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南的風(fēng)從堤壩的埂沿滑落了下來，五月的小野花綻露著淺紫色的臉，天樓騎在牛的身上，牛低著頭在吃草。已是中午都過去了，天樓仍然不想回家。天樓弄不明白，為什么國軍悄無聲息地撤退出了橫涇河。

幾天前，天樓還與小伙伴們坐在私塾的課堂上聽先生講課，雖說清瘦的凌先生講課的聲音不高，但相對于三陽河那邊的孩子來說，能夠坐在課堂里則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橫涇河與三陽河都處在龔家村，橫涇河在東西，三陽河在南北。一九四零年，當(dāng)日寇踏入龔家村的時候就是從三陽河進發(fā)的。那是一個黯沉的夜，偶爾的從天幕的盡頭飄恍出幾聲草狗的狂吠，三陽河兩岸的蘆葦蕩也在春夏交替的暖風(fēng)中丟失了自持的主張。日寇是沿著三陽河的左側(cè)悄悄地向龔家村逼近的，殊不知，當(dāng)由一百多人組織的日寇隊伍在進入三陽河不到兩公里時，三陽河在頃刻間沸騰得就像誰家娶媳婦時燃火擊破的大土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得將整個三陽河都炸翻了。這是日寇遭到了埋伏。這是國軍的部隊在阻擊日寇的入侵。這場仗，打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凌晨下著雨，日寇帶著傷兵殘將狼狽而去。第四天的三陽河，河邊和兩岸都仰躺著很多的尸體，當(dāng)村民披戴雨具在對尸體進行收拾掩埋時，才發(fā)現(xiàn)其中也有遇難的國軍。天樓的父親郭子友就是收尸隊伍中的一個。郭子友原本是一個身子砣重的人，能與村民一道去做收尸的事，多少也是逼上梁山，沒法了。龔家村的村長說，每家都要出一個男人去收尸，因為龔家村是所有龔家村人的。收尸的當(dāng)晚，郭子友回家吃不下飯。郭子友對老婆楊氏說，那些腦漿呀，崩得一地都是，那些血呀，流得就像遍地開花，還下著雨，你想想，你想想那些炸爛的肉身，骨頭都是白呲呲地撂在外面。楊氏說，去的也不是你一個，難道他們都像你這樣。你如果真的吃不下，就喝上一口水，再去好生的睡覺。說不定哪天三陽河又不得安寧，還得用上你們這些男人的身子骨。都說惡言如咒語，這楊氏的話在三陽河風(fēng)平浪靜的七天后倒是真的應(yīng)驗了。原來，國軍將日寇擊退后又兩次打敗了日寇的偷襲，在觀察了一些時日后，國軍竟然全員撤離了?？上攵?，在國軍撤離不到六小時，日寇不僅對三陽河進行了瘋狂的大反撲，就連橫涇河也一道葬送于汪洋沖天的火海中。一時間，龔家村的部分村舍還有村里的私塾學(xué)堂都未能幸免。在日寇白亮刺刀的威逼下，龔家村的男女老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家園燃為灰燼。

天樓的家因為在橫涇河堤壩的低凹處，所以才能幸存下來。這塊地幾乎四面臨水，如果是在春天，從遠(yuǎn)處望去，就似一塊被人丟棄的小手帕，那樣無眷無顧地落躺在大地上，還有那些毛茸茸的叫不上名字的野草也是一年四季在肆意漫長。

天樓不愿回家的原因，除了想不通國軍為何撤退，還有就是擔(dān)心凌先生的安危。不知道凌先生此時怎樣了？

凌先生是橫涇河村民請來的第二個私塾老師。

第一個私塾老師是龔家村村民龔英浩的女婿，名為顧能舉。顧能舉本人是三榮鎮(zhèn)的人，年輕時做了龔英浩的上門女婿，當(dāng)時龔英浩能夠選中顧能舉，多半也是因為顧能舉能夠?qū)懮弦皇值拿P字。顧能舉入贅一年后，顧能舉的妻子龔蘭英生產(chǎn)了一個女嬰。在女嬰滿月的那天，顧能舉為了補貼家用，就在橫涇河的村頭擺上了地攤。顧能舉的生意非常好，特別是在清明前和征兵后來光顧的人很多。但不論顧能舉是怎樣的賣力寫字掙錢，都不能得到岳丈一家人的笑臉，尤其是在吃飯的時候。每當(dāng)吃飯的時候，顧能舉都坐不上桌子，就好像龔英浩的家里永遠(yuǎn)都是缺少一條凳子。顧能舉一氣之下，就將寫字?jǐn)偘嵬松虾?。在上海的老滬潣路，顧能舉租下了一間不足八平方的臨街小屋。在小屋靠近窗戶的地方，顧能舉掛了一塊白牌，白牌上黑漆漆的寫著寫字二字。可能是顧能舉欲將生意做得更好一些，顧能舉在開張后不久又忙著把窗子撤了，將窗戶原來的位置改為一個現(xiàn)成的門市，顧能舉就在門市口擺了一張大方桌，桌上又鋪上一大塊深藍(lán)色的粗染布。一般的，除了吃飯和睡覺的時間，街坊路客都能看見顧能舉端坐在大方桌前為客人揮毫落筆。顧能舉不僅毛筆字寫得好，而且文采也是相當(dāng)?shù)撵橙?。要是沒有客人光顧時，他就將自己的名字拆開寫成對子，再讓鄰里的小孩兒拿了，然后去街頭賣棉花糖的老叟那里換糖吃。后來不知是誰家的小孩兒，拿著顧能舉寫的“能屈能伸君子志，舉賢舉善丈夫身”的紙對子滿街跑，結(jié)果一頭撞到了一個日本人的懷里。這個日本人雖是滿口湓泄著嘰里呱啦的日語，但他的手卻從小孩兒的手里搶奪走了顧能舉寫的紙對子。日本人將搶來的紙對子鋪在路邊燒餅攤的案板上，骨碌碌的小眼睛來回地轉(zhuǎn)了幾圈。而那個遭搶的小孩兒怵怵地抖著自己細(xì)條的腿站在不遠(yuǎn)處，好像此時要是有一陣微風(fēng)吹來他也能倒下去似的，他的惶恐和委屈都映襯在他那巴掌大的小臉上，還有他的眼睛也是紅紅的，小孩兒要哭了。日本人的小眼睛又將紙對子來回地掃了幾眼后，轉(zhuǎn)身向遠(yuǎn)處的小孩兒招了招手，待驚魂未定的小孩兒被招至跟前時，日本人就用手勢比劃著，意問那個寫字的人在哪里。小孩兒的心泠泠地并縮斜著肩膀?qū)⑷毡救藥У搅祟櫮芘e的門市。再后來，因為日本人光顧的次數(shù)多了，顧能舉的名聲在上海灘逐漸地響開了，凡是老滬潣路一帶及周邊的百姓，只要是能用得上顧能舉的都基本上去勞過他的大駕。

水漲船高的日子著實讓顧能舉賺了一些錢，顧能舉在賺了錢后還沒忘了要在岳丈家人面前揚眉吐氣。在顧能舉的女兒二歲時，顧能舉來到了一爿紅木家具坊，待顧能舉將自己積攢了近一年的錢袋子交出后，顧能舉就出門喊了兩輛黃包車，然后，讓車夫從家具坊里拖走了一套紅木家具。望著漆光晶亮的家具，顧能舉仿佛也看見了龔蘭英花朵一般嫣然的笑臉。在十月落葉繽紛的上海街頭，跟在黃包車后的顧能舉顧不得搽去額上的濕汗，顧能舉自己一邊小跑著一邊笑了?？赡茴櫮芘e天生就不是過上好日子的命，那套紅木家具裝上船在運往橫涇河的途中，沉了。顧能舉得知情況后大病了一場，難挨一月有余，顧能舉關(guān)掉了上海的門市，只身心灰意冷地再次回到橫涇河。龔英浩念在顧能舉曾經(jīng)往家里寄了一些銀兩的份上重新接納了他，并托人找了關(guān)系，讓顧能舉進了橫涇河的私塾學(xué)堂做了先生。因之前顧能舉在上海時接觸的人多面也廣，顧能舉在橫涇河的聲譽也如他在上海擺攤一般，漸漸地，顧能舉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了。等到顧能舉的名聲傳到了南北的三陽河，三陽河那邊的一些小孩兒也想著要去上顧能舉的課。但是三陽河在南北，離橫涇河還有一大截的距離，為了能多掙些錢，顧能舉就在三陽河也設(shè)立了一家私塾學(xué)堂，顧能舉東西南北地跑。春夏秋冬，跑了二年多，顧能舉終是病倒了。

顧能舉病了后，龔英浩請了外鄉(xiāng)的老中醫(yī)上門診斷。老中醫(yī)先是搭了顧能舉的脈，接著看了看顧能舉的舌頭，后又用木片撥弄了顧能舉咳出的幾攤痰液，最后，老中醫(yī)回到堂屋對龔英浩說，怕是肺病，我先配幾副藥讓他飲了，藥完后如果沒有好轉(zhuǎn)，那就是肺癆了，肺癆要是染上了，就不用我說了。龔英浩聽了，心里直拔涼。龔英浩想著，要不是當(dāng)初自己看上顧能舉能寫幾個毛筆字，也就不會招他上門做女婿，更不想自己的女兒在將來讓人在背后戳著脊梁說三道四。但現(xiàn)在后悔又有什么用？人生走到盡頭都是沒有回頭路的。眼下，龔英浩就是燒香磕頭求祖宗也要盼著顧能舉的身體能好起來。無論怎樣，龔英浩都不希望鄉(xiāng)民看見自己的家里抬出棺材，然后是哭天搶地的辦喪事。

結(jié)果，事與愿違，老中醫(yī)所配的藥都讓顧能舉飲盡了，顧能舉也沒能如龔英浩期待的那樣好轉(zhuǎn)起來。顧能舉終是去了，在一個夜幕即將垂落的時候，顧能舉閉上了四十二歲的眼睛。

其實在顧能舉不能離開床榻之際，橫涇河的村民就為孩子們四下張羅私塾的先生了。梁先生就是在這個時候被請到橫涇河的。

梁先生的個字不高，清瘦的面容上留著一排胡子，讓人見了倒也顯得有些精神。梁先生的家離橫涇河很遠(yuǎn)，所以梁先生來到橫涇河后，就由私塾里的學(xué)生輪流著供飯，等到年終的時候，每個學(xué)生再向梁先生送上幾石糧食。梁先生是不收學(xué)生錢的，加之他的學(xué)識高且是性格溫軟，那些私塾的學(xué)生就十分地喜歡他。其中，天樓是最喜歡梁先生的。

那天，日寇在反撲三陽河的時候，將橫涇河的私塾也燒了。天樓最喜歡的梁先生也不知道去哪里避難了？

眼看下午的天空陰沉著云，天樓被母親楊氏喊回了家。楊氏說，天樓你也不小了，眼下這書肯定是念不起來了，現(xiàn)在又是忙著插秧割稻的，你不如收收心，幫著家里做一些事。天樓無奈，天樓也是見著母親為這個家付出很多艱辛的，父親郭子友雖說是男人，但許多的事在關(guān)鍵的時候都是畏畏縮縮的。開年的時候，家里的房屋不夠住，楊氏就與郭子友說，想在屋東頭再翻一間小房子讓郭子友的父母居住，天樓的哥哥也大了，等不了多長時間就要討媳婦上門的，天樓的妹妹也大了，小姑娘家大了身上會來月事，再與哥哥及一大家人裹住在一起肯定是有不便。楊氏是在吃飯的時候說起蓋房子事的，郭子友聽了，只是嗯了一聲說，明天我去找老馬頭，看他那里是否還剩一些零瓦？原來，老馬頭自小是與郭子友一道長大的，成年后，倆人也做了拜把兄弟。二月前，老馬頭也為自己的家里添蓋了小屋，老馬頭蓋小屋的磚瓦都是自己挖窯燒制的，所以，郭子友就想著老馬頭的家里肯定是有零瓦的。

第二天，郭子友一大早就來到了老馬頭的家。見了老馬頭，郭子友也沒說什么客套話，郭子友直接向老馬頭說明了來意。老馬頭則說，兄弟，你先坐下，你要的零瓦還是有的，家里的墻根存的少，那大窯里可就多了，不過，那都是剩下的，兄弟你不嫌棄你盡管來挑。老馬頭的話讓郭子友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都是熱乎乎的?；丶液螅佑丫蛯钍险f，如果下午的太陽不辣，我們下午就過去挑。楊氏說，要挑的話，也要喊上天樓兄弟，指望我肯定是不行的。楊氏如此這般的說話，倒也是看透了郭子友承擔(dān)事物的習(xí)性。以往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去花費力氣的，比如村里集體組織勞力去挑橫涇河的堤，再比如楊氏想將后屋老塘里的沉土清淤等等，大凡是體力活，郭子友都會尋個借口脫離的遠(yuǎn)遠(yuǎn)的。這次也不例外，也就讓楊氏說了正著。下午，楊氏左右喊上天樓兄弟，正欲對著郭子友開口，沒料到郭子友自己就將話放開說了。郭子友對楊氏說，你先帶上天樓他們?nèi)?，恐怕是我昨夜睡覺受了涼，現(xiàn)在肚子有些不舒服，我在家用暖壺焐一會，一會我就找你們?nèi)ァ钍险f，每次有事你找過誰？??？你自己說。你自己說哪次有事不是你頭疼就是屁股疼！還男人？我呸！

楊氏漸高的聲音讓天樓有些害怕。天樓用眼望了望哥哥，意說讓哥哥拉著楊氏走了就算了，省得郭子友的脾氣讓楊氏說罵得冒了火，郭子友不是味的時候能將楊氏掀翻在地用腳猛踹。天樓至今都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冬天，龔家村召開婦女大會，楊氏因為忙著在家里的灶臺上炒菜，結(jié)果就去遲了。待到楊氏快要趕到會場時，郭子友在半路就將楊氏攔截了下來，郭子友認(rèn)為楊氏的遲到是讓他這個做男人的丟了臉，讓他這個男人在全村人面前都損失了信譽，所以，郭子友還沒等楊氏說話，就搶先一步將楊氏打倒，后又滾落進了橫涇河，要不是村里的其他人將楊氏拉上岸，那次的楊氏多半是沒命了。那次，天樓就看見渾身水淋淋的楊氏是被人抬進家的，而且，天樓也記得那天楊氏的頭發(fā)都結(jié)了冰。后來，天樓的妹妹為楊氏換了一身干衣，也為楊氏用熱水洗了頭，看到熱水在楊氏的頭上要好長時間才能將冰結(jié)融化，天樓的心里對郭子友就產(chǎn)生出了憤憤的恨，天樓恨不得落進水的是郭子友，最好落進水的郭子友永遠(yuǎn)不要爬上岸才好。眼下，楊氏見郭子友的老毛病又犯了，也只是懶得跟他說上什么，楊氏還想著省點力氣去多挑幾塊磚。

二

一九四四年的天樓已經(jīng)十三歲了。這一年，新四軍在龔家村設(shè)立了一所中學(xué)，并在軍隊的宣傳科委任了一名干事為校長，校長叫蔣植青。蔣植青在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通過考試來廣招學(xué)生，而且還規(guī)定考生都不能超過十八歲。這下，龔家村里幾乎沒滿十八歲的孩子都去報了名，天樓就是其中的一個。與天樓一同去的還有同村的王文俊，龔元，龔志有，他們的年齡都比天樓大三歲。要想上學(xué)必須通過考試，雖說同去的人都過了成績的關(guān)，但天樓的成績考得比他們更要好，因為天樓曾經(jīng)在凌先生的教導(dǎo)下學(xué)過四書五經(jīng)，所以蔣植青打算優(yōu)先錄取天樓，然后再將天樓送進部隊培養(yǎng)成文書。當(dāng)天樓興奮地回到家時，還沒等天樓將話說完，郭子友劈頭蓋臉地就將一盆冷水澆了上來。郭子友說，你爺爺奶奶都剛走，你再去部隊，家里一下曠了這么多人，你讓我的心往哪兒擱？再說你還小，只有十三歲，你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去了部隊，那不是給首長添麻煩嗎？見郭子友這番態(tài)度，天樓就不敢吱聲，其實天樓知道，郭子友反對的真正原因是不想每個月都往外面掏出幾塊錢的學(xué)費。在楊氏一再爭取未果的情況下，天樓也只有繼續(xù)待在家里了。

