到處殘垣斷壁,瓦礫成堆,大樓的斷壁殘垣,猙獰地聳立在成堆的瓦礫中。多么強烈的震動,能夠把一座座鋼筋水泥的龐大建筑,搖得如此粉碎?由車窗透進來的一種氣味極其古怪,滅菌劑刺鼻的氣息,混雜著酒香。一問才知,著名的“劍南春酒廠”倒塌了,陳年老酒缸全被砸碎了。存藏了上百年、價值幾億元的陳年老酒,化成縷縷輕氣,無形地飄散在震后凌亂的空氣中……
這使我想起五年前,考察綿竹年畫時,參觀過的劍南春酒廠。那次,我先在云南大理召開了一個專家普查工作的啟動會,旋即趕到綿竹。綿竹不愧是西部年畫的魁首。它于渾樸和儒雅中,彰顯出一種辣味,此風惟其獨有。
綿竹人熱愛自己的鄉(xiāng)土藝術(shù)。那時,已擁有一座專門的年畫博物館,其中珍藏著許多古版年畫的珍品。一幅《騎車仕女》和一對“填水腳”的《副揚鞭》令我傾倒。前一幅,畫著一位模樣清秀、衣穿旗袍、頭戴瓜皮帽的民國時期的女子,騎一輛時髦的自行車,車把竟是一條金龍。此畫所表達的主題是既追求時尚,又執(zhí)著于傳統(tǒng)的精神,顯示出那個變革時代綿竹人的文化立場。后一幅是“填水腳”的《副揚鞭》,“副揚鞭”是指一對門神;“填水腳”是綿竹年畫特有的畫法。每逢春節(jié)將至,畫工們做完作坊的活兒,利用殘紙剩色,草草涂抹幾對門神,拿到市場換些小錢兒,好回家過年。誰料,無意中卻將綿竹畫工高超的技藝表現(xiàn)出來。簡煉粗獷,潑辣豪放,生動傳神。這一來,“填水腳”反倒成了綿竹年畫特有的名品。記得我連連贊美這幅清代老畫《副揚鞭》是“民間的八大”呢!
那次在綿竹還做了幾件挺重要的事:去探望年畫老藝人,召開綿竹年畫普查專家論證會;這樣,對綿竹地區(qū)年畫遺產(chǎn)地毯式的普查便開始了。普查做得周密又認真,成果被列入國家級文化工程《中國木版年畫集成·綿竹卷》。其間,“中國民協(xié)”還將綿竹評為“中國木版年畫之鄉(xiāng)”。這來來回回就與綿竹的關(guān)系愈扯愈近。
汶川大地震發(fā)生時,我遠在斯洛文尼亞。聽說震中在汶川,便立即想到了綿竹,趕緊打電話詢問年畫博物館和老藝人有沒有問題,并叫“基金會”設(shè)法送些錢去。那期間,震區(qū)如戰(zhàn)場,聯(lián)系很困難,各種好消息、壞消息都有,說不上哪個更可靠?;貒?,我從“四川省民協(xié)”那里得知,年畫博物館已經(jīng)震成了危樓,并沒有垮塌。兩位最重要的老藝人都幸免于難。但是,“畫鄉(xiāng)”棚花村已被夷為平地。那么,更具體、更確鑿的情況究竟怎樣呢?
這次奔赴災區(qū),首先是到遵道鎮(zhèn)的棚花村。站在村子中央,環(huán)顧四方,心中一片冰冷。整座村莊看不到一堵完整的墻。只有遍地的廢墟和瓦礫,一些印著“救災”字樣的深藍色小帳蓬夾雜其間。村中百戶人家,罹難十人。震后已有些天,村民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開始忙著從廢墟里尋找有用的家當,但沒人提起年畫的事兒。人活著,衣食住行是首要的,畫畫的事兒還遠著呢。
茫然中想到,最要緊的是要去看另外兩個地方:一是年畫博物館,看看歷史是否保存完好。二是看看兩位重要的年畫傳承人——老藝人現(xiàn)況到底如何?
