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如青絲暮成雪。

——李白《將進酒》

朝夕篇

1

多年以后的同學(xué)聚會，選在充滿重工業(yè)感設(shè)計的酒吧，大量使用玻璃、鋼鐵等材料，有粗糲的外表和精致的細節(jié)。以中國紅為主色調(diào)，輔以亮灰和閃蘭色。水晶簾，樹脂吊燈，羽毛面具，鐵藝沙發(fā)椅，具有浮雕效果的拉絲復(fù)古地板。

接到如茵的電話時，他正對著鏡子刮胡髭。年輕清爽的臉，褪下西裝革履的公司行頭，換上當(dāng)年在操場揮汗如雨的七號球服，他看起來瀟灑剽悍。話筒的另一端是女人的聲音，溫吞水般地從耳畔流過。程如茵，他想不起她的臉。依稀記得，她是鄰班的學(xué)妹。喜歡穿碎花吊帶裙。裙角飛揚，甜美辛辣。聽說后來她去了法國，在馬賽港常年定居，從事視覺藝術(shù)工作，小有建樹。當(dāng)然，他只是聽說。

聚會是她發(fā)起的。她穿水粉束腰設(shè)計的薄紗裙。水滴形狀的長耳環(huán)，像兩顆飽滿的，凝固的眼淚。珍珠項鏈。納瓦白菱格手包。抹茶色坡跟鞋。優(yōu)雅地舉著酒杯，像超凡脫俗的女主人，把盞言歡。她與每一個人碰杯，也包括他。她走到他跟前，款款地，紅酒是華麗的鏡子，映照出蜜色的側(cè)臉。他伸出遲疑的手，溫柔地覆蓋了她的巴掌小臉，黑色陰影爬上眉宇，鴉群一般倏忽掠過。不經(jīng)意間，她的眼瞼跌落了一根細小睫毛。他拿掉它，放在掌心，深呼吸，哈氣，像吹散花瓣一樣，不費吹灰之力，掩口而笑。蜂擁而來的女伴，橫亙在她和他之間。他們相隔一個重洋。她的纖纖小手被握來握去，精心做過的絲綢指甲成為焦點。垂涎三尺。女人永遠是物質(zhì)動物。她們追趕潮流，而她被潮流追趕。

她說，今年，法國女人流行把十指做成故事。彩繪的甲面，是愛的隱喻，充斥著妙不可言的情節(jié)。

眼神交流。她們意猶未盡地諦聽，捕風(fēng)捉影，好像還是那群熱愛八卦的丫頭片子。她不會讓探聽隱秘的耳朵失望。她總是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的要求。

我的指甲鏤刻了一個關(guān)于暗戀的故事，要聽嗎？

要聽嗎？也許是廢話，也許不是。她搜尋他的目光。那個叫淵的男子，右手握球，腕部用力，助跑。獲得恰當(dāng)?shù)募铀俣?。出擊。漂亮的旋轉(zhuǎn)球。保齡瓶潰不成軍。然后偏安一隅，自斟自飲。猩紅的燈光。他的被拉長的臉，投射到許愿墻上，斑駁陸離，像陳年的寶藏，線索渺茫，找不到進入的門戶。她對著他的背影，開始了不絕如縷，如怨如慕的訴說。

2

三年前，不，或許是五年前，有個傻女孩，為了接近俊朗的學(xué)長，努力地學(xué)習(xí)他的家鄉(xiāng)話。只要用心，煙臺話并不難學(xué)。譬如說，把人說成“銀”，把喝水說成“哈水”，是經(jīng)典個例。進步飛快。放假回家。吳儂軟語的水鄉(xiāng)，她操著一口爐火純青的膠東話，在兒時的伙伴面前炫耀，他們撇撇嘴，打趣說她是從外星回來的。