一九四六年的時候，龔家村實行了土改。那時，天樓的家里有五口人，如果按照政策每人三畝地的劃分，天樓家則要退出二十多畝地，因為天樓家實際的種地畝數(shù)有三十八畝。在村里一再催促要如實上報的境況下，郭子友愁得兩天都沒睡好覺。這好生生的剛過上幾天好日子，怎么就能忍氣吞聲地將自家的土地劃給他人拿去。翻來覆去的，郭子友躺在床上合不上眼。楊氏見郭子友整日唉聲嘆氣的也不是事兒，就說，要不，我去龔英浩家看看，他的那個孫女也能找婆家了，如果龔家同意，我就將她的八字拿來測一下，要是能做上我家媳婦，你就不用愁著能多分三畝地出去。郭子友說，那丫頭叫喚子吧，也不知道她的命硬不硬，那年她那么小，顧能舉就丟下她娘兒倆走了。楊氏說，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家底，你說這個話也不看時辰，照你這樣，人家喚子要是真的能到咱們家，倒是你郭家前幾輩燒香供來求來的。郭子友說，我只是說說，再怎樣，婚嫁之事都是由你們女人去張羅的。第二天，楊氏拎上半籃雞蛋二條糕，趕在太陽還沒勁辣的時候去了龔英浩家。

自從顧能舉離世后，龔英浩對待女兒龔蘭英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變化，龔英浩不如以往的那般對龔蘭英有憐惜，尤其是看到外孫女喚子那饞巴巴的黑眼睛。有一次，小表侄滿臉大汗地跑來告訴龔英浩，讓龔英浩趕快去堤壩的上坊看看，小表侄說，喚子在上坊的草叢里摘吃紅色的野果子，也不知道野果子有沒有讓毒蛇沾過，現(xiàn)在的喚子正在那里吐呢，吐得一大口一大口的，清水黃疸都吐出來了。龔英浩聽了，雖是心里有氣，但也還是喊上女兒龔蘭英去往堤壩的上坊，然后將不省人事的喚子背回了家。

喚子只有十五歲，可能她過多的遺傳了顧能舉的性格，所以在家里也是很少的說話，特別是在吃飯的時候，她在接過外婆給她的一碗飯后，就獨自一人端著小碗走到灶臺口，坐下后，喚子就對著灶臺肚里還沒涼卻的炭火開始吃飯。吃完飯，喚子也是默默地將飯碗丟在灶臺的大鐵鍋里，如果龔蘭英讓喚子洗碗，喚子還得再去塘里拎一桶水回來。喚子不像她的父親在吃飯的時候會計較一條凳子，但喚子會用一條凳子來填飽時常咕咕叫的肚子。

龔英浩之所以不喜歡喚子，也跟喚子利用了一條凳子有關(guān)。龔英浩的老婆每天在吃過飯后都會將剩下的飯菜用一只竹籃子吊在房梁上，然后將吊籃子的麻繩栓在窗戶搖臺的最上口，這樣，甭說是喚子，就是喚子的那些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都是無法吃到那吊籃里的飯菜，即使他們也跟喚子一樣的能想到一條凳子，但他們也都沒有那個膽?？蓡咀泳筒灰粯恿?，餓極了的喚子趁家里沒人時，就搬了一條大長板凳來到窗戶下，然后踮起腳解開了麻繩放下了吊籃，再然后就是偷偷地一個人吃開了。那天的傍晚，龔英浩積存已久的內(nèi)火終于有了突破口，龔英浩幾近咆哮的聲音沖撞著每個人的耳壁。龔英浩說，你這個喚子到底是顧能舉生的，你這樣的折騰就是讓我龔英浩活著不得安生，死了不得好死。

這不，楊氏前來是說親，而且主動地求要喚子的八字，于龔英浩來說是巴不得的好事，龔英浩正愁著該如何調(diào)教喚子。由于龔蘭英膽小，又不敢做主，所以喚子的終身大事還是讓龔英浩拿了主意。至于到了郭子友的家，該是許配給郭子友的長子還是次子，還是要看喚子的八字到底與誰能合得上。

楊氏見龔家也沒有設(shè)置多少麻煩，不由得心生暗喜，但楊氏臉上的笑容還是拿捏著分寸的。楊氏對龔英浩說，我的兩個兒子都還說得過去，老大有些木訥，但很忠厚，雖說年齡比喚子大上十來歲，要是喚子能嫁給他，倒也是知道心疼人的。二兒子天樓肚里有些墨水，自小上過學(xué)堂，年齡與喚子較為接近，要是喚子嫁給天樓，怕是日后有委屈。龔英浩見楊氏這般的周周到到，就對楊氏說，大妹子既然上我家門提了親事，也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說二家話，這喚子能到你們家，也是喚子這丫頭天生的命。只要你們不嫌棄喚子不懂事，能夠好生地待她過日子，我們龔家也就放心了。至于到底許配給你的哪個兒子，也是全仗著你們郭家自己定了。楊氏見郭子友說出的也是順道話，就稍微轉(zhuǎn)了方向。楊氏說，要不，我再跟喚子她媽合計合計。郭子友說，那也好，生兒嫁女還是你們女人張羅的事。說定后，挑了好日子，就將喚子抬過去。

找了測字先生，先生說，喚子的八字與天樓合得最好，而且兩人的年齡相差也不太大，喚子雖然只有十五歲，但結(jié)婚歸結(jié)婚，先不急著圓房，等喚子大了，有些事她自己就懂了。楊氏將測字先生的話帶到了龔家，龔家仍然是讓楊氏順著桿子爬。龔英浩說，眼下這田地分得人眼都要曝了，喚子能早一天到你們家，你們也是早一天安心。要不，端午的時候就把事辦了。楊氏說，都是龔家大哥你在抬舉郭家，你這樣讓郭家稱心，我哪能讓你不如意。就這樣，天樓與喚子的終生大事算是定下來了。

舊時的男女婚事多半都是讓習(xí)俗牽著鼻子走的，那時龔家村的少男少女大多在六七歲時就開始尋思著合宜的親家來換飯了，要是那家小子看上人家的閨女，就會托上媒婆帶上米糕去女方的家里，如果女方也有意思或同意了，就會選上良辰吉日與男方家相互換飯吃。那時的龔家村只要是有兩家換飯的，八成出不了幾天就是親家長親家短的。

在天樓與喚子換了飯后的第七天，楊氏就帶著兩個侄兒用自家結(jié)扎的紅頂轎子將喚子抬回了家。結(jié)婚的那天，天樓穿得一套衣服還是自己織的。郭子友家里的日子一直過的結(jié)結(jié)巴巴的，幾天前，楊氏讓天樓準(zhǔn)備跟喚子結(jié)婚時，天樓還是一身的舊衣。好在天樓自己養(yǎng)了蠶，在結(jié)婚的前期用蠶絲在土機上織成了布，然后讓楊氏趕了三夜才將天樓的新衣做好。喚子的新衣則是龔蘭英含著眼淚自己縫制的，喚子新衣的布匹是龔蘭英用顧能舉臨死前悄悄塞給自己的幾塊大洋換來的。龔蘭英在縫制的時候，眼淚撲簌簌的掉。龔蘭英一邊縫一邊小聲地責(zé)怨著顧能舉，你到底是做了死鬼，你走得早，你就去享福了，丟下喚子和我在活受罪。要是早知道我爹能這樣待我，倒不如當(dāng)初我也隨了你去。龔蘭英說到傷心處凄凄地抹著眼淚，龔蘭英這樣都是背著龔英浩的，要不然，讓龔英浩看見了，龔英浩非得下狠氣將喚子的新衣扔出門外讓狗拖了。而且，龔英浩也必定會跺腳大罵龔蘭英，你又丟什么眼淚？難道顧能舉死了這么多年，我們家還不能脫了喪氣嗎？這都是顧能舉作的孽，是他顧家的祖墳沒葬好。你還哭，你一哭，邪氣就又來纏我們家了！所以，龔蘭英不敢哭出聲，每次心底有哀落都是偷偷地在掩藏著。龔蘭英這樣，喚子也是不知道的，龔蘭英到底還是喚子的娘，即使自己受了委屈，在女兒的面前也是要裝著若無其事的，否則，這娘兒倆該怎么活？偏偏是喚子還小，不懂事不說，這貼心小棉襖再怎么樣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心頭肉。這么小，自打顧能舉走了后，喚子就沒敢大聲的說過話。在龔英浩家，喚子一直是謹(jǐn)謹(jǐn)萎萎的，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喚子能有抗?fàn)?，一般的情況下，喚子與母親都是不出聲的。龔蘭英的眼淚落在喚子的新衣上，龔蘭英自己也不愿太傷心，因為她相信女人再如何都逃脫不了天生的命，就像當(dāng)年龔英浩非要將她許配給顧能舉一樣，即便是顧能舉讓她做了半邊人，她認(rèn)為這也是她自己天生的命。至于喚子，也就由了她的命了。龔蘭英先是收拾眼淚，后是收疊新衣，她想著，等喚子穿上新衣時，一定比自己當(dāng)年做新嫁娘更好看。

三

艷紅又在耍脾氣了，早晨的雞蛋和稀飯不僅沒吃，就是到了中午也不肯吃中飯，丫頭小梅無奈地將飯菜盤又端進廚房。小梅臨走時，怯生生地問艷紅，小姐，要不給你上一些水果，你這樣不吃不喝的，要是老爺回來了，就會怪罪我的。艷紅說，就怕他不回來，我就是想餓死自己等著他來看我挺尸的。艷紅的聲音很高，喊得整個院子都在回蕩著她的尖叫。小梅見艷紅這般的失卻控制，也就不敢再對艷紅說什么了。

艷紅是毛國柱的女人，確切地說是毛國柱的二姨太。

毛國柱的原配叫陳瑞云，是一個家境殷實的大戶人家的女兒，毛國柱當(dāng)年娶她，多少也有不甘心。陳家在三河鄉(xiāng)是開油坊的，每年到了春夏之際都會請上一些木匠，用上一個星期的時間讓木匠將油桶全部修漏刷刮一遍。陳瑞云出事就是與他爹請來的木匠有關(guān)。

陳家請來的木匠中，有一個白皙皮膚的男子叫小畹，小畹說話的聲音總是不高，油桶刷得再多也是不怎么與別人說話，但小畹的力氣特別大，每次陳瑞云看見他時，都是見他滿頭大汗地在用刨子使勁地往前推，一下，二下……瑞云的目光偷偷地落在小畹光著脊梁的后背上。

請來的木匠晚間都睡在陳家屋頭后排的草房子里，草房子原本是專門用來儲油的，雖說是草房子，但墻體卻是用磚頭與石塊壘建的，陳老爺說，這樣既能防盜也能讓油透透氣，否則，儲的油時間長了，就能散發(fā)出一種蛤味，而且來年的時候也賣不出好價錢。陳老爺總是老謀深算，所以，家里的人尤其是下人如果平時沒什么事，都是不敢去照陳老爺?shù)拿娴?。但，除了瑞云之外，因為瑞云從小就被陳老爺寵壞了。這不，長到十八歲了還經(jīng)常跟陳老爺撒嬌。

瑞云的膽子可是大得很，要是她想做什么，那是非得要去做的，瑞云可不管什么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反正出了事，都有陳老爺在撐著。在陳家請來木匠的第四天夜晚，瑞云擋住了小畹去往草房子的路上。瑞云說，我知道你叫小畹，小畹你先別急著回去睡覺，我爹讓我喊你有事，可能是談你的工錢。小畹有些意外且是慌得不知所措，小畹說，這么晚了，老爺在收工的時候怎么沒跟我領(lǐng)頭的說？瑞云說，我爹讓我喊你，多少都是你與他們有區(qū)別的，你既然說這么晚了，還是趕緊跟我去吧。就這樣，瑞云將小畹帶到了陳家常年棄用的一個舊伙房里。伙房的門剛打開，瑞云就一頭撲在了小畹的懷里。瑞云抓起小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瑞云說，小畹，好小畹，我爹沒喊你，是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你抱抱我，摸摸我吧。小畹被瑞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有些懵了，小畹一邊往后退著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瑞云小姐別嚇我，我只是你們家請來的小木匠，還有兩天我們就要走了。瑞云說，我喜歡你，你走到哪里我都跟著你。瑞云說完，繼續(xù)將小畹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拉。這之前，小畹從來沒有沾過女人的身子，更沒有用手觸摸過女人的胸部。雖然，平時的夜里經(jīng)常聽到師兄弟們在談?wù)撆巳绾稳绾?，小畹都裝著沒聽見。不是小畹不愿聽，而是有的時候小畹聽他們說的有些過火了。特別是二師兄，前些時間在王老爺家干活的時候，說得就完全沖天了。二師兄說，我第一次沾女人的時候是在十九歲，那個女人的男人跑船去了，十天半個月都不回來，可把她熬壞了。那個女人的奶子肉晃晃的，摸上去軟軟的就像一大砣棉花，那個屁股也是白花花的，知道那個地方嗎？那個地方起初我不敢摸，可那女人硬將我的手往那個地方塞。那個地方摸了，就像堤壩決了，都是水，汪汪的水。其他的師兄弟聽了都在壞笑，有的師兄弟問他，那么多的水，你就沒喝上一口？二師兄說，來不及喝，我就上了，這一上，就下不來了。還有的師兄弟故意地在追問，那一晚，你與那小娘子打了幾個回合？二師兄也壞笑著說，記不得了，反正打了一夜。現(xiàn)在，二師兄說的肉晃晃的奶子就在小畹的眼前，如果小畹膽子大一些，也能看見瑞云白花花的大屁股，可小畹不敢，不敢讓自己的手不聽使喚。瑞云倒是敢，她一邊將自己的身子緊貼在小畹的身上，一邊在解自己的衣服扣子。小畹哪里見過這般，小畹慌張鈍落地說，小姐，別，小姐，我只是一個木匠呀。聽上去，小畹說的話夾帶著一絲的恐懼，但也能感覺到小畹并不是在特別的拒絕。瑞云說，你是傻子，就當(dāng)你是傻子，你要我吧，我給你。說這話的時候，瑞云已經(jīng)將自己脫得赤條條的了。這一晚，在陳家的舊伙房里，瑞云讓自己做了女人，也讓小畹做了男人。

第二天，小畹離開陳家的時候，瑞云并不知道，小畹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不聲不響地帶上自己的行當(dāng)就走了。

二個月后，瑞云的嘴里就開始吐酸水了。起初，瑞云以為是自己受涼了，但想著自己身上的月事沒來，再加上也聽過鄉(xiāng)鄰里過來的女人說過，女人只有懷了身子才會吐酸水。這下，瑞云有些怕了。瑞云哭哭啼啼地跟陳老爺說起了那晚在舊伙房里的事。陳老爺聽了，拎起一張紅木椅子就朝瑞云摔去。陳老爺罵道，不爭氣的東西，一個小木匠就讓你丟了魂，真是敗壞名聲，以后這街坊鄰里的還怎么看我陳家的這張老臉？陳老爺氣是氣，摔東西也歸摔東西，發(fā)過火后，陳老爺還是想著法子將瑞云烤的燙手山芋處理了。

陳老爺家的一個伙計叫寶娃，寶娃有一個堂兄還沒有娶親，堂兄就是毛國柱。那時的毛國柱只是一個待在家里四處落野的窮小子。

那時，毛國柱的家境也不怎樣，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毛國柱的家里除了人口多，還欠著一些外債，那些都是毛國柱的大伯父抽鴉片時借下的高利貸。大伯父死后，債主就來追毛國柱的父親和他的爺爺了。每當(dāng)債主上門逼債時，都能聽見毛國柱的爺爺在老淚縱橫地哭訴。毛國柱的爺爺對債主說，人都死了，都讓你們給害死了，你們就讓我這個老骨頭多活幾天吧。債主上門的次數(shù)多了，毛國柱也看不過。