年畫博物館白色的大樓已經(jīng)震損。樓上的一角垮落下來,外墻布滿裂縫。館長胡光葵看著我驚愕的表情說:“里面的畫基本上都是好好的,沒震壞?!彼@句話是安慰我。我問他:“可以進去看看嗎?”——眼見為實,只有看到真實情況,才會放心。
打開樓門,里邊好像被炸彈炸過,滿地剝落著大片的墻皮、磚塊和碎玻璃??膳碌牧芽p也隨處可見,有的墻壁明顯已經(jīng)震酥了。但墻上的畫,尤其前五年看過而記憶猶新的那些畫,都像老朋友貼著墻排成一排,一幅幅撲入眼簾,親切地歡迎我。又見到《騎車仕女》和那對“填水腳”的《副揚鞭》了,只是玻璃鏡面蒙上些灰土。其它一切,完好如昨。我高興地和這些老相識一一“合影留念”,然后,隨胡館長去看“古畫版庫”。打開倉庫厚厚的鐵門,里邊兩百多塊古畫版整齊地立在木架上,毫發(fā)未損。看到這些在大難中奇跡般地完好無缺的文化遺存,我的心熠熠地透出光來。
當我走進老藝人居住的孝德鎮(zhèn)的射箭臺村,心中的光愈來愈亮。當今綿竹最具代表性的兩位老藝人,一位是李芳福,今年85歲。上次來綿竹,還在他家聽他唱關(guān)于年畫《二十四孝》的歌呢。他的畫風古樸深厚、剛勁有力,在綿竹享有“北派宗師”的盛名。地震時,他在五福鄉(xiāng)的老宅子被震垮了,現(xiàn)在給兒子接到湖南避難,人是肯定沒事的,災后一準回來。另一位是“南派大師”陳興才,年歲更長些,已近九十,身體卻很硬朗。我見到老人便問:“怕嗎?”他很精神地一挺腰板說:“怕什么?不怕!”大家笑了。他的畫風儒雅醇厚,色彩秀麗,多畫小幅,鮮活喜人。這幾年,當?shù)刂匾暶耖g藝術(shù),老人搬進一座新建的四合院。青瓦紅柱,油漆彩畫,當然都是自家畫的。房子很結(jié)實,陳氏一家現(xiàn)在還住在房內(nèi)。北房左間是陳興才的畫室;右間里兒子陳云祿正在印畫;東廂房也是作畫的作坊,陳興才的孫子和鄰家的女孩子,都在緊張地施彩設(shè)色。這些天,全國各地來救災或采訪的,離開綿竹時都要帶上兩三幅年畫作為紀念,需求量很大。在綿竹市大街上,還有人支設(shè)帳篷賣年畫呢。綿竹年畫反變得更有名氣了。
如今陳家已是四世同堂。兩歲的重孫兒在畫坊里跑來跑去,時不時也去伸手抓畫案上的毛筆,他將來也一定是綿竹年畫的傳人吧。
我說:“只要歷史遺存還在——根還在,杰出的藝人和傳人還在——傳承在繼續(xù),綿竹年畫的未來應該沒有問題。”
民間藝術(shù)生在民間。民間是民間文化生命的土地。只要大地不滅,藝術(shù)生命一定會頑強地復興的。
附近受災最重的是漢旺鎮(zhèn),在那幾條完全傾覆的大街上考察時,我端著相機不停把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攝入鏡頭。比如,掛在樹頂上的褲子,死角中一輛僥幸完好的汽車,齊刷刷被什么利器切斷的一雙運動鞋,帶血的布娃娃,一盤被砸碎的《結(jié)婚進行曲》的錄音磁帶,還有被擾在一團鋼筋中大紅色的胸罩,時間正好定格在下午兩點二十八分的掛鐘……忽然,我看到從廢墟一堆沉重又粗硬的建筑碎塊中鉆出來一根枝條,上邊新生出許多新葉新芽,新芽方吐之時隱隱發(fā)紅,好似帶血,漸而變綠,生意盈盈,繼之油亮光鮮,茁壯和旺盛起來。它喚起我剛剛在射箭臺村陳家畫坊中的那種感受,心中激情隨之涌起,不自禁一按快門,“咔嚓”一聲,記錄下這一倔強而動人的生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