得知他考研的消息，她變得很乖，每天都去自修室報到，懷里抱著厚厚的法語詞典和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穿過一排排備考的學(xué)子，她坐在他的對面。他在奮筆疾書，面有倦色卻強打精神。他是正在崛起的男人。厚積薄發(fā)。漠然無情的專注，不知是他拋棄了世界，還是世界拋棄了他。她像自以為意的揚沙，卻揉不進他的眼睛。要引起他的注意，談何容易，她并不氣餒。不知從何時起，他經(jīng)常學(xué)習(xí)的桌子，多了一個足球筆筒。清晨的序幕次第拉開，她會帶來一大把雛菊，插在筆筒里。明黃的蕊，像洞房里的花燭，有燃燒般的天真爛漫。線條花瓣，仿佛吐出無數(shù)條短小而潔白的舌頭?，F(xiàn)在，她知道它的法國名叫瑪格麗特。他偶爾調(diào)整坐姿，將視線移向窗外，或是湊近小雛菊，漫不經(jīng)心地嗅著，芳香肆虐，像一劑麻藥，他又低下沉重的頭，回歸到揉皺的書頁里。她長久地凝視，一手拖腮。飽滿的略帶嬰兒肥的肉臉，被橫七豎八的花束割裂，始終不曾成像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她懊惱極了。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接踵而至的夜晚，她走出熄燈的自習(xí)室，披星戴月。漸漸地，她開始享受他的視而不見，正如享受滿載而歸的充實。

她懷念與他的溫情邂逅。在美學(xué)公共課上，她偶然停在他的身邊，剛要坐定，他卻發(fā)出制止的聲音。稍等。撕掉筆記本的最后一頁。拂拭落滿灰塵的課桌椅。然后，示意她就坐。講師索然無味的誦經(jīng)般的嘴。他們埋著頭，竊竊私語。桌子上的刻痕，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信仰，關(guān)于青春期里潛滋暗長的普遍憂傷，深深淺淺，是鉆洞的松鼠，遁于時間的年輪里。他說，那些被雕刻下來的拙樸字跡，或許比他們的年歲還要久遠。然后，他們伏案促膝，公然在課堂打瞌睡。

這是一份早該表達的愛，難道不是嗎？

3

冗長的敘述。所有的人都在側(cè)耳聆聽。他們是她的聽眾。除了他。他怎么可以走神呢？他是故事中的男主角。哈代說，呼喚的和被呼喚的很少能互相應(yīng)答。人生是一場敷衍，但也有偶爾認(rèn)真的時候。為了與他重逢，她特意從法國飛回來，精心策劃了這場聚會。高朋滿座。他人不過是形同虛設(shè)的背景與陪襯。

和老同學(xué)在一起，曾經(jīng)干過的蠢事，一件件拿出來晾曬，互為談資，氣氛融洽而熱烈。

摸黑爬過的高墻。四腳朝天的臥談會。群起而攻之的樓道歌手。不管是誰提出翹課的餿主意，總會得到響應(yīng)，一拍即合。日月如梭，鶯飛草長，季節(jié)輪回。爭分奪秒的自習(xí)室，貼著“凈”“靜”“兢”“競”“精”的標(biāo)語。七倒八歪的背包，是歲月的郵票，把自己寄給明天。綻放花火的時節(jié)，校園里充斥著濫俗的浪漫事件，示愛的男生，在女生宿舍樓前點燃煙火。煙花的妖嬈是瞬間的崩潰。木香樹下的分手，畢業(yè)前的散伙飯，抱頭痛哭，醉得不省人事。天亮之后，各奔東西。

昨日女孩。今日女人。時隔多年，她依舊討人喜歡。人人都夸她美。她還是那么合群。在討厭的人和事物面前，不表態(tài)，不發(fā)言。不溫不火。與人為善。甚至與敵人牽手。像被流年搬運的鵝卵石，圓滑，棱角盡失。這樣的性格，失去自我，贏得人緣，一半是毀滅，一半是成全。要么調(diào)整秩序，要么被秩序調(diào)整。被規(guī)則衡量的世間，只須絕對服從，如若不能，便會受到懲罰。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人云亦云，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方式。

4

CHEERS。劃拳。有人提起公交車女人，帶著不無戲謔的語氣。信口雌黃的嘴，牙齦上的腐肉，耳熟能詳?shù)?/p>

名字，嚼碎在腐臭的口腔里，輿論殺人。蘇碧津，背負(fù)著罵名和唾棄的女人，被描述成坐費廉價的公交車，男人可以隨便搭乘。她的歷史和現(xiàn)在被提及，成為笑柄。他們在說，她得了抑郁癥。