在寶娃的勸說下，毛國柱來到了陳老爺家。陳老爺說話很直接，陳老爺說，我家瑞云是讓龜孫子害了，只要你不嫌棄，好好地待瑞云，你家里的那些事我都會安排人去打理。還有，我的一個商會兄弟有門路，你娶了瑞云后，我就聯(lián)系他，讓你去吳江參軍。毛國柱聽了，哪有不同意的心思。在寶娃向他傳達陳老爺?shù)囊庠笗r，就已經(jīng)讓寶娃洗過腦子了。寶娃說，國柱，無論怎樣，你都先答應(yīng)下來。你想想你爹和你爺他們，多不容易呀，瑞云再怎么說，也是陳老爺?shù)那Ы?，你娶了瑞云，陳老爺還能虧待了你?再說瑞云的肚子，我看，你也不要多想，你只要娶了瑞云，你就是當(dāng)了一個現(xiàn)成的爹。這有什么不好？所以，現(xiàn)在陳老爺跟毛國柱單刀直入地說了那番話，毛國柱也只有應(yīng)允的份。毛國柱對陳老爺說，謝謝老爺抬舉我，我回家再跟爹娘說說。陳老爺見毛國柱的話里沒有打壩，眉眼之間也能看出和氣，心頭生喜地對毛國柱說道，你的爹娘要是同意了，你和瑞云的婚事就都由我們陳家來辦，一來讓你爹娘見著陳家的誠意，二來也讓你爹娘少操些心。毛國柱說，謝謝老爺，我這就回家跟爹娘說去。就這樣，毛國柱成了陳老爺?shù)呐觥Ｃ珖谌鹪粕⒆訚M月后就去了吳江，在陳老爺商會兄弟的聯(lián)系下，真的在吳江縣城的一個國軍部隊里落下了腳。

毛國柱到了吳江，就很少再回三河鄉(xiāng)，要是瑞云托人帶信讓他回去，他就說，現(xiàn)在到處都是土匪，如果不消滅土匪，老百姓怎么生活？好像毛國柱說得也在理，哪有軍人只顧自家而不顧國家的？要是瑞云盼得不耐煩了，就抱著孩子跟陳老爺直跺腳。陳老爺是男人，自是知道毛國柱回腸里拐出的小彎彎。知道又有什么用？誰讓瑞云不爭氣，讓那個小木匠搞大了肚子。陳老爺有話擱在心里也是難說，陳老爺只有對瑞云說，國柱想的對，那么多土匪，讓老百姓怎么能夠安生？要是有一天，土匪來搶了陳家油坊，那陳家的一家老小都得去喝西北風(fēng)。你還是不要給國柱添亂，安心地在家?guī)Ш⒆?。瑞云見陳老爺?shù)脑捯彩窍蛑珖f的，雖是心底有苦，也只能自己吞咽了。

沒了瑞云的吵鬧或糾纏，毛國柱就可以悠心自得地不回三河鄉(xiāng)了。在吳江的縣城待了一年半以后，毛國柱用重金在一個外鄉(xiāng)的戲班里贖回了一個丫頭，這個丫頭就是艷紅，艷紅那時只有十七歲。

十二歲時，艷紅就跟著戲班從河北廊坊一路搭臺賣唱。起初，艷紅并不會唱戲，剛到戲班的時候就被安排給了一個叫香玲的師傅。香玲并不怎么叫艷紅唱戲，而是讓十二歲的艷紅為她洗頭燙腳抹身子，再或者就是讓艷紅端茶掃地曬被子，反正是與唱戲無關(guān)的，香玲都會讓艷紅去做。艷紅隨了戲班跑了三年后，香玲才開始讓艷紅點上香，拜了師傅。艷紅十五歲的那年，終于有機會正式上臺亮相。艷紅上臺后不久，名聲就超過了香玲，到底艷紅是一抹青嫩嫩的芽，再加上前面幾年在戲班里的耳濡目染，所以，艷紅在臺上的一招一式都是緊扣人眼的，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jì)的男人。

在艷紅上臺唱戲后的第三個月，就有一個保長看中了艷紅。保長到后臺找到了戲班的班主，保長說，我想接艷紅出戲班，接回去后，做填房。班主說，我只能是說說看，也不知道會怎樣？艷紅現(xiàn)在畢竟是跟了師傅的，好歹也由她的師傅做主。后來，保長又花了一些銀兩請香玲吃了頓飯，飯桌上的話語間拐彎抹角地說出了心思。香玲說，這多少我也是做不了主的，這丫頭大了，自已就會生主意。我不能說艷紅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要是我說答應(yīng)，我可不是艷紅她娘，我要是說不答應(yīng)，她艷紅自家愿意，我豈不是做了夾板中人。香玲的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也讓保長不好有壓迫之勢。保長說，到底你也是艷紅的師傅，你說什么，她哪有不聽的話。保長這話就對了，香玲的話哪有艷紅不聽的。艷紅不但要聽，而且是必須得聽。只不過香玲對保長那樣說，是一個緩兵之計罷了。

戲班里另一個師傅叫香玉，香玉與香玲前后腳進的戲班。香玉有一個相好的叫龍生，龍生與毛國柱共事。龍生也在香玉面前提起過毛國柱。龍生提及毛國柱的時候，時常顯露出毛國柱婚姻上的不幸。自打香玲知道了那個保長在打艷紅的主意，香玲的心里就非常地著急，因為香玲畢竟也是跑了許多年的碼頭，至于那些和平軍保長土匪之類的人，還是盡量少惹，說不定，哪天就能吃上黑槍子兒，死在路上爛了尸身讓野狗拖了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香玲可不愿將艷紅嫁給這樣的人家，再說，艷紅還是一個黃花閨女，再怎么樣，也不能給人家做填房。什么是填房？就是人家已經(jīng)死了老婆的。香玲跟香玉說，怎么辦呢？躲也躲不起來，惹也惹不起，我們這一大幫子的人都是靠唱戲吃飯的，如果得罪了那個保長，再連累戲班子可就糟了。香玉說，姐姐，先別急，今晚龍生來看我，你也來，看龍生有什么好主意？香玲說，謝謝妹妹了。

晚間的龍生對香玲和香玉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將艷紅許配給毛國柱，讓艷紅做毛國柱的二姨太。雖然毛國柱有老婆，但那個老婆不是原裝貨，而且毛國柱幾乎不回家。我看，只有讓艷紅跟了毛國柱，你們才能吃下定心丸。

龍生回去的當(dāng)晚就去找了毛國柱，去的時候也帶上了一張艷紅的照片。毛國柱見了艷紅的照片，感覺還可以。再加上龍生的好說歹說，毛國柱同意了。毛國柱為什么有猶豫呢？毛國柱可不怕瑞云，但毛國柱有些懼怕陳老爺。龍生說，國柱你可以先斬后奏，在吳江先娶了艷紅，然后有事再論事。毛國柱聽了，心想，也是，先娶了艷紅，看他陳家還能翻天不成。瑞云生的那個孩子雖說隨了我的姓，卻根本不是我姓毛的種。要是他陳家說三道四，我就讓艷紅生了我的孩子帶去。我要用我姓陳的種嚴(yán)嚴(yán)實實地去堵他陳家那幾張臭哄哄的嘴，誰讓他陳家的閨女不守婦道了？

毛國柱的心里不僅有了膽，身邊的龍生還在幫著他壯膽。毛國柱對龍生說，如果艷紅與我真的成了，我怎樣都不會忘記你龍生的。龍生聽了，笑著說。是兄弟，就不要見外，再說，我也是在幫香玉她們，都說戲子吃飯不容易，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在香玲與香玉的巧妙安排下，趁著保長還沒來進行第二次的糾纏，毛國柱帶著隨從開了一輛灰色的老爺車，將艷紅接回了毛國柱在吳江的家。毛國柱的家里，香玲與香玉早已在等著艷紅。艷紅穿著粉色的裙衣面含羞澀地在毛國柱的牽引下，一步一步地踏進了毛國柱的家門。自此，艷紅就是毛國柱的二姨太了。

艷紅不吃不喝的大鬧，是在嫁給了毛國柱七個月之后的事。原本艷紅的性子很溫柔，既乖巧又懂事。一開始，毛國柱看艷紅是怎么看怎么的喜歡，也可能是毛國柱太喜歡艷紅了，時間一長，反而將艷紅寵壞了。這不，以前不會耍性子的艷紅現(xiàn)在可以亂扔?xùn)|西，也會任意地發(fā)火了。

艷紅的發(fā)火與她的小表哥有關(guān)。自從艷紅的家人知道了艷紅嫁給了毛國柱，艷紅的一些娘家人就紛紛地來到吳江，他們都是投奔艷紅而來的。

有一天，毛國柱說他管轄的鄉(xiāng)里要招保，也就是通常說的壯丁，要求是十九歲以上的男性，最好是個子高體格健壯的，如果腦筋靈活一點是更好。艷紅說，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娘家的人？那個小表哥來吳江已經(jīng)一些時日了，你再不為他找事做，荒了他，我舅要是問起我，你讓我怎么回？毛國柱說，急什么，這不剛在招嘛？再說，招的人多，你那個小表哥，多他一個少他一個也沒什么。他要是真的想去，我自己運作一下就可以了。

吳江縣有十四個鄉(xiāng)，除了那些本身就已組合的保外，還有幾個鄉(xiāng)鎮(zhèn)沒有組合成保。那些不死心的日寇時常的還會來進行掃蕩，也為了防止一些土匪的偷襲，吳江縣政府決定由毛國柱所在的部隊轉(zhuǎn)換機制，重新命名為專門的剿匪先鋒隊。剿匪先鋒隊由部隊原來的領(lǐng)導(dǎo)擔(dān)任，在人員的安排和組織的構(gòu)建上都由部隊自己做主，所以，毛國柱在部隊轉(zhuǎn)換之后由原來的排長一下躍為剿匪先鋒隊的一名高級長官了。

毛國柱在召開保長會議時，特地傳達了要招保的指令，毛國柱說，凡是各鄉(xiāng)十九歲以上的青年男子都要到各鄉(xiāng)進行登記，每個鄉(xiāng)里自己安排，每家每戶只要是合格的人都必須要參加。參加的人每兩個月輪換一次。如果是合格被派去而不去的人，只要你花錢請人替換也可以。毛國柱說的這最后一句話，雖說有無奈之意，從中也可以看出那種埋藏在百姓心底對時事無常的懼怕或退縮。

在新的劃分中，龔家村與三廊廟組合成一個保，原先的保長被人打死了。原先的保長叫龔七德，一九四六年，龔家村在進行除奸運動時將龔七德除掉了，與龔七德一道除掉的還有龔有松和劉玉忠。龔有松曾經(jīng)為和平軍做過教練，劉玉忠因為是龔七德的勤務(wù)員，所以也就隨著龔七德一道上了黃泉路。現(xiàn)在，龔家村不僅是在招新保成員，也在挑選一名新的保長。龔七德的兒子龔八虞早已按捺不住。龔八虞說，我家祖宗八代都是龔家村人，我爹再怎么說也是為了龔家村人死的。再說我的年齡也超過了十九歲了。我的個子也高，因為我爹，我龔八虞在龔家村多少還是能開口說話的。龔八虞剛說完，立刻就有人接上了話。那人說，你龔八虞還有臉說起你爹？你不要忘了，你爹是被除奸除死的。什么叫除奸，你也不想想？你爹如果是好人，你爹怎么可能會被除死？你現(xiàn)在還想著當(dāng)保長，只怕是你想過把保長的癮，重走你爹的老路吧？那人說完，哈哈地大笑起來。那人笑了，其他的人也跟著哄笑了。

龔八虞自然是沒當(dāng)上新的保長，但龔八虞懷恨在心。龔八虞將那個哈哈大笑的人深深地記恨在心里了。那個哈哈大笑的人叫龔來貴。一九四七年正月十三日的夜晚，龔來貴失蹤了。龔來貴失蹤后，家人找了許多地方，結(jié)果連尸體都沒找到。龔來貴是讓龔八虞下了黑手。原來，就在龔家村的保長確定以后，龔八虞怎么想就是怎么氣，他龔來貴憑什么笑話我？我爹被除死還不是為了龔家村？龔八虞越想心底就越冒火。

在龔八虞喝了一斤多的自釀土酒后，就紅著臉喘著粗氣背上鋼管槍去喚嗦幾個曾經(jīng)是龔七德手下的人，他們將龔來貴騙上一條船，然后趁著夜黑把船開到橫涇河遠(yuǎn)處的蘆葦蕩里，在漫過一人高的蘆葦蕩里，龔八虞鋼管槍里的子彈穿透了龔來貴的胸膛，龔八虞殺龔來貴的事，后來還是走漏了風(fēng)聲，也傳到了毛國柱的耳里，毛國柱氣的將桌子上的茶杯拍得翻了幾個跟頭。毛國柱立刻派人去將龔八虞及龔七德的幾個手下全部抓了。在抓龔八虞的時候，差點讓龔八虞逃脫，要不是天樓的警惕性高，在抓龔八虞的那天，龔八虞肯定成漏網(wǎng)之魚了。

那天，天樓的父親郭子友回家很晚，楊氏擔(dān)心他會出什么意外，就讓天樓四處去尋找。天樓在橫涇河河邊停靠的一排木船前大聲地喊了幾聲，沒想到，沒喊回郭子友，卻喊出了龔八虞的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龔八虞用刀逼著天樓到其他地方去喊，并且不準(zhǔn)讓天樓將他出現(xiàn)在船上的事告訴別人，否則他龔八虞就要殺了天樓全家。天樓在前兩天就聽說了龔八虞的所做的惡事，也知道毛國柱在派人到處抓龔八虞。這眼下龔八虞出現(xiàn)了不說，竟然還威脅天樓，并還叫囂著，說要殺了天樓全家。天樓平白無故的可忍不下這口氣，你龔八虞殺你的人，我天樓也沒惹你，你為何揚言要殺我全家？我只是來找我爹，我又不是專門的來抓你。天樓把他心里想的話都嚬嚬嗙嗙地甩了出來，沒料到，龔八虞聽了竟也惡狠狠地說，他媽的，老子的刀想殺誰就殺誰，老子不認(rèn)人，老子的刀也都認(rèn)那些去見閻王的鬼。天樓見龔八虞這樣耍潑，真的是想將他打落在水中，淹死這個潑皮才好。但天樓又想，淹死龔八虞還算便宜了他，何不先穩(wěn)住他，待回去報信抓了他，再讓毛國柱好生地伺候他。

結(jié)果是龔八虞在被抓的半年后病死在獄中。而在龔八虞被抓后，毛國柱對天樓也是刮目相看，毛國柱準(zhǔn)備讓天樓在組織新保的時候給予重用。所以，艷紅才大吵大鬧地不肯吃飯。

四

喚子剛到天樓家的時候，天樓不與她說話，因為天樓對喚子不滿意。天樓想著，我天樓是肚里有墨水的人，我的這一生為什么要跟喚子扯在一起？娘也是，為了幾畝地，就將一個濕嗒的丫頭娶進了門。天樓想歸想，但不敢正面與楊氏反駁。天樓知道，要是娘不那樣做，說不定，家里會餓死人的。就在天樓結(jié)婚前，橫涇河的一戶人家就餓死了嬰兒。那家的媳婦沒有奶水，原來是用小米熬湯汁的，沒了小米，改用糙米，但熬糙米要用很長的時間，到最后，熬出的也是一鍋黃汲汲的水，嬰兒餓急了，就吃上一二口，吃多了，嬰兒不是不肯吃，而是吃了拉不下屎。幾番折騰，那家的嬰兒閉上眼就走了。

起初幾天，天樓與喚子相互都不理睬，兩人在冷戰(zhàn)了三月后才逐漸地接受了對方。天樓能完全地接受喚子，還是在楊氏做了他的思想工作后。那天，楊氏說，天樓你不要認(rèn)為自己能識幾個字就了不起，這年頭，沒了吃的就讓你去等死。識幾個字能怎么樣，那些字能下鍋煮了，能讓你娘端在手里當(dāng)飯吃？告訴你天樓，能活著，就是你在享受福分了。楊氏這樣，天樓還能說什么？天樓也只有慢慢地應(yīng)從了這種生活。

毛國柱對天樓的印象很好，自從抓了龔八虞后，毛國柱就想著如何能將天樓培養(yǎng)起來。

一天，毛國柱主動去了天樓的家。郭子友見了穿著軍裝的毛國柱，也不知此人是什么來頭，盡管心里有著惶恐，但臉上還是擠兌出不太自然的笑。郭子友將毛國柱引進屋里，擦了擦凳子，請毛國柱坐下。毛國柱說，你是天樓他爹吧，你不要太緊張，我今天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天樓的事。你們龔家村的橫涇河我也大概摸了底，像天樓這樣的好苗子如果還待在家里，真的是可惜了。我是想讓天樓跟著我，到部隊鍛煉鍛煉，或許將來還有出路。郭子友聽毛國柱這樣說，心里的緊張消失了一半。突然，郭子友像是想起了什么，郭子友站了起來說，你看我，糊涂，竟忘了給你上水，你坐，我馬上就來。毛國柱笑著說，喝水是小事，天樓跟我走才是大事。郭子友說，這天樓已經(jīng)成家了，他要是走了，不知他媳婦愿意不愿意？他們這都是小年輕的，沾著呢。毛國柱也在笑，毛國柱說，你看我，也是有媳婦的，而且是二個媳婦一個兒子，這不還是挺好的嗎？郭子友見毛國柱這樣說，就不知道下面的話該如何的接了。停了一會兒，郭子友說，走不走，還是由天樓自己定。我說也只是我說說，我做不了天樓的主。

下午，天樓和喚子從田里回來的時候已是快要下雨了，上午的天氣還是晴朗朗的，田里的小蝴蝶也在拍打著翅膀四下地飛旋，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個個悅目的音符在縱情地跳躍。天樓的心情很好，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了。之前，天樓心底的沉寂有很多的原因。比如，他是一個有思想和抱負(fù)的人，卻被混沌難開的局勢籠罩著糾纏著；還比如，天樓喜歡那種嫻熟知性的女性，娘卻讓他娶了略有偏執(zhí)的喚子；再比如，天樓總想著有一天他與他的同齡人不一樣，而他所處的周遭卻是腹不裹食民不聊生。一個人，如果生計都有困難，何談什么遠(yuǎn)大理想和人生的超越。好在，天樓小的時候讀過四書五經(jīng)，能用自己的思想去調(diào)和一切。所以，上午時的天樓心情很好。

中午時，天樓與喚子在田頭剛吃了幾個苞谷饃，天邊的云就黑壓壓地滾了過來，那些飛舞的小蝴蝶只剩下零星丁點的，空氣中的泥土味也越來越重了。天樓對喚子說，我們趕緊回去，要不然，遲了，就回不去了。喚子說，你到前面將口袋和鐵鍬都收拾起來，我把那些苗子再整得穩(wěn)一些。等到天樓與喚子回家時，身上還是淋了少些的雨，好在這毛徐徐的雨不傷人，否則，凍了，得了內(nèi)寒，就是大麻煩了。

天樓到家才歇一會兒，郭子友就將毛國柱來過的事跟天樓說了。郭子友說，我沒讀過書，也說不上什么大話，我只知道我們是老百姓，老百姓沒啥愿望，要的就是安生過日子。你看，這年頭，一會兒日本鬼子來燒了殺了，一會兒和平軍再來蹲個點，一會兒又是還鄉(xiāng)團來掃蕩，毛國柱現(xiàn)在又讓你跟著他去打土匪。這些年，龔家村不明不白的死了多少人。還有，不管怎樣，你都是成了家的人，喚子再怎樣，也是我們從陳家娶來的。郭子友說完看了看喚子，又接著說，天樓，我不是不讓你去，我是怕你去了，我們家就不得安生。天樓說，我不知道怎么辦？當(dāng)初要是不為他們抓龔八虞就好了。郭子友說，現(xiàn)在也只能想著有什么法子，既不能得罪毛國柱，也不能讓你跟著他走。天樓說，大哥呢？讓大哥也幫著我想想。郭子友說，你大哥要到天黑才能回來，他讓三陽河的黃瞎子老婆喊去了，黃瞎子老婆說，黃瞎子讓蛇咬了，腿上爛了一塊肉，香頭郎中說，要找一個相同屬相的異性人，連續(xù)一個星期地用相同屬相異性人的唾沫攪和鮮血在子夜時抹上就沒事了。你哥就是為著這個事讓人請去了。天樓還是第一次聽說被蛇咬了，異性人的唾沫和鮮血是最好的藥方。天樓對郭子友說，還是等大哥回來，說不定，大哥有辦法。郭子友唉聲嘆氣地說，也只有這樣了。

天樓的大哥想來想去，說，腰間掛槍的人最得罪不起，也難得毛國柱能看上天樓。我看，還是讓天樓去，不過天樓不能到他的部隊。天樓，你自己跟毛國柱說，就說你沒什么能力，還是從基層做起，你讓毛國柱同意你在橫涇河的鄉(xiāng)公所里做跑腿的，先跑一二個月看看，如果局勢穩(wěn)定，就隨了毛國柱去部隊，如果局勢不穩(wěn)定，我們再做打算。郭子友聽了后也贊同，郭子友對天樓說，天樓，你明天就去縣城找毛國柱，毛國柱說的，三天之內(nèi)要聽到回音。

天樓見了毛國柱，沒像他爹郭子友那樣膽戰(zhàn)心驚的。天樓說，鄉(xiāng)公所的自衛(wèi)隊離我家不遠(yuǎn)，我對那里的環(huán)境和人員都熟悉，現(xiàn)在，各個保里也要人，我看，我還是先呆在橫涇河，在鄉(xiāng)公所還是在保里都差不多。等二個月的役滿了，你再抽我上調(diào)。那時，我爹也說不了什么，我也更有能力的去為你效力了。毛國柱聽了，很高興，毛國柱拍了拍天樓的肩膀說，好小子，我沒看錯你。我跟你爹說，龔家村只能出你一個，還就是能出你一個。

毛國柱隨了天樓的意，將天樓安排在橫涇河的鄉(xiāng)公所里。鄉(xiāng)公所離龔家村的村委還有一大截距離，鄉(xiāng)公所里沒有電話，如果遇到了緊急情況，只能讓年輕力壯的人飛快地去跑腿。但如果是晴天，而且是順風(fēng)的話，鄉(xiāng)公所就會派人放船去村委報信。這樣，一旦有情況，整個龔家村都能聯(lián)合起來對付外敵。

好像有些事看似天意又不是天意，有形無形的，一個人就這樣被纏繞上了。自此，天樓一生的伏筆已被深深地埋下了。天樓在鄉(xiāng)公所里的一個多月，天下竟然是太平的，不但沒有遭遇土匪，天樓也沒做過跑腿送過信。

眼看天樓的服役快要滿了，正在郭子友愁著該怎樣讓天樓回家的時候，從縣城里傳來了一個好消息，毛國柱離開了吳江，去了三河鄉(xiāng)，原來是毛國柱的原配陳瑞云病了。

瑞云是突然生的病，沒有任何預(yù)兆，然后是四肢癱瘓，已經(jīng)睡在床上一個多月了，陳老爺擔(dān)心女兒在世的時間不長，所以，用命令的口吻讓毛國柱火速地趕往三河鄉(xiāng)的陳家。哪怕毛國柱能見上瑞云的最后一面，也是讓離世前的瑞云不能落單。陳老爺?shù)倪@種做法既是給瑞云有安慰，也是在安慰自己，因為瑞云的婚事是他一手操辦的。在毛國柱不回家的這些年里，陳老爺有時也自責(zé)過，但當(dāng)初如果不將瑞云許配給毛國柱，又有誰愿意娶瑞云？何況，要是不將懷有身孕的瑞云趕緊嫁了，等到瑞云的肚子越隆越大，他陳老爺?shù)哪樋赡鼙人u的菜籽油都失色。怨不得，往事都怨不得。眼下，陳老爺只能一心盼望著毛國柱能早些回家。

毛國柱一走，整個吳江的氣氛又有緊張了。除了縣城的秩序還好些外，下面鄉(xiāng)村鎮(zhèn)的地方勢力又卷土重來。郭子友因為毛國柱離開而高興的情緒沒有持續(xù)多長，就被另一種心驚肉跳的膽顫嚇得吃不下睡不好。因為天樓是被毛國柱看中的培養(yǎng)對象，毛國柱已經(jīng)不再遮蔽吳江的天空了，現(xiàn)在又落入到民不聊生的境況，郭子友擔(dān)心天樓遭遇意外，連夜將天樓和喚子送到上海遠(yuǎn)房的表舅家，那時，喚子已經(jīng)懷有二個月身孕了。

天樓的遠(yuǎn)房表舅叫張守山，張守山來到上海也是迫不得已。為了養(yǎng)家糊口，張守山在上海的街坊弄里四處擺攤，賣的都是用各種糖稀熬捏的猴子耍大刀老鼠偷油公雞啼曉等，這些東西既好看好玩又好吃。

一九四八年的秋天，解放軍的先遣部隊進入了吳江，將整個地方武裝和區(qū)鄉(xiāng)公所的黑勢力全部都做摧毀，那些保長也被全部抓獲，有的保長還被就地正法了。

眼看淮海戰(zhàn)役即將勝利，國軍不斷地向南撤退。

一九四九年初，天樓帶著喚子和女兒又回到了龔家村的橫涇河。郭子友在橫涇河的蘆葦蕩里開出了一塊濕地，然后，郭子友跟天樓說，你早已是當(dāng)?shù)娜肆?，你做任何事都?yīng)該想一想，干什么都比不上種田。種田能出力氣，也能吃上糧食。天樓雖是聽了郭子友的話，也安分守己地在濕地上種了一些稻谷和蔬菜，但是天樓的心并沒有真正的安靜下來。

天樓有個發(fā)小，叫寶洲。一天，寶洲特地繞開郭子友來找天樓。寶洲說，有個好消息，現(xiàn)在蘇州有所警備學(xué)校在招生，條件要有高中文化，年齡檔在十八和二十五歲之間，報了名還要考試，我想去試試。不如，我們一塊去，也好做個伴?；蛟S，這也是一條出路呢？天樓聽了，有些心動。在寶洲走了后，就與家里的人都說了。郭子友是第一個反對的。郭子友說，這些年，我們家過的多不容易呀，沒有得吃不算，生了病害了災(zāi)不算，光是你，就已經(jīng)讓我操夠了心，尤其是你娘，你娘常常在夜里躲在被子里哭。她為什么哭？還不是為了你。你看你這些年，你自己看看都是怎么過來的？這時，楊氏也開了口。楊氏說，天樓，我越來越老了，牙也掉了幾顆，你哥到現(xiàn)在還沒成家，你爹膽子小身子也重，你妹妹還小，你要是再出去，你丟下了這一大家子不說，你還有喚子和你自己的孩子。你走，你這是要娘的命呀！可無論家人是怎樣的反對，天樓還是決定要去蘇州。

天樓與寶洲去的時候，還喊上了同是發(fā)小的王小明。去了蘇州才知道，這是一所省級的警備學(xué)校，考試合格后的學(xué)員要接受三個月的軍訓(xùn)，三個月的政治馴化，入學(xué)半年后即分入各個部隊和軍用所需。警備學(xué)校的校長是省主席丁治盤兼任，警備學(xué)校在蘇南有六所分校，一個分校為一個大隊，而天樓所在的蘇州警備學(xué)校是第一大隊。第一大隊的總隊長是少將軍銜，也是丁治盤的侄子。一個大隊有一千人，分成四個中隊，天樓在第四中隊。開學(xué)典禮的時候，丁治盤做了重要講話。丁治盤說，共產(chǎn)黨是一定會打過長江的，但你們這些學(xué)員不要有顧慮，我們做首長的肯定會保護你們的。你們是學(xué)員，將來是未來的骨干。你們在學(xué)校里一定要安心，要好好地鍛煉自己。丁治盤站在主席臺上講話的聲音非常的宏亮，但丁治盤卻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

警備學(xué)校位于蘇州河石橋的西岸。天樓在學(xué)校里剛接受一個多月的軍訓(xùn)，解放大軍就已經(jīng)渡過長江了。天樓接到命令，和所有的學(xué)員全部撤離蘇州，坐船駛往上海。

在駛往上海的途中，所有的學(xué)員幾乎都是餓著肚子，有的學(xué)員餓急了，就向船主討一點吃的。船主自己也沒吃的，就想方設(shè)法地弄來了一些糙米，盡管知道糙米吃了不消化，但學(xué)員還是艱難地將糙米吞咽了下去。后來，糙米也沒了，學(xué)員們只好聽著自己的肚子在嘰里咕嚕地唱著空城計。船在上海浦東靠了岸，就地在周浦鎮(zhèn)住了幾天，然后，又轉(zhuǎn)移到浦西。天樓被分在一幢曾經(jīng)是英國人住過的房子里。白天都是集體活動，只有在晚間的時候，天樓的心情逐漸地難過了起來。天樓想著生他養(yǎng)他的龔家村，想著橫涇河的河岸上還有爹娘妻兒一家老小，想著這么多年都在使著性子走自己的路，再怎么，也不能丟下他們。天樓想得紅了自己的眼圈。天樓想了幾晚后，就尋思著一定要逃跑。但又不敢逃，天樓害怕被隊長發(fā)現(xiàn)了，就會挨槍子兒。

在到達上海的第四天，警備學(xué)員被命令全部步行趕往吳淞口的碼頭。天樓一聽，心都涼了。天樓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他們要被帶往臺灣。

一時間，上海的郊外炮聲四起，內(nèi)地許多的地主土豪都是手拿金條要買去往臺灣的船票，可他們毫無辦法。而天樓他們卻每個人都配備上了三天的干糧，時刻在準(zhǔn)備待命。全體警備學(xué)員被分成四個中隊，四隊并行向碼頭開發(fā)，開發(fā)的途中不允許有掉隊的。趁著領(lǐng)隊的不注意，天樓與寶洲，還有王小明悄悄地走到一起，天樓問他們怎么辦？寶洲說，吳淞口就在前面了，要是再往前走，肯定是上船了，這一上船，肯定就是一條不歸路。我不想走，我想我娘，要是我走了，死在臺灣，我娘都不知道。天樓說，我也不想走，我要是走了，更對不起我娘。這時，路邊一個臭氣哄天的茅廁改變了他們的一生。天樓與寶洲他們有意躊躇不前，待大部隊過去了，他們就一頭扎進了茅廁，在茅廁里艱難地挨到天黑，左右打探后，將一身國軍的制服脫下，然后，才敢放開腳步走了出來。

五

當(dāng)晚，天樓將寶洲還有王小明悄悄地帶到表舅張守山家。深夜里，張守山忙了一頓熱騰騰的飯菜讓天樓他們吃下，接著，又安排他們洗了澡。等到他們洗漱完畢，張守山才安慰他們說，你們先在上海待幾天，哪兒也不要去，說不定，這幾天上海就解放了。解放軍來了，你們也不要怕，你們只是省校里的普通學(xué)員，也沒參加過打仗，更沒有做過對不起人民的事，要是解放軍解放了全中國，共產(chǎn)黨也不會對你們怎樣的。張守山的一番話讓天樓他們的心都有了些安慰。張守山在上海的時間長了，也見過很多的世面，跟解放軍和共產(chǎn)黨也都打過交道。