夠了。脫口而出。他是沖動而戰(zhàn)栗的。青面獠牙。眉峰林立。暴起的筋絡(luò)，像蓄勢待發(fā)的螳螂，充滿攻擊力。目光如炬，噴出熊熊焰火。他摔了啤酒瓶。憤怒的拳頭。血新鮮，鋪成腥甜的紅毯。玻璃在頭頂粉碎的聲音，金色奪目的液體，遍地開花。他是不和諧的音符，引起了公憤。寡不敵眾。他挨了打。高大魁梧的軀干，橫臥在狼藉之中，像不屈的門檻，被人踐踏。酒吧是暴風(fēng)雨席卷過后的池塘，人人是臨岸的魚，艱難地喘息，沉悶的氛圍漲潮一般洶涌著。

金剛怒目，不如菩薩低眉?；筛隇橛癫?。他們不忍心拒絕一個美麗女子的請求，放過他，看在她的顏面下。她和他們依依惜別。他是斗敗的勇士。她是美好的偽裝，成為他的保護盾。扶起茍延殘喘的淵。他歪著頭，哐當(dāng)一下，栽倒在羸弱的肩膀上。她的酥胸，高高地，像墳?zāi)挂粯勇∑?。他是葬身于此的腐尸。她送他回家。穿行在云中的彎月，宛若一個微笑的唇印，吻別在寶藍色的夜空。明明滅滅的星光，像散落的碎銀錠子，裝進了城市的口袋。嘆息是飛翔不起來的翅膀。

5

她是死亡的設(shè)計師。起先，服下二十二片安定。她吞噬了塑造自己的華年。緊接著，繼續(xù)吞食，二十二片。然后，四十五片。再然后，四十六片。她依次吞噬了塑造淵，冕和蘇一臻的華年。奄奄一息。最后，她喝了酒。那些白色結(jié)晶的藥丸，是利落的殺手。酒是很好的幫兇，謀殺了薄如蟬翼的性靈。

急救中心的門外，坐立不安的冕，握緊寫著遺書的病號服。她用沾血的食指，寫下斑駁的字跡：凡身體器官，贈予所需之人。蘇碧津。他微微偏著頭，記得蘇一臻死的時候，作為直系親屬，蘇碧津亦表達了捐贈遺體的意愿。濃稠的血跡，是傲骨柔情的墨梅，散發(fā)著甜腥的氣味。他產(chǎn)生了暈眩的幻覺。

幻覺是一扇狹小的窗口，來自市立醫(yī)院的117室。為了治療日益嚴(yán)重的抑郁癥，他把她騙到真空般恍若隔世的病房。她是不拘一格的野水，自由慣了，忍受不了禁閉的日子。雖然瘦削，卻有堅如磐石的犟勁。大吵大鬧。白大褂用電棒懲罰不聽話的病人，她被擊倒在地，渾身抽搐，像張弛的角弓，操縱在粗暴的掌心。分叉的長發(fā)，是抽芽的嫩柳，在料峭的春寒中，呼吸艱難。充滿消毒水氣息的窗簾，像蚌一樣閉合，白天是拉著的，夜晚則被嗖乎掀開。微藍的臉映照在玻璃上，像現(xiàn)身的幽靈，眼目虛掩，骨架氤氳。隔壁住著躁狂癥和強迫癥患者，空曠的長廊，回聲般地傳來狂笑，呻吟和自言自語。

他給她送飯，事前要做一些手腳。把舒眠和穩(wěn)定情緒的藥片磨成粉末，摻在食物里。她還在生他的氣，盡管是善意欺騙。砸了螺紋碗。他蹲下來，默不作聲地?fù)焓皻堅＞X的醫(yī)護人員，以為病人再次產(chǎn)生自殺意念，聞聲趕來。她只是食欲減退，犯不著興師動眾。瞥見讓自己受過皮肉之苦的電棒。她怕再次受刑。匍匐在地。抓起濺落的飯菜。交差似地塞進嘴里。囫圇吞棗。嘴角蠕動著蟲卵般的米粒。她看到他們滿意地離去，然后，伸出嶙峋的五指，深入暗黑的口腔，不停嘔吐。