天樓還記得以前聽張守山說過一件事，是關(guān)于解放軍如何寬待資本家的。張守山說，長虹路那邊有一家紡織廠，老板是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紡織廠的老板在陜西招來一批女工，讓女工集體住在一個大倉庫里，大倉庫沒有窗子，只有一道大鐵門，這道鐵門只有等女工下了夜班才被打開，倉庫里的氣味相當(dāng)?shù)碾y聞。以往，胖老板是不管女工的死活的，有的女工生病了沒錢醫(yī)治，如果能挺過來就是命大，如果挺不過來就會死在大倉庫里。還有的女工在大倉庫里自己生下了孩子，生孩子的女工有的是有自己相好的，有的是被工頭或其他男人引誘的，還有的就是被不相干的男人強暴的。不管那些女工是怎樣懷的孕，胖老板一律只對她們的出工和干活有興趣，至于其他，胖老板都是不聞不問。后來，解放軍來到紡織廠進行機制整改和調(diào)整。解放軍部隊里的干部對胖老板說，你曾經(jīng)做過的哪些事，我們都不會追究的，但你從今天開始必須要將廠里女工的福利住宿等都重新規(guī)劃安排，還有紡織廠的屬性問題，在不影響你的利益前提下，我們要做明細(xì)表上報黨組織，可能的話，黨組織會有人出面跟你詳談。這要是在混亂之世，這個胖老板肯定是被法辦或就地槍決了，然而，解放軍和共產(chǎn)黨卻仍然讓他做老板，仍然讓他的紡織廠為他創(chuàng)收著豐厚的利潤。天樓想，這是以前張守山說的，照張守山說的這樣，我們幾個逃跑的警備學(xué)員應(yīng)該是沒什么事的。這一夜，天樓與寶洲還有王小明都輕輕松松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張守山問天樓有什么打算。天樓說，橫涇河肯定是要回的，但現(xiàn)在回去怕是能給爹娘帶去麻煩，還是避幾天再說。看看上海這邊的局勢再做打算。張守山說，也好。要是真的打起來了，你們害怕，我就帶你們到附近的防空洞里躲一躲。

一個星期后，上海解放了。上海解放的第二天，津滬鐵路也通車了。

看著到處都是載歌載舞的老百姓在熱烈地歡迎解放軍同志，天樓也走上了街頭。街道的兩邊都是站滿了人群，他們的臉上也都是洋溢著絢爛的笑容，還有一些人給解放軍送上水果和面包的，天樓望著這一切，竟有些感覺是在夢中。因為，天樓從沒見過老百姓的臉上出現(xiàn)如此的笑容。他們的笑容是那樣的舒暢愜意。他們說話的神情是那樣的趾高氣昂。他們走路的腳步是那樣的輕快而有活力。天樓自言自語地說，變了，變了，真正的變了。

一九四九年的六月十一日，張守山對天樓說，我看你們也是不想回橫涇河，正好鄰居的一個親戚在太湖邊有框圩，不如，我去找他們說說，如果可以，你們也去，去了那里，不僅自己吃飯不成問題，還能在收割之后帶上一筆錢回家。天樓說，表舅，讓你操心了，要是說好了，我們幾個就去吧。天樓將張守山的意圖跟寶洲還有王小明說了，寶洲說，回橫涇河也不知道會怎樣，去太湖，怎樣都是一條活路?？赏跣∶鲄s不想去，王小明說，要去還是你們?nèi)?，我回橫涇河，好歹也是在家里。寶洲說，那你回去后，給我們的家人帶個信，讓他們都放心，等我們收了稻拿了工錢后就回去。

在王小明走的前一天，天樓想在上海買些東西讓他帶回去。天樓走在街上，左看看右看看，到處都是布匹坊糧坊油坊花坊，還有一些開古董店的，還有幾家茶坊，琳瑯滿目的，天樓不知到底該買些什么？爹娘的頭發(fā)也許更白蒼了，喚子的脾氣可能溫婉一些了吧，大哥不知道有沒有娶上媳婦，小妹是否已定了婆家，還有自己的女兒，那個叫丫丫的小女孩兒，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長大長高了吧？買什么呢？那么一大家子的人，如果買衣服，也都拿捏不準(zhǔn)尺寸，如果買糧油，那么重，王小明也不好帶，再加上寶洲帶的東西，可能會給王小明帶來負(fù)累。怎么辦呢？天樓與寶洲商量。寶洲說，要不，我們直接雇一條船放回去，我看，上海的枇杷多，不如我們放一船枇杷回橫涇河，要是爹娘他們吃不完，也能在橫涇河賣個差價，說不定，爹娘他們在橫涇河還能靠著我們的枇杷賺上一些錢呢！寶洲說完，就笑了。天樓說，好主意，就這樣辦。

王小明走的那一天，船上滿艙里都是黃橙橙的枇杷。船離岸前，天樓與寶洲都擁抱了王小明。寶洲擁抱王小明的時候，王小明的眼圈紅了。寶洲說，兄弟，別這樣，我們還回去，回去了，我們還是好兄弟。

裝滿枇杷的船已漸行漸遠(yuǎn)，船帆在風(fēng)的鼓動下向前奔跑著，一直帶著那條船跑出了天樓與寶洲的視野。約莫近一個小時，天樓與寶洲才拾腳上岸離去。

原本以為王小明能平安地回橫涇河的，可是第二天的凌晨就傳來了噩耗，王小明遭土匪搶了。等到天樓見到王小明時，王小明已是滿臉青紫，身上的衣衫也破了，船主唉聲嘆氣地坐在那兒，船主也受了傷，船主的一只耳朵也被割了，白花花的紗布一圈一圈地裹纏在船主的頭上。王小明說，天樓哥，我對不起你，我沒將事情做好。天樓說，人命關(guān)天的不能說傻話，你能撿一條命回來就是蒼天長眼了，不然，是我和寶洲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爹娘。在船主驚驚顫顫的述說中，天樓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在船駛出上海陸家嘴不久，王小明就被幾個人盯上了。那幾個人就是土匪幫的人。幾個土匪在跟船跟到天黑時，就開始下手了。下手的時候，船已行至在長江與黃浦間的交界處，那里的船只稀薄，再加是夜黑，所以，在那里下手是最為妥當(dāng)?shù)摹４鞯暮笈撘脖幌唇僖豢?，船主身上的綢衣也被扒了，土匪在逼著船主交出金表時還割去了他的一只耳朵。王小明也很慘，不僅身上的大洋被搜走了，還被土匪用辣椒水灌進了鼻子和口腔里，結(jié)果，辣椒水從王小明的耳朵往外漫，受虐時的王小明哭爹喊娘的。船主與王小明無奈，為了保命，只能眼睜睜地讓土匪將船開走了。王小明能活著見到天樓與寶洲，也算是土匪還僅存一些人性。在土匪駕船欲開時，從船上抽了一塊跳板扔入江中，然后，又將船主和王小明也一同扔入了江中。

張守山見王小明慘兮兮的樣子，說，昨夜你肯定是受驚了，這年頭，都是要活命，我看你還是與天樓他們?nèi)ヌ?。再怎么說，你們兄弟幾個也有照應(yīng)。天樓也說，你就聽了表舅的話，我們在表舅家麻煩了這么多天，表舅從不厭煩一聲，表舅是有心對我們的，他是為我們好。王小明說，我就聽了你們的話。

一九四九年的六月二十五日，太湖一帶久旱未雨，天樓一行人隨了一條船到了太湖邊。極目遠(yuǎn)望，沉甸甸的稻穗茫茫一片，這些都是當(dāng)?shù)赜袆萘Φ娜嘶ㄥX雇勞力，然后將湖邊的灘地框圩起來再做開墾而長出的。一個圩有幾百畝地，一般雇來的都是外地人，業(yè)主很少出現(xiàn)在雇工面前，他們大多是住在城里。不過，業(yè)主為雇工想的也周到。業(yè)主不僅在灘地上建立了雇工的房舍，還為雇工配備了專門的食堂。每次到秋季時，太湖的水位都很低，因此，業(yè)主都會忙著在外地找一些雇工來到灘地。新開墾的灘地土地肥沃，每畝能夠收獲五六擔(dān)糙米，所謂的糙米，也就是蒸谷米，是將那些長在灘地的稻穗收割后煮熟了，然后再曬干。曬干后，再用木棒敲打去殼，最終，業(yè)主得到的就是糙米的成品。業(yè)主是不會給雇工工資的，如果計算報酬的話，業(yè)主就會根據(jù)每個雇工上報的糙米來計數(shù)。天樓在灘地上干了一些時日后，特地拿了一棵稻穗在手里，因為天樓聽說灘地上種的稻穗有個俗名叫三百粒，天樓有些好奇，就拿起一棵在手上細(xì)數(shù)。天樓數(shù)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生怕錯漏了一粒。等天樓數(shù)完了，天樓也笑了，還真真實實是三百粒。

在天樓數(shù)過稻粒后的第五天，天色驟變，時而狂風(fēng)大作，時而雷電交加，眨眼之間，天地已被傾盆大雨濃鎖，從灘地向遠(yuǎn)處望去，都是一望無際的波煙浩淼。雇工的腳下也是在瞬間被猛漲的湖水包圍，一刻的功夫，整個的灘地都被淹沒了。慌亂中的人們到處奔跑，有的向地勢高一些的灘地狂奔，有的爬上了房舍的梁頂，還有的背著一只大木盆，但天樓沒有慌。天樓大聲地喊寶洲和王小明，然后，天樓帶著他們穿過紛亂的人群，飛快地跳上了一條木船。木船曾經(jīng)是為業(yè)主運送糙米的，而此時在危難的時候，卻救了天樓他們的命。跟著天樓上船的，還有一些其他逃命的雇工。待到木船飄搖在汪洋中如一片孤葉時，天樓再也忍不住，啊……得一聲嘶鳴，天樓在對著天空發(fā)出積壓已久的長嘯……這一次天災(zāi)，除了跟著天樓上船的雇工以外，大部分的雇工都已經(jīng)遇難了。第二天，天樓看見太湖的水面漂了一層的尸體，最為慘烈的是一團尸體，是由幾十個人手拉手連在一起的。天樓看不下去，讓寶洲和王小明放了一根纜繩，然后用纜繩將那一團已經(jīng)僵硬了的尸體用船拖到岸邊的濕地上，埋了。挖土的時候，天樓說，都是天在作孽。王小明流著眼淚說，埋的應(yīng)該是那些業(yè)主，死的應(yīng)該是那些狗日的！

這一場大災(zāi)后，太湖里的土匪也徹底消失了。

天樓駕著船，帶著幾個人，在水位稍微下降之后，用長桿牛角刀將那些已經(jīng)快要成熟的稻穗割斷，然后，寶洲他們就去打撈漂浮在水面的稻穗。撈了一上午，下午的時候，他們就用手去一粒粒的捋下稻穗，天樓說，捋下的稻穗曬干了，一樣的能做糧食。天樓的手捋破了，寶洲的手也捋破了，幾個幸存者的手都捋破了。

第三天，天樓將船開到了浦澤，在浦澤的永望鎮(zhèn)有幾個橫涇河的老鄉(xiāng)，天樓被介紹給一家棉紡廠的楊老板，他的老家也在龔家村的附近，如果拉近乎，也能算是天樓的老鄉(xiāng)。楊老板名為楊方余，楊方余曾經(jīng)在國民黨部隊的沈陽兵工廠工作，解放軍即將解放全中國之際，楊方余帶兵起義，后來加入南京的渡江戰(zhàn)役，在渡江戰(zhàn)役勝利后，楊方余主動要求退伍了。退了伍的楊方余來到了與南京一江之隔的浦澤永望，來了后，楊方余就不走了，因為，永望是一個盛產(chǎn)棉花的山后村鎮(zhèn)。永望不僅土產(chǎn)資源好，而且空氣也是十分的宜人。楊方余的決定還是有眼光的。天樓在龔家友的介紹下，在楊老板的棉紡廠里做了一名工人。

從小在橫涇河長大的天樓從來沒有見過柿子樹，尤其是到了柿子成熟的季節(jié)，每次，天樓看見路邊的柿子樹上又圓又紅的柿子時，都是忍不住伸手去摘了。天樓摘下后，也不洗，直接撕開柿子的皮，張了嘴就吃。有時，天樓也摘下一些不熟的柿子，剛送進嘴里咬上一口，柿子的生澀就讓天樓直吐酸水。楊方余見了，都會笑著對天樓說，沒吃過，也不用這么急，要摘，就僅那些紅皮的摘，青的肯定是不能吃的，如果摘了，也不能立即吃，要放在米桶里捂幾天，或者撒上幾滴白酒悶起來，幾天后，也能吃了。天樓讓楊方余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天樓說，師傅，讓你見笑了，我以后少吃就是了?？稍谡麄€秋季中，天樓仍然是吃下了很多柿子。因為柿子的涼性大，也可能是天樓經(jīng)常地空著肚子吃，秋風(fēng)還沒有將樹上的落葉都吹盡時，天樓病了。這一病，就是人們俗話說的如山倒。

見天樓病得厲害，寶洲留下王小明，讓王小明精心地照顧天樓，寶洲則踏上了去往橫涇河的路。

楊氏聽說天樓病了，拉著寶洲的手說，你們都是兄弟呀，你不能讓天樓死在外面，你帶我去，帶我去接天樓回來。寶洲對楊氏說，天樓是病的很重，那是寒氣壓多了，那邊的鄉(xiāng)醫(yī)說，只要祛寒保暖一個多月就能好。你們不用急，我回來，一是來捎個信，二是想跟你們說說，喚子畢竟是天樓的老婆，我看永望那邊也還可以，要不，就讓喚子也去，這樣，天樓的生活起居也有人照應(yīng)。楊氏說，丫丫這幾年都記不得天樓長得是什么樣了，可憐了這娃子，天樓還是生她的爹，都是在作孽。話沒說完，楊氏就濁淚蒼聲地哭開了。寶洲對楊氏說，大姨娘，喚子去就好了，讓喚子將丫丫也帶去，等過些時日，天樓的身體好了，在那邊也站穩(wěn)了腳跟，讓天樓回來將你們?nèi)叶冀舆^去。那邊的日子比橫涇河的好過，有大米吃，還有厚厚的棉花能做棉衣，到了天冷的時候，全家老少都不會挨凍了。楊氏說，你這娃子懂事呢，我知道你在勸我，那你就先帶著喚子和丫丫去，我們?nèi)ゲ蝗ゲ荒墚?dāng)成事，我和他爹已經(jīng)在橫涇河生活一輩子了，要走，也不是說走就能走的。這龔家村，這橫涇河，都是我們的根呀！

喚子見到天樓的時候，差點有些認(rèn)不出天樓了。天樓離家的時候是沒有胡子的，而現(xiàn)在的天樓卻留起了黑漆漆的胡子，還有天樓的皮膚也比以前油亮精光了。雖說是在橫涇河的時候，天樓與喚子之間不是有著過深的恩愛，但畢竟兩人很少紅過臉。只是丫丫，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天樓是誰了。無論天樓怎么的逗弄丫丫，丫丫都是躲在喚子的身后，如果是天樓非得要去抱丫丫，那丫丫就是哭著鬧著亂踢著腿，丫丫不讓天樓抱。

永望的棉花多，其他的植物長勢也是旺盛非常，因此，每年的秋冬時節(jié)，永望的干草也多。天樓想著，要是將這里的干草都收集起來，然后，用船裝到安徽一帶去倒個價，說不定，也是一個很好的生意。天樓與寶洲說了想法，寶洲說，行呀，我的手頭還有錢，我們湊一下，先買一條船，試試看。如果可以，我們回來就繼續(xù)做。我負(fù)責(zé)買，你負(fù)責(zé)送。就這樣，天樓做起了營生。天樓是為了能讓喚子過得好一些，能早一些將家里人接過來，一船的生意跑了來回，在與寶洲清了賬后，算了一下，竟然有賺頭，天樓非常的高興。那晚，天樓讓喚子炒了幾個下酒的菜，在離開龔家村的橫涇河后，第一次在異鄉(xiāng)喝起了酒。那晚，天樓笑了，也醉了。