響亮的閃電，像劈頭蓋臉打來的耳光。天空是一個巨大的花灑，雨水噴薄，連綿不斷。屋后是廢棄的后花園，爭奇斗艷，蓄謀著殺氣騰騰的生機。杏花飄香的巷道。蒼翠欲滴的葉子，仿佛可以擠出情感的汁液。青階石子路布滿邋遢的粉白花瓣。瘋長的高草，醞釀著深海般的孤獨。傘狀的目光，覆蓋了雨夜，卻不能澆愁。他沒有告退，她蒙著頭假寐，烽火燃盡，維系他們的，是一場悶雷般沉鈍的冷戰(zhàn)。

青絲篇

6

因及時洗胃，毒物得以排出，自殺未遂。獲救后的蘇碧津，亞健康，興趣消失，選擇性失憶，陷入反思和內(nèi)省，常伴有罪惡和懲罰妄想，仍需大量抗抑郁藥物。再次穿上肥大的病號服，她好像襁褓中的嬰孩，眼神清冽無辜。終日臥床，是精致的蠟人，徒有逼真的軀殼。

風(fēng)和日麗。攢動的光線，像金色的蜂群，熱鬧了窗外。這些天來，她開始掉頭發(fā)。鏡子前，洗手間。荷葉花邊的枕頭旁。不經(jīng)意間，眉眼低回，漆黑的頭顱，發(fā)絲決裂，或單槍匹馬，或三五成群，翩翩然。輕盈的自由落體。瓜熟蒂落的軌跡。扭曲的發(fā)，細長拖延，像一條條走S路線的青蛇，糾結(jié)在一起。他守在身邊，寸步不離。降服廝打的蛇群，然后裝進葫蘆形的刺繡香囊里。

這是你清晨的發(fā)。

這是你黃昏的發(fā)。

這是你午夜的發(fā)。

這是你周末的發(fā)。

這是你興奮的發(fā)。

這是你憂傷的發(fā)。

這是你迷茫的發(fā)。

這是你羞澀的發(fā)。

這是你曖昧的發(fā)。

這是你瘋狂的發(fā)。

碧津，我喜歡珍藏被時光摧殘的東西。譬如落葉。譬如自然脫離的牙齒。譬如禽鳥抖落的艷麗羽毛。譬如用完的香水瓶。譬如開花卻不結(jié)果的種子。譬如你和你失落的發(fā)。

碧津，死亡是盛大的慶典，不能草率。死期未到。我們必須活著。至少，你還有我，我還有你。

男人的嘴是用來信口開河的嗎？她在笑，冕，自出生之日起，我就是孤立的存在。跟著母親姓。童年是匱乏的。沒有父愛。沒有畫冊。沒有玩偶。沒有漂亮裙子。中性打扮。源自破碎的單親家庭。與母親相依為命。那個苦命的女人雖不再年輕，仍處在盛年的尾巴上。女人已經(jīng)過早地老了，死了。缺乏水分的干癟肌膚，像皺巴巴的青羅衫脫落在骨架上。她仿佛一座年久失修的舊祠堂，皈依了黃土。關(guān)于生父的消息，一直不曾透露，守口如瓶。她是無欲無求的神，不是有血有肉的人。這些年來，秉承了母親沉船般的寂靜作風(fēng)，對凡事漠不關(guān)心，消極厭世。試圖成為融入現(xiàn)實的分子。淺嘗輒止。不規(guī)范的人生，經(jīng)不起社會的推敲。

7

她入住了他的公寓。她為他擦拭傷口，柔情泛濫，吞并了凹凸疤痕。這些天來，他變得貪睡。來不及的清晨，被子也不疊，慌亂地出入衛(wèi)生間。他捕捉到她的情趣內(nèi)衣，晾在醒目位置，花樣百出，從不雷同。由飾帶、褶裥、優(yōu)質(zhì)棉布、網(wǎng)眼花邊、暗花縐綢、喬其紗緞子，以及萊卡面料等元素詮釋。保守的白色和肉色，如修女般內(nèi)秀高潔；鮮顯的桃紅和蔥綠，有拉丁女郎般的撩人風(fēng)情。這次換成水墨寫意款式的套裝，浮光掠影，介于露與不露之間。他不是木偶，并非無動于衷。女人的文胸，每天像升旗一樣高高掛起，他行了潦草的注目禮，匆忙上班。穿戴整齊的他，氣宇軒昂，是美好的假相。她微笑著搖搖頭，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像新生軍訓(xùn)所要求的，平整，棱角分明。

洗衣，然后熨平。他的襯衣，嶄新如初，散發(fā)著皂粉的百合清香。買來硬殼彩紙，糊在燈罩上，冷暖色調(diào)，交相輝映，各自繽紛。在廚房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螞蟻，大驚小怪。翻箱倒柜。找不到殺蟲劑。拿出包里的Fendi琥珀香水，前調(diào)是柑橘、茉莉、野薔薇；中調(diào)是木犀、肉桂、胡椒；尾調(diào)是琥珀、旺加錫油、奶油、檀香。噴在食物殘渣上，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落荒而逃。穿衣鏡前，她在化裸妝。宛若天然的肌膚。層進的咖啡色眼影，用珍珠色提亮，明眸善睞。淺橙色胭脂。高高的馬尾宣言。乘上2號地鐵，抵達他的公司，送去帶著體溫的便當(dāng)。

午間小憩，他被女同事包圍。他在與紛呈調(diào)情。沈紛呈是混血兒，國語不太標(biāo)準(zhǔn)，空靈的嗓音，像從耳畔掠過的青鳥。留著沙宣頭。眉若遠山。薄薄的兩瓣唇。貝齒，削肩，小蠻腰。媚態(tài)如風(fēng)。米蘭·昆德拉說，調(diào)情是沒有保證的性交承諾。沙宣頭把呼吸噴在領(lǐng)帶上。旁若無人地互丟眼神。她的出現(xiàn)，像一道屏障，綿亙在他們中間。她挽起他的胳臂，溫和地問：淵，我像不像一個理想主婦？

其實，你更像不計酬勞的保姆。如茵，何必這樣辛苦。

她塞給他便當(dāng)，指甲劃過胸膛，劈了。指尖上的奢華，流離失所。他漠視她的存在。變本加厲。夾了筍香蝦仁。喂在紛呈的嘴里。湊近水餃般鼓起的腮幫，隱約耳語：今晚我想成為你的貼身內(nèi)衣。朗朗的笑聲傳來，分外刺耳。

淵開始帶女人回家。她微笑著開門。他的房間，像晦暗的客棧，迎候不同面孔的女人，來此過夜。黑燈瞎火。困獸般的喘息和鼻息。她在客廳走來走去，側(cè)耳諦聽。無眠之夜。鐘擺從容。走秒的聲音。盤坐。在粉墻，襯衫，瓶瓶罐罐上作畫。以愛為墨。心情起伏，是瞬息變幻的調(diào)色盤。村上春樹說，如果沒有體溫那樣的溫暖，有時就寂寞得受不了。寂寞是需要被體恤的情緒。她不是不理解。她的寬容，大度和博愛，自成境界。給他放縱的時間。等他疲憊。欲擒故縱?；蛟S，他會心生憐愛。癡情深種的女子，放低姿態(tài)，默默守在身邊，杜絕離開。讓他犯錯，懺悔和糾正?；仡^是岸。溺愛比天。他應(yīng)該慶幸和感恩，身體力行，添磚加瓦，給她愛的歸宿。

陽臺。她在四處張望，像一個美麗而多情的小媳婦，盼著她的男人歸家。殘陽瑟瑟。鴿灰色晚霞。天空是一幅遼遠的宣紙，云層潑墨似的點染開來，漸次分明，像魚化石遒勁的肋骨，歷歷在目。金粉或淺銀紅色煙靄，是泄露在天邊的鳳毛麟角?？葜εc敗葉，仿佛被遺棄的破鞋，丟魂落魄地游走在蒼翠的最后余地。城市擁擠破碎的容顏。亂飛的眉眼?；ǚ垡粯铀纳⒌娜巳骸?/p>