在天樓的干草營生做得最旺的時候，丫丫與天樓的感情已經(jīng)融洽的難以分開了。

天樓又要出船去安徽了?？裳狙緟s纏著天樓，不讓他走。天樓跟喚子說，怎么辦呢，要不，你將衣服也收拾收拾，跟我一塊上船，把丫丫也帶去。喚子說，丫丫還小，船上有風(fēng)浪，萬一出了事，我怎么向爹娘交代？天樓說，不會有事的，你用龍頭帶子將丫丫栓好，就沒事了。再說，我們橫涇河的孩子有幾個沒有讓水嗆過。喚子是聽天樓的話的，或許也是自己長了歲數(shù)，此時的喚子全然沒有了自己的堅持，喚子說，那我回家將丫丫和我的衣服都帶上，再帶一些干糧和蔬菜，到安徽來回要三天，帶些吃的，我們就不用到岸上去買了。

這是丫丫長這么大，第一次上船。船在行至的過程中，丫丫對一切都很好奇。望著遠(yuǎn)處的山漸漸地被船丟擲在身后，丫丫會跟喚子說，娘，那山不走了，是不是生氣了？如果天樓將帆布豎了起來，丫丫又會問天樓，爹，我們的船是不是長翅膀了？你讓船長了翅膀后，船就飛得快了。每當(dāng)丫丫這樣，天樓都是在丫丫的臉上吧嗒吧嗒地親幾下，親完后，天樓會舉著丫丫說，我不給船長翅膀，我要給丫丫長翅膀。丫丫被天樓舉在半空中，天樓站在船頭的艙板上，喚子則在掌舵，喚子見天樓與丫丫這般的沉浸天倫之樂，喚子高興地笑了。

天快要黑的時候，船已經(jīng)行至采石磯了。見天色灰蒙蒙的，空氣也是熱燥得猶如一只密不通風(fēng)的罐，天樓擦著汗對喚子說，可能要變天了，見這陣勢，還有暴雨。今晚，船就不走了，找一個淺灘的地方靠著，即使再刮風(fēng)擂暴都不礙大事，等明早天氣有好轉(zhuǎn)，我們再開船。喚子說，你跑這條路有經(jīng)驗，我自是要聽你的。說完，喚子將丫丫拴在天蓬的支柱上，天樓去降了帆布，倒了桅桿，喚子將船上的窗子和艙門蓋都關(guān)好。天樓讓喚子掌好舵，自己抽了一根竹篙站在船舷。待船隨著江流自己行到淺水域的時候，天樓用竹篙一桿一桿地將船撐到安全的地方，最后，天樓在船頭拋下了一只大鐵錨。這一夜，天樓家的船避開了惡劣氣候的肆虐。

這一夜，肆虐的狂風(fēng)驟雨卷走了丫丫。天樓也永遠(yuǎn)地失去了今生唯一的女兒。

后來，無論天樓怎么回憶，都弄不明白丫丫到底是如何失蹤的。天樓只記得第二天的自己四下找尋丫丫，船上沒有，天樓就扎下水去摸，可船的水肚下也沒有。喚子則坐在船頭嚎啕大哭。天樓上了船后，淚水模糊了這渾濁濁的江水，天樓的心在滴血，滴進千道萬道的漩渦。天樓問自己，去哪里才能尋到我那心愛的丫丫呢？

過了幾天，喚子才跟天樓說，丫丫小的時候有夢游，是不是丫丫在夢游的時候爬出了船艙，然后，就落水了。天樓說，你怎么從來都不跟我說起呀？丫丫從小是在橫涇河長大的，丫丫從小就在你身邊，現(xiàn)在丫丫沒了，你才跟我說她有夢游。喚子聽得天樓的言語間有怨責(zé)，但丫丫也是喚子身上掉下來的肉，世上哪有娘不疼自己心肝肉的，何況，丫丫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想著自己心里的酸苦，再聽見天樓這樣說，喚子悲憤的心情一下就決堤了，淚水頓時奪眶而出，緊接著，喚子的聲音就像一道烈火燃透了厚厚的鐵鍋，喚子在哭嚎著，我那苦命的爹呀，我那短命的丫丫呀，你們怎么不帶我走呀……不知是誰將丫丫出事的消息傳到了橫涇河，郭子友和楊氏就從橫涇河坐船趕到了永望。

到了永望，楊氏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開了，丫丫呀，我的肉呀，我不該讓你娘帶你走呀，你這是走到哪里了？我的乖乖肉呀……郭子友摘下了帽子，用帽子抽打著自己的頭。郭子友一邊抽，一邊說，都是香沒燒好，都是香沒燒好。郭子友反復(fù)地重復(fù)著這句話，楊氏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天樓有些見不下去，天樓說，爹娘，你們別這樣，再哭，丫丫也是回不來了。其實，天樓也是一直在哭，在心里哭，從丫丫失蹤的那天開始起。

過了一個多月，楊氏想回橫涇河了，郭子友也想走。楊氏對天樓說，我們年紀(jì)大了，離不開橫涇河，永望雖然吃穿不愁，但是聞不到蘆葦蕩的水草氣，我和你爹還是回去吧。天樓說，娘，這么多年了，我都沒有孝敬你們，我這個做兒子的心里有愧呀。爹，你也別走了，你和娘在這里再住上一些時間，要走，等過了年再說。喚子也說，爹娘，都怪我，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不好，是我的命硬，天樓不該娶我的。楊氏拉過喚子手，將喚子輕輕地拉進自己的懷里，楊氏說，傻孩子，都怨不得你，要怨就怨我們郭家留不住丫丫。喚子聽了，撲通一聲，跪在了楊氏的面前，喚子說，娘呀……

天樓留住了爹娘。

六

翠霞是天樓的妹妹，十八歲的時候嫁到全椒赤鎮(zhèn)一個姓姜的人家，一九五一年的春天，翠霞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娘了。翠霞的男人叫姜榮傳，是姜家的長子，姜家在赤鎮(zhèn)是以擺渡為生的，姜家的三間草房就落座在赤鎮(zhèn)王家灣的壩堤上。平時，姜家的人都是輪流著去擺渡船，但要是農(nóng)活忙碌起來，只有翠霞和翠霞的公公去為王家灣的人擺渡船了。

王家灣是一處名副其實的灣，站在赤鎮(zhèn)的鎮(zhèn)頭，一眼望去，就是一道彎彎的大堤將整個赤鎮(zhèn)環(huán)攏了起來。堤外，是一條青綠剔透的大河，河面上不僅有各式各樣的大小木船，還有成群結(jié)隊游來游去的灰色鴨子和引吭高歌的白色老鵝，蹲在河沿卵石上的則是那些洗衣淘米的婦人身影，時間久了，那些嗙嗙的聲音也就成了王家灣一道獨特而又響亮的風(fēng)景。

由于赤鎮(zhèn)的水土好，居住的人口多，所以往返于王家灣兩岸的人也是絡(luò)繹不絕。姜榮傳在忙不過來的時候就讓天樓也將船放過來，姜榮傳說，天樓，你的船大，裝的人多，你來，雖是說幫我的忙，但你自己也能苦一些錢做補貼。天樓在姜榮傳的說服下，就將自己的船從永望放到了赤鎮(zhèn)，與翠霞一起做起了擺渡的營生。

來到赤鎮(zhèn)的第二年，喚子生了一個兒子，接生婆叫劉婆。劉婆的雙手抱著渾身還沾著血的小孩兒對天樓說，恭喜你呀，天樓，你看這娃子一落地就是厚實實的，將來肯定是龍虎大將。天樓說，長得是好，往后的事就不知道了。劉婆說，你這做爹的，說的話不看著天說，今天可是大晴天。這娃子的眉眼，一看就是招人喜歡。還有呀，天樓，我跟你說，我是屬兔的，我想為這娃子取個小名，叫兔子。天樓聽劉婆說得喜滋滋的，就也應(yīng)聲到，劉婆，你是娃子的恩人，都說人一來到世上，就跟著第一眼見到的人跑，就喊他兔子吧，你喊他大兔子，我和喚子就喊他小兔子。喚子此時還躺在床上，喚子說，叫兔子也好，能跳能跑，就是不能跑得太遠(yuǎn)了。天樓聽喚子這樣說，知道喚子的心里又想起了丫丫。天樓將兔子用一大塊棉布包裹好，然后遞在喚子的被窩里，天樓對喚子說，你不要多想，剛才是我不會說話，應(yīng)該讓你和劉婆數(shù)落我才是。劉婆說，什么話都不要說了，天樓你趕緊去煮紅雞蛋，記住，千萬不要煮雙的，要單的。天樓說，真是謝謝劉婆了。

等到兔子快要斷奶的時候，擺渡的營生就進入了淡季。天樓對喚子說，在王家灣也不是長久之計，不如，我們再回永望，現(xiàn)在兔子大了，等他會走的時候，在船上，我們都不放心。喚子說，也好，不然，整天將兔子用龍頭拴著也不是個事。天樓，你不知道，我?guī)е米樱睦锒剂嗔嗟?。每次抱著他，我都害怕。天樓說，你也不用這樣的，都是好好的，不要沒事，反而臆想著事。

正巧，這時寶洲也來找天樓。天樓說，快些回去，永望那邊在登記船呢，是縣里的人來登記的。聽說是成立民船協(xié)會，只要有船的人家就可以加入組織，而且，加入后還能享受統(tǒng)籌待遇。天樓有些不相信，天樓問，有這么好的事？寶洲說，兄弟這么多年了，你什么時候聽我說過不是人的話。告訴你，這次不但永望的船可以加入，外地的船也可以加入，而且，所有加入的人都給辦上永望的戶口。永望的戶口，你知道嗎？永望的戶口就是從此你是永望的人了，你生是橫涇河的人，死了就是永望的鬼了。天樓見寶洲有些激動，就笑了，天樓說，照你這樣說，凡是聽到這個消息的船家不都是來了嗎？寶洲說，也不一定，但我知道，已經(jīng)有人從寶應(yīng)淮安泗洪那邊過來了。來的人，都是駕著船。

天樓又回到了永望，與寶洲一道加入了民船的組織。

一九五二年，永寧實行了土地改革，因為郭子友與楊氏的戶口不在永望，他們不得不重新回到龔家村的橫涇河。臨別的時候，楊氏對天樓說，還是讓我將兔子帶走吧，兔子在你們身邊，我不放心，你們一天忙到晚的，不是開船就是種地，不是水上漂就是土里刨，兔子跟著你們，要是再有閃失，我跟你爹都活不了了。楊氏在這邊說著，兔子也牽著楊氏的衣角在嚷著，奶奶，抱抱，兔子要親親。楊氏就彎下已是駝背的腰身，有些吃力地將兔子抱了起來。天樓說，娘，非要走嗎？在這里，也不是養(yǎng)不起你們。他分他的土地，我和喚子再多苦一些就夠上你和爹吃的。楊氏說，上次要走，你們不讓，這次也是。跟你說，天樓，不是我們吃不吃，而是橫涇河是我們的根呀。我們帶兔子回去，你們也不用擔(dān)心，你哥也在橫涇河，要是我們照應(yīng)不了兔子，還有你哥呢。

天樓的爹娘走后沒多久，永望對民船協(xié)會也實行了民主改革，當(dāng)時的縣公安局也派了工作組。工作組的人員收集了每一條船及船主的詳細(xì)資料。在將所有的資料都收集之后，那里就開始了久旱無雨的日子，有的大小河流都已干枯斷流，要是以往，河里枯了，天樓可以去種地，要是地也旱了，天樓可以去放船。而如今，土地與河流都不能做兩全。公安局的工作組見這些民船協(xié)會的人也跟他們擱淺的船一樣，閑在那里沒事做，于是，開天荒地組織了一場運動，運動的主旨是民船協(xié)會的人員相互揭發(fā)，看誰的成分不清，誰的歷史還有遺留問題。結(jié)果，運動的波及面越揭發(fā)越擴大，竟然將那些不是民船協(xié)會的漁民也揪進來了。最后，清查了三個反革命分子，批斗教育了一大幫成分不清的人。工作組將那些已經(jīng)可以確定的有良好表現(xiàn)的人重新納入民船協(xié)會，并委任他們擔(dān)任了部分的委員。其中，寶洲就被委任為民船委員會的組長，寶洲的戶口簿上也被工工整整地寫上了組長二字。而天樓，理所當(dāng)然地被委任為主任。

經(jīng)過了這次的運動整治，民船協(xié)會的組織得到了多方面的認(rèn)可和改進，所有水上船只的人家都固定的由公安局統(tǒng)一發(fā)放流動戶口簿，然后，成立了具備更大規(guī)模的航運管理所。這一年的年底，喚子又生了一個兒子，天樓將兒子取名為學(xué)樟。

一九五四年的洪水是一場罕見的災(zāi)難，當(dāng)時，滁河附近的很多圩堤都被沖垮了，有一些人在頹然間被倉惶地卷走了，還有的房屋也被湍急的水流旋刮得四分五裂，那些家禽和田地里的莊稼也都遭了極頂?shù)难?。這一場災(zāi)難，讓天樓想起了那次在太湖遭遇到了的湖嘯。同樣的是摧毀，同樣的是淹沒，同樣的汪洋……同樣的是一望無際！

洪水漸退時，已經(jīng)進入冬季了。天樓的船，還有其他的一些船只被水產(chǎn)公司借用，水產(chǎn)公司要用船去裝活魚。因為，大河里都結(jié)冰了，又是剛下過漫天橫雪，厚厚的雪也將冰凍的河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所以，那時的魚要想方設(shè)法地保持新鮮。

天樓暫時沒了船，就時常地與寶洲他們在冰上滑冰，高興的時候，也帶上學(xué)樟在冰上滑幾下。

因為遭遇了洪水，來年的時候，不僅是糧食開始有計劃地供應(yīng)，而且船只的運輸業(yè)務(wù)也是極其的清淡。為了讓船民能夠找到更好的出路，航運管理所決定疏散一些船舶。在管理所領(lǐng)導(dǎo)的再三動員下，那些曾經(jīng)從四面八方來到永望的船民又再次地返回了原籍。領(lǐng)導(dǎo)說，你們辛苦了，這次讓你們回去，你們一定不要誤會是我們趕你們走。人是要有出路的，如果，你們不走，在這里只有等著挨餓受凍，我們不能將你們帶上絕路。

領(lǐng)導(dǎo)的一番話曉情于理，說到動容的地方，領(lǐng)導(dǎo)都流出了熱淚。這時，天樓站起來說，我第一個走，寶洲也跟我走，我們?nèi)M涇河。其他的船民見天樓這樣，也都紛紛開了口，有的說，我去寶應(yīng)，有的說，我去金湖，還有的說，我去天長。

第二年三月的一天，天樓的船從橫涇河裝運焦炭去往安慶，途中，遇到了一條裝運甘蔗的不相識的船，聽口音，船主也是吳江一帶的人，天樓笑說，我們還是老鄉(xiāng)哩。那人也笑說，差不多哩。都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而在江面行徑的兩條船上相見的兩個老鄉(xiāng)卻沒有半滴的眼淚。天樓問老鄉(xiāng)，要將貨裝運到哪里，老鄉(xiāng)說，還要走一天，是到湖州。老鄉(xiāng)見天樓的兒子學(xué)樟長著一雙骨碌碌的機靈眼，心里的喜歡就放在自己的笑容了。老鄉(xiāng)說，我這船上裝的都是甘蔗，甜得很，多一捆少一捆，貨主也看不出來。我見你的兒子很討喜，你就自己過來拿上一捆讓你兒子嚼得玩，反正小孩子的嘴都饞著哩。天樓說，要是白拿，心里也是過意不去，這樣，我撮一些焦炭給你，你也好生個火什么的。兩個老鄉(xiāng)就這樣，用自己裝載的貨物互相表達了心意。

學(xué)樟到底是孩子，在貨運的途中，除了吃飯的時間外，其余的時間幾乎都是在啃甘蔗。天樓從老鄉(xiāng)船上拿過來的一捆甘蔗中，只有外層是有賣相的，里面的甘蔗大部分都是有些霉變了。等到學(xué)樟將外層的甘蔗都吃得差不多了，就急著去抽里面的。那困甘蔗放在船頭絞關(guān)和艙口的之間，平時，這個地方都是空著的，天樓將甘蔗放在這里，一是想著學(xué)樟與喚子就在船頭艙里，學(xué)樟要是想吃也能有方便；二是行船的時候，這個位置都是不占用的。天樓做事都是條理妥切的不亂分寸，一般的情況下，喚子都是聽天樓的安排。對于天樓將甘蔗放在船頭絞關(guān)和艙口的之間，喚子也只有聽之任之。然而，天樓的安排并不是上上策，當(dāng)天的下午，因為這捆甘蔗，天樓與喚子又重創(chuàng)遭遇失子的傷痛。

船又在航行了，天樓在舵艙里掌著舵，喚子在用吊桶打水沖洗著船幫，學(xué)樟則獨自在船頭坐在那里玩。天樓與喚子誰也沒料到，學(xué)樟在抽甘蔗的時候，由于用力過猛，一下的向后仰去，這一仰，學(xué)樟的身體就往后翻落，只聽見嗵的一聲，學(xué)樟掉進了濁渾的水里。喚子嚇得懵了，手里的水桶也是撲通一聲掉了下去，等到喚子驚醒過來時，就聲嘶力竭地喊天樓，天樓，快，快，學(xué)樟掉下水了。天樓趕緊從舵艙里沖了出來，一個躍身，扎下了水，可待喚子在船上看見天樓的頭頂冒出水面時，仍是沒有學(xué)樟的身影。

天樓，快，快，學(xué)樟掉下水了……這句話，在學(xué)樟出事后就經(jīng)常地掛在喚子的嘴邊，喚子白天說，晚間也在念叨。一天，二天，十天，半月，一年……由于眷情過度，喚子最終瘋了。天樓為喚子找了幾個中醫(yī)，也抓了許多的中藥煮了讓喚子喝，但都不濟于事。

同年的秋末，天樓在心情非?；野档臓顩r下將原有的木船賣了，與寶洲共同合購了一條更大些的木船，這時，社會上的所有組織都逐步地邁入了集體化。

一九五六年的航管所動員船民參與登記入股，讓每個船員都按照自己駕乘的木船進行估價，新的船只估的價肯定比舊的或是小的船只價位高，因為天樓與寶洲剛合買了一條新船，所以天樓他們的船被估得最高。航管所在進行集體改制后，不僅讓船民有了組織的榮譽感和依靠感，而且在每年的年底還與船民一道按勞分配按股分紅，這下，船民的積極性被充分地調(diào)動了起來。望著一天比一天好的生活，天樓盡量不去想著失去學(xué)樟給自己帶來的傷痛，還有喚子的病，只要喚子能夠吃下飯，還能夠認(rèn)識天樓，至于醫(yī)好醫(yī)不好，對于天樓來說都無所謂了。偶爾的，在心里，天樓也會想起丫丫。想著丫丫，再想想學(xué)樟，天樓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掉眼淚。

因為天樓從小上過私塾，再加上在改制后的工作中有著出色的表現(xiàn)，管理所的領(lǐng)導(dǎo)決定將天樓抽調(diào)到鎮(zhèn)江去學(xué)習(xí)會計業(yè)務(wù)知識，寶洲也被選中了，而且，兩人在被選中后都接受了管理所分配的兩套住房。管理所的領(lǐng)導(dǎo)對天樓和寶洲說，以后你們盡可能的不要在船上居住了，如果是為船員發(fā)工資做統(tǒng)籌，或是再為他們做一些安排，多少是有不方便的。天樓說，感謝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和信任，領(lǐng)導(dǎo)這樣待我們，我們更應(yīng)該為所里做好事。在天樓去學(xué)習(xí)的期間，管理所專門的為天樓與寶洲配備了辦公室。新的辦公室位于永望不遠(yuǎn)處的毛奇橋，待天樓與寶洲學(xué)成歸來后，大膽的向所里領(lǐng)導(dǎo)提了一個新的措施方案，就是所有的船員在淡水期出船少，可以將船員都號召起來，讓他們在岸上的大倉庫里編織蘆席，或者組織那些有勞力的男人去河灘邊開采黃沙，這樣既保證了船員的收入，穩(wěn)定了他們的心境，也能充分體現(xiàn)出集體改進的優(yōu)越性。天樓的設(shè)想得到了領(lǐng)導(dǎo)的重視和支持，說干就干，領(lǐng)導(dǎo)讓天樓和寶洲將船員都例行分開，天樓帶一隊去開采黃沙，寶洲帶一隊去編蘆席。這樣，到了年終的時候，除了應(yīng)有的入股分紅之外，每個船員的收入都是比往年有增加，而且是增加了很多。基層的船員在夸贊領(lǐng)導(dǎo)有方時，也稱贊天樓與寶洲不僅有膽識，還更加的有魄力。

這時的喚子已經(jīng)病得更重了。在一九五七年的年底，喚子又生了一個孩子，喚子是自己在家里將孩子生在馬桶里的。孩子在馬桶里像一只貓似的嚶嚶地嘀叫，喚子則坐在馬桶旁邊哇哇大哭。意識不清的喚子以為自己的哭聲能夠遏制孩子的嘀叫，可無論喚子怎樣的哭嚎，孩子仍然是在堅持著。孩子高一聲低一聲的交織著自己脆弱的吶喊，最后，忍無可忍的喚子伸手進了馬桶，將身上沾著糞便的剛出生的孩子拎了出來，然后，又用力地摔摜在地上，只是那么一下，啪得一聲，孩子沒有了任何聲音。等到天樓回家時，只見喚子還坐在地上。喚子的口里在念叨著，別吵呀，學(xué)樟要睡覺……喚子的旁邊，則是一灘血肉模糊。天樓眼一黑，暈了過去。

一九五八年的時候，兔子已經(jīng)八歲了，在兔子回到天樓身邊之前，天樓的爹娘相繼過世了。大哥聽說了天樓的家里又遭不幸，便將兔子從橫涇河送到了永望，大哥希望兔子的到來能讓天樓的心底有些許的安慰。

兔子來的時候，喚子根本不認(rèn)識他了。當(dāng)天樓讓兔子喊喚子娘時，喚子竟然說，學(xué)樟，娘找的你好苦呀。天樓說，學(xué)樟出去玩了，還沒有回來，他是兔子。喚子卻又說，學(xué)樟去打兔子好，學(xué)樟是有出息了，學(xué)樟知道打兔子給娘吃了。喚子說完，伸手就要去打兔子。天樓連忙將兔子拉向一邊，這時的兔子已經(jīng)被嚇得快要哭了。天樓也紅著眼圈對兔子說，兔子不怕，她是你娘，是在想你弟弟了。說完，天樓抱起兔子走了。

為了減少喚子對兔子造成的傷害，也為了讓兔子能接受正當(dāng)?shù)慕逃?，天樓將兔子安置在了子弟小學(xué)讀書，。在天樓剛以為能夠喘氣的時候，又遇上了大煉鋼鐵時代。那時，地區(qū)上的小灶幾乎都被砸爛了，所有的平民百姓干部家屬都吃大鍋飯，兔子和他的同學(xué)老師去吃大鍋飯都是不要錢的。

那時，只要是鐵制品都要上繳的，然后，那些燒鍋爐的工人就會將鐵制品扔進熊火炫燃的鍋爐里進行焚燒煉制。天樓為了響應(yīng)上級的政策號召，就帶領(lǐng)著一只船隊往返于永望與上海之間，船舶上裝的都是煉鋼用的礦石和煤炭，而且，每次在裝卸工人裝卸貨物的時候，天樓都能聽到工人們在統(tǒng)一地喊口號，扶鋼鐵元帥上馬。扶鋼鐵元帥上馬并不是裝卸工人專用的口號，每當(dāng)船隊回港后，在永望的城南，天樓看見到處都是一片林立的爐群，每只爐膛里的火也都是通宵達旦地在燒著，整個永望的各行各業(yè)都將積極的熱情投入到火熱的煉鋼大潮中。

七

然而，誰也沒想到，同年的十二月十七日，天樓在肅反浪潮的尾聲中被揪了出來，然后，將天樓押往高郵的監(jiān)獄。之所以將天樓揪了出來，是因為有人用書信的方式向上級反映，說天樓的身上背著命案。到了監(jiān)獄里，天樓才知道自己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定的罪名是曾經(jīng)是國民黨的情報人員。

罪名定下后，天樓怎么的都不服，天樓在放風(fēng)的時候，多次的跟監(jiān)獄長說，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說的多了，監(jiān)獄長對天樓產(chǎn)生了不耐煩。監(jiān)獄長說，你跟我說沒用，我只管接受你，至于你到底有沒有問題，你可以寫材料上訴。上訴后，如果你沒罪，你就一定能出去。共產(chǎn)黨是不會漏掉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聽監(jiān)獄長這樣說，天樓的心里總算看見了希望。

于是，在每天的出工回來之后，天樓都會抓緊時間寫上訴材料。天樓在材料中一再地聲明，龔八虞不是我抓的，我去通風(fēng)報信，是因為龔八虞組織了惡勢力暗殺了無辜，而且，當(dāng)時通緝他的是毛國柱，抓他的也是毛國柱。還有，在抓龔八虞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待在家里的種田人。至于得到毛國柱的重用，也是暫時的，是沒辦法的事，況且，那時并沒有加入國民黨。再就是警備學(xué)校的事，那時也只是上學(xué)，只知道學(xué)校是省委辦的一所軍校，當(dāng)時的省主席還是兼任學(xué)校的校長。如果這樣算起來，說我加入了國民黨，那對我也是不公正的，因為我只是在接受軍訓(xùn)，自始至終都沒加入國民黨。天樓將寫好的材料仔細(xì)的看了好多遍，等他認(rèn)為已經(jīng)將自己的情況交代的非常清楚了，而在材料上繳后也能夠?qū)⒆约横尫懦鋈r，有一個人打斷了天樓的夢想，這個人就是與天樓關(guān)在一起的監(jiān)友，叫陳林。陳林說，不就是五年嗎，你要是安心地在里面待著，五年的時間，眼睛一眨就過去了。再說，你寫的這些東西，說的都是陳谷爛稻子的事，那時活著的人到現(xiàn)在都已死得差不多了。你要是真的想證明你是無罪的，除非你能找到毛國柱，也只有毛國柱能證明你是清白的，但問題是毛國柱現(xiàn)在在哪里？還有呀，不是我嚇你，你將這些材料送上去后，如果不成好事，反而給你定個不低頭認(rèn)罪，再給你加上幾年，你就真的糟了。陳林的話讓天樓那一晚都沒有合上眼。天樓望著黑乎乎的房頂，眼睛里反復(fù)出現(xiàn)著喚子披頭散發(fā)地亂跑，還有兔子哭著嘶喊肚子餓的情景，天樓也將陳林的話在心里過了一遍，天亮的時候，天樓跟陳林說，我決定不上訴了。陳林問天樓，想好了？天樓說，想好了，不管怎么說，我安心地改造，爭取寬大處理，早一天出去，就能早一天見到我老婆和兒子。陳林說，這就對了，千萬不能反抗，要為你的老婆孩子多想想。再說，要是你真的受了冤枉，總有組織會給你平反的，你一定要相信組織。就這樣，從寫上訴材料到?jīng)Q定放棄上訴，這一個過程已經(jīng)超過了十五天，即使在后來，天樓再是要上訴，也是喪失了任何的機會，因為從入監(jiān)到上訴的時間是不可以超過十五天的。天樓的這一次放棄徹底地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運。

在天樓服刑的第二年，監(jiān)管讓一部分服刑的人脫下監(jiān)服，然后，準(zhǔn)備將這些人途徑南京而轉(zhuǎn)至青海，天樓就是其中之一。

天樓一行人首先在西寧蹲了四個月，然后，所有的人都分配至各個農(nóng)場。天樓被分配到海北藏族自治州，那里的剛察縣哈爾蓋農(nóng)場緊鄰美麗的青海湖。雖說那里是農(nóng)場，但卻是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那些服刑的人去了后，只能靠著自己的雙手在茫茫的草灘上搭起了帆布帳篷。農(nóng)場的教官按照每十五人為一組來住帳篷。在西寧的時候，天樓只要穿一件從內(nèi)地帶去的毛衣就可以了，而到了哈爾蓋農(nóng)場，即使全身都穿上厚厚的棉衣，仍然會感覺到寒冷無處不在。

天樓與同去的人一道干了近一個月的活后，被分配在場部的糧食加工廠，全場的糧食加工廠總共有四個站，共有六千多人在服刑改造。天樓所在的站里讓這些新來的人都去割草，割下的草要扎成一定長度的草龍，接著，將草龍再排列成拱形的房屋形狀，然后，房屋的外墻用泥巴厚厚的糊上，最后再去開渠，最終，所謂的新房子就造好了。新來的人住在里面，一點兒也不會覺得有寒冷的侵襲。天樓也不會覺得冷，天樓還記得在西寧看見的古城墻也是用厚泥夯實壘起的，還有一些藏民的房子也是用泥巴封住房頂?shù)摹?/p>

哈爾蓋農(nóng)場處在高寒地區(qū)，海拔的高度是二千八百多米，祁連山的積雪一年到頭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夏天的時候，天樓也要穿著棉襖棉褲，否則的話，肯定是要被凍壞的。哈爾蓋農(nóng)場不通電，因為沒有公路。天樓平日里加工面粉的動力是依靠著拖拉機帶動鋼磨。有一次，夜晚加班的時候，拖拉機突然壞了，站里的教官要天樓想盡辦法也要連夜將拖拉機修好，否則，這么大的農(nóng)場幾千號人的口糧問題肯定會受到影響。天樓利用自己曾經(jīng)在船上修理發(fā)動機的經(jīng)驗來認(rèn)真的修理拖拉機，可是忙了二個小時，拖拉機愣是一聲不吭。沒轍，天樓帶著幾個人將拖拉機一路推行去往修理廠的漆黑大道上。走在蒼茫的夜色里，因為空氣稀薄，天樓與推拖拉機的人都是感到呼吸困難。那里的山上長年不長草，天樓聽教官說過，山上不長草，地下定有寶。因此，天樓對推行的人說，這大西北處處都是寶，別看我們各個都呼吸困難，可我們的腳下都是踩著金礦呢。黑暗中，有人接過天樓的話說，難怪上次聽教官說過，以后這里還要來很多人，讓更多的人來開挖地下的礦產(chǎn)資源，我們在這里的任務(wù)就是解決他們的口糧問題，也是將我們從內(nèi)地轉(zhuǎn)移到這里的唯一目的。因此，我們不要當(dāng)作自己是在服刑，應(yīng)該將自己當(dāng)作前方作戰(zhàn)的后備軍，我們也是在做貢獻。天樓說，說得對，幾年就是眨眼的功夫，而且，我剛來時，也聽一個胖胖的教官說過，只要我們在這里待了三年，三年后，如果想回去，就讓我們回去，如果不想回去，可以將家屬接來做長久的定居，即使想回去的，也可以在逢周末時將家屬接來團員。在去往修理廠的路上，大家一路說笑著，仿佛看見的都是一片光明的生活前景。

1960年的3月，正是播種的好時節(jié)，天樓所在的站里人員分配不過來，經(jīng)過與場部聯(lián)系，從場部抽調(diào)了一些人來協(xié)助站里的人忙播種任務(wù)。通知下達的那天，教官說，人多的時候就會亂，站里的人在場部那邊的人還沒有來時，可以將貴重的物品放在站里的保管處，有專門的保管員替你們保管，等到播種結(jié)束，你們按照登記的牌號再來領(lǐng)取。天樓想著自己提包里的那份材料，也許在一些人的眼里只是幾張廢紙，也許也有人會笑話天樓的固執(zhí)，但對于天樓說，那份材料是能洗刷強烙在自己身上難忍的罪名?？勺屘鞓菦]有想到的是，等到播種結(jié)束的時候，自己的提包已經(jīng)找不到了，而深藏在提包中的那份材料也是消失得毫無影蹤。天樓為此，難過了好幾天。即使去跟教官論理，教官也是一副無可奈何相。教官說，要不，在年底的時候，給你多補上兩個月的口糧。天樓說，口糧又有什么用？吃，可以饑一頓飽一頓，那材料可是要更正我一輩子做人的字據(jù)呀！

青海湖里盛產(chǎn)著一種味道鮮美的魚，叫鰉魚。讓天樓感覺奇怪的是那里的藏民從來不吃這種魚，藏民都是將鰉魚抓來，放在上供的案臺上一邊燒香一邊供著鰉魚，供完后，就將鰉魚又放回青海湖中，讓它們悠哉地游來游去?？商鞓撬麄儗Υm魚就不是這樣，在飲食條件和習(xí)慣都很艱難的境況下，能夠逮住一些鰉魚，然后，把它們燒了煮了吃了，將是一件既能補充營養(yǎng)又是十分有趣的事。在那里的時間長了，天樓還知道了藏民之所以將鰉魚還放生在湖水中，是與藏民信仰的宗教有關(guān)。因為藏民在死后是不可以土葬的，藏族有天葬，是將死了的人送往山頂，還有是將死了的人扔進水里，就是水葬。讓天上飛旋的鷹和水里游弋的魚吃了尸體的肉身，死去的人的靈魂就能升上天堂。但如果是埋入土地的話，那就是永世也不得翻身了。

過了一些時日后，天樓已經(jīng)慢慢地淡忘了提包的事。

到了十月份，站里經(jīng)過了幾天幾夜的辛苦，將曾經(jīng)播下去的三百萬斤稻種都收割了下來，結(jié)果只有一種叫青稞的植物有所收獲，至于那些大麥小麥玉米蠶豆豌豆等都是以失敗而告終。在自然災(zāi)害時期，這樣的收成就是意味著天樓及那幾千的人都要勒緊肚皮，在困境中度過艱難的歲月。

不過，也有的人適應(yīng)能力非常的強，比如河南和安徽等地的北方人，平時在內(nèi)地，他們都是吃大爐灶做的飯，能夠趕著馬車驢車送大貨，也能入海潛河地?fù)启~摸蝦，還有的能在高山曠野捕獵飛禽走獸，這些都是北方人所能駕馭的特殊本領(lǐng)。

在場部將所有人的口糧扣壓在每人每月十五斤時，已經(jīng)有些人的身體狀況出現(xiàn)了問題。天樓的身高有一米八，正常的體重應(yīng)該是八十三公斤，而在長期饑餓的狀態(tài)下，天樓的身體只有四十六公斤了。那些與天樓同來的人，有的境況甚至還不如天樓。一些南方去的人由于經(jīng)年不得溫飽，身體的抵抗能力逐漸衰弱。有些人，開始是失去了體力，只能靜躺在床榻上，也有的染疾得不到及時的醫(yī)治，最后就是病入膏肓而亡。那時的每天早晨，都會有保衛(wèi)處的人進入營地拖尸體出去，然后，將尸體全部掩埋在一個深大的土坑里。

場部的教官與天樓他們一樣，也是每人每月供應(yīng)十五斤的口糧。眼見那么多的生命逐然消失，教官決定改善大家的伙食，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大自然中獲取。站里的教官也是積極地響應(yīng)場部。

一天，站里的教官跟天樓說，你挑選三十個人，到湖邊的草灘上去圍剿黃羊，不管逮到多少，只要能吃上黃羊肉就行。天樓說，那如果遇到小黃羊怎么辦？教官說，也不能放過。就這樣，因為饑餓而產(chǎn)生的第一次生命虐殺開始了。一群黃羊進入了虐殺者的視線，在虐殺者十面埋伏的夾擊下，有的黃羊慌不擇路地跳入了清冽的青海湖。這一仗，肯定是以黃羊的慘烈失敗而告終。下午，天樓帶著裝滿兩卡車的黃羊隊伍凱旋而歸。這一天的晚餐是一頓豐盛的晚餐。

在圍剿的次數(shù)多了以后，黃羊越來越不敢接近人群了。有的時候，黃羊在很遠(yuǎn)的地方看見了人，就驚慌得四下逃竄。好在，青海湖邊的草灘上除了黃羊，還有一些野驢野馬和狐貍水獺，還有肥碩的如兔子一般大小的田鼠，還有令人生畏的狼。有次，就有一個人，不但沒有逮到野食，還差點將自己讓狼拖了去，幸虧及時地來了一群耗牛趕走了狼，否則，那人自己即是成為野狼的美食了。在改善了伙食后，場部的教官還規(guī)定每個人每個月都要過磅一次，除非是那些已經(jīng)生了病的，之外的人都要保證一定的體重，否則，食堂里的師傅是要接受懲罰的。

一九六零年的十一月，為了避寒，站里的教官決定重建一批新房。在天樓剛搬入新建的房子不久，天樓就接到了通知，讓他做好準(zhǔn)備，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隨時都可能送天樓回家。得到同樣通知的，除了天樓。還有另外一些同是江蘇的人。教官說，我們會派人護送你們安全地到家，每個人都算一下，從青海到南京再轉(zhuǎn)至你們各自的家需要多少的路費，算好后，每個人去填個表，我們會根據(jù)你們所填寫的數(shù)額發(fā)給你們相應(yīng)的錢。為了防止你們在路途中挨餓，站里還專門地為你們配備了一袋青稞面?；疖嚿?，我們也聯(lián)系好了，他們會免費為你們每人每天提供兩餐。這時，天樓說，我的那個提包上次讓管理處弄丟了，能不能再幫我找找？里面的材料對于我很重要。教官說，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長時間，恐怕是找不到了。那些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F(xiàn)在，你就回去了。

這一次，是將刑期判在五年以內(nèi)的人都釋放回內(nèi)地。但去往青海的時候，江蘇與安徽的不同。江蘇是將判有十五年以內(nèi)的人發(fā)放到青海，而安徽卻是將判有十五年以外的人發(fā)放到青海。

天樓去往青海的時候，是由蘭州下火車再轉(zhuǎn)汽車到西寧的，而在返回時，天樓則是坐著火車從西寧到西安，后再轉(zhuǎn)至南京到永望。

天樓回到永望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家了。原來的住房成了堆滿雜物的倉庫。喚子死了，聽說喚子是病死的，死后一個星期，尸體發(fā)臭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十一歲的兔子由單位撫養(yǎng)，節(jié)假日的時候，兔子吃的是百家飯。

天樓回來后，單位臨時為天樓安排了住處。

天樓回來的當(dāng)晚，寶洲特地?zé)艘诲伡t燒肉和四條鯽魚湯為天樓接風(fēng)洗塵。寶洲在為天樓上酒的時候哭了。寶洲說，哥呀，這么多年，你真是不容易！天樓說，都過去了，能再回來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寶洲說，嫂子沒了，你現(xiàn)在只有與兔子相依為命了。哥，往后有事，你不要忍著，我是你兄弟，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天樓說，謝謝你，好兄弟！吃過了這一頓飯，天樓就帶著兔子住在了寶洲的家里。這一夜，天樓與寶洲都沒睡，他們在述說著這些年各自走過的路和生命中承載過的諸多磨難。

第二天的清晨，天樓將兔子送往了學(xué)校，然后，隨著寶洲的船去大廠鎮(zhèn)運輸黃豆，一袋又一袋的黃豆將船艙堆得滿滿的。在為船艙碼油布的時候，寶洲與天樓各站船舷的一邊。寶洲對著天樓說，好在這些黃豆都有漏包的，每次卸了貨后，都能在艙板上掃一些。天樓說，這些黃豆要是在哈爾蓋農(nóng)場，哪里還能等著你來掃，不讓他們搶著生吃了才怪。寶洲笑了，說，我掃的黃豆都是弄熟了再吃，放在鍋里炒的吃，可以用鹽水煮的吃，還可以封缸，然后熬成醬。我知道你的味口重，今年我就將黃豆醬里放上辣椒，好吃了，我們弟兄倆就再喝上幾杯老酒。天樓說，無論吃什么，都比不上與你喝酒的滋味香呀……寶洲聽得出天樓的話音里盛沉著無盡的感慨，寶洲說，別想那么多，來日方長的，這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等這趟貨到位后，我就暫時的不跑船了，好好地陪你喝幾杯。

寶洲的船卸空了以后，就走在回去的水路上，寶洲在舵艙里掌著船舵，天樓用一個木凳坐在寶洲的旁邊。那天的風(fēng)略微有些張力，天的上空也是布上了一層層鯉魚肚似的泛紅色，東丟一點，西丟一片的，如果是讓兔子見了，兔子肯定會拍著手跳著說，真好看，真好看。而現(xiàn)在寶洲看來，唯恐是有不祥預(yù)兆。寶洲對天樓說，我們還是趕著早回去，我守著舵，你去船頭將桅桿升了，這云，看了讓人心里直發(fā)怵。天樓說，那你自己注意些，我去升桅桿了。說完，天樓就向船頭走去。天樓的一雙手有好幾年都沒有拉過桅桿的繩子了，天樓抬頭望著高高的桿尖，除了一個頂點的黑色轱轆是醒目的之外，還有的就是那片龐闊的天空散射出的耀眼光芒，那樣刺辣辣地能將人的魂靈都摞挘了去……天樓不敢怠慢。天樓趕緊升上了桅，然后，就想著回到寶洲的身邊。就在天樓走在船舷的半途中，船突然地?fù)u晃了起來。寶洲對天樓喊道，天樓，快過來，快過來。天樓一邊應(yīng)著寶洲的聲，一邊加快了自己的腳步。就在天樓即將重返回到舵艙里時，一頭巨大的風(fēng)浪朝著寶洲的船劈蓋了過來，寶洲大聲地喊，天樓，要小心呀……寶洲伸出手去拉天樓，卻沒料到，又是一個湍急的水流將船舵飛旋得失去了控制……在這種天地欲裂江水狂瀑的時刻，寶洲被長長的舵桿猛的一下打在了腰上，然后是轉(zhuǎn)眼間的飛逝，再然后，狂暴的江水將寶洲整個的吞噬了。

八

很長的一段時間，天樓都沒有為兔子弄上一些好吃的。住在天樓隔壁的是一個滿口假牙的老太太，老太太有一個兒子，兒子的家在船上。老太太的眼睛有些不清朗，如果想要將什么東西看明白，那就得費上一些功夫。還有，老太太的耳朵也是經(jīng)常的聽不到聲音。老太太姓王，人們都稱她王老太。王老太獨自住在岸上，她的兒子每到月頭都會為她備上足夠的糧油，月中的時候，他的兒子也會來送上一些吃的喝的。

有一天，兔子實在是饞急了，走在哪里，兔子的嘴巴里都是在嚼舔著菜油的味道，鼻子前面迎來的風(fēng)中也是飄蕩著一層濃郁的菜油味，兔子知道家里的油瓶空了好幾天了，兔子惦記著的是王老太家里的菜油。到了中午的時候，兔子故意用小樹枝在敲打著王老太的窗玻璃，嘀嘀地幾聲響過之后，見王老太的窗戶沒動靜，兔子想，可能王老太是在睡午覺了。想，只是兔子的幻想，兔子畢竟是小孩子，小孩子能有多大的膽子。在兔子不能踏實地將自己的一雙小腳勇敢地邁入王老太的家門時，兔子又用一塊鵝卵石砸上了王老太的家門，只聽嗵得一聲，沉悶的聲音差些將這個倦怠的中午也砸得醒了過來。好在，兔子只砸了一下，聲音也就響了一下，所以，這個倦怠的中午沒有醒來，王老太也沒有醒來。兔子斷定，王老太肯定是睡得沉了。于是，兔子就守在自己家的門口，先是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然后，再給自己壯了個膽。在兔子認(rèn)為都很安全的情況下，兔子為自己的雙腿注入了最快的動力，只見兔子像一只離弦的箭一樣，噌的一下，兔子的身影飛到了王老太的家。這一天，王老太家的油瓶里少了半瓶菜油。

第二天，兔子見王老太家沒有任何異常，就感覺自己好像也沒做下對不起王老太的事，兔子一顆拎起來的心慢慢地放了下來。之后的幾天，兔子在見到王老太時，就像真的沒事似的，還高高興興地喊了幾聲王奶奶。

時間過去了大約半月，兔子又開始惦記著王老太家的油瓶了。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兔子這次可以省去了過程中的一些繁瑣。比如樹枝和鵝卵石之類的小道具基本上就用不上了，這次，兔子直接去用手敲王老太的家門。敲了幾下，兔子也是直接去了王老太的廚房，然后，兔子就大著膽子拿起王老太的油瓶像喝水一樣，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只不過，兔子喝的到底是菜油而不是水，那種酣暢的感覺剛進了嘴里就滑膩膩地朝著食道蜂擁而下，兔子根本沒有時間去體驗飽食美味，一是欲望所致，再是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好在，兔子的這一次竟然又是成功了。

前面的二次獲得，讓兔子的臉上有了些許的紅潤之色，也讓兔子在設(shè)想著下一次該如何再能得手。

就在兔子第三次拿起王老太的油瓶時，被王老太的兒子發(fā)現(xiàn)了。王老太的兒子拎起兔子的耳朵，然后，將兔子拖到天樓上班的地方。王老太的兒子對天樓說，這個小兔崽子不得了了，這么小，就有這么大的膽。天樓，你要是不管，就讓我來管。天樓聽得懵了，天樓說，怎么了？王老太的兒子說，怎么了，我還想問你家兔子呢……在天樓的幾個巴掌中，兔子說出了一切。

兔子偷喝王老太家的菜油一事傳得很多人都知道了，也傳到了風(fēng)琴的耳里。

風(fēng)琴是寶洲的老婆，寶洲離世后，丟下的四個孩子都是風(fēng)琴一人在拉扯，其中的辛苦也是可想而知。

一九六一年的春天，單位為天樓在船廠重新安排了工作。為了不讓兔子再犯錯誤，天樓就帶著兔子天天吃食堂，時間長了后，風(fēng)琴就主動地過來，讓天樓去她家吃飯，順便也能幫著天樓與兔子換洗衣物或弄上一些熱的飯菜。

在經(jīng)過了認(rèn)真的考慮后，天樓決定與風(fēng)琴重新組合一個家庭，這樣，兩邊的孩子既得到照應(yīng)，也能對得起寶洲的在天之靈。

安定的生活沒過幾天，四清運動又開始了。隨著階級斗爭的形勢擴大化，有的人想盡設(shè)法地尋找能夠斗爭的緣由。讓天樓與風(fēng)琴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有人說寶洲還活著，寶洲沒有死。寶洲不露面，是因為在進行反革命活動。還有的說，天樓原本就是一個特務(wù)，是更大的反革命分子，是更深的毒瘤，天樓從哈爾蓋農(nóng)場回來就是來內(nèi)地搞什么潛伏活動的。說的多了，天樓有些害怕了。天樓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不敢隨便地與人說話，甚怕萬一說漏了嘴，就會引火燒身。

天樓漸漸地沉默了。

一九六四年的四月，風(fēng)琴懷孕了?？粗米?，還有寶洲丟下的四個孩子，天樓對風(fēng)琴說，這個孩子還是不要了，寶洲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兔子，你對他也很好，現(xiàn)在的一大家子，已經(jīng)夠讓我們操勞的了，如果再添一個，我們的擔(dān)子肯定又會繁重。風(fēng)琴說，孩子是已經(jīng)多了，但再多，也不多他一個，再苦再累，我們也要將他生下來。至于將來，就由他自己的造化了。

……

天樓與風(fēng)琴的孩子在出生的幾天前，氣象都是晴空萬里的，粉紅的杜鵑花也在嬌艷地開放著。孩子是在傍晚時分出生的。在孩子哇哇大哭地來到人世后的幾分鐘，天空頃刻間烏云蔽日，接著，一陣陣驚雷噼哩啪啦地將整個天空都撕碎了……從撕碎的天空裂縫中滑落下豆瓣大的雨朵……豆瓣大的雨朵煽動著蒼然的翅膀在嘩啦啦地敲響著這片早已久旱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