破門而入。軟木地板鋪著心形巧克力，曲徑通幽地延伸到她的房間。珊瑚絨地毯。零落的衣裳，疲沓地堆在床底。暗藍的天幕。夜涼似水。月光傾城。星星是怒放的禮花。風(fēng)吹草動。振翅的飛蟲，抖動纖細的觸須，莽撞地飛進眼睛里。搖曳的白紗帳，是含苞吐翠的睡蓮，楚楚動人。平躺。微閉雙目，撲朔迷離。女人的裸體，好像一張展開的私密地圖。唇，胸口，腰腹，還有股間，用眉筆和口紅寫下的親吻和撫摸字樣，是鮮明的路標(biāo)，赫然入目。

白色情人節(jié)，如茵把自己作為禮物，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是一份昂貴的禮物。他遲遲不肯開啟，繞過禮尚往來的圈套，退避三舍。打了卷兒的畢業(yè)照，懨懨地，放在電腦桌上。目光逡巡。來回往復(fù)。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有正襟危坐的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教師；有涇渭分明的男女同學(xué)；還有年少輕狂的他。只是沒有蘇碧津，沒有她天真邪惡的臉。

8

教學(xué)樓。她習(xí)慣走主樓梯。生活需要一些偶然和例外。打破慣性。不走尋常道路。悖于常理出牌。給平淡人生掀起波瀾，懂得制造驚喜，巧合和高潮。自娛自樂。收放自如。放學(xué)后，徑自走向偏僻的東樓梯。踏著陰暗肅靜的臺階，一級級走下去，走下去。鈍悶的聲響。她始終低著頭。臺階上的煙屁股，是低矮的丘陵，隆回跌宕。雪片般簌簌撲落的灰燼，殘帶著桔黃色的，藍紫色的火星，像某種相遇的線索，忽明忽暗。

她看到船只一樣停泊的腳，穿著帆布鞋，陌生又熟悉，好像已經(jīng)守候了多年。在她的彼岸，高大深窈的輪廓，是不枝不蔓的蒼柏，挺拔蔥郁。模糊的側(cè)臉。煙霧繚繞。他像一扇門，常年幽閉，她邁了過去，邂逅了清冽的眼神，迷惘而天真。

以燃燒的形式，消滅香煙，他的胃正在被尼古丁侵害。她拿掉夾指的煙，銜在唇齒間。深呼吸。煙圈魚貫而來，悠游地噴在對方的臉上。嗆。淚水回流。閃動慧黠的雙眼。皓齒星眸。她說：你的不堪承受的胃應(yīng)該感激我。她在調(diào)笑，你是在等我嗎？

當(dāng)然不是。

你叫什么名字。

異口同聲。不約而同。短暫的對視，是匆匆乍現(xiàn)的曇花，稍縱即逝。攤開左手。紋路復(fù)雜的掌心。一筆一劃，寫下她的名，蘇碧津。蟻走般痛癢的感覺，清醒自覺。收攏五指。攥緊了拳頭。他想抓住一些東西，牢牢地。懼怕落空。內(nèi)心憂傷莫名。他怕娟秀的字跡像落網(wǎng)的蝴蝶倉皇而逃。

俯身。點頭哈腰。沿著她的石榴裙向下，再向下，他像巍峨的山脈，轉(zhuǎn)瞬夷為平地。緩慢地伸出右手，仿佛蔓延出來的星座軌道，繞行過雙子般玲瓏的小腳。擺弄遍地的煙蒂，像小時候玩的拼圖，他要拼湊一個繁復(fù)的花樣。對她視而不見，專注且投入，讓人不忍心打擾。她是他的反面，不耐煩，是源頭的活水，流動不息，倘若靜止，則置之死地。他們本是擦肩而過的星球，碰撞是意外事件。僅此而已。何必為不相關(guān)的人花費時間。全線撤退。她逃跑了。他自然沒發(fā)覺。

淵。用帶著余溫的煙頭擺出來的字。他的名字。待他仰起臉，芳蹤已逝，徒留呆若木雞的墻壁。疑心重重。她是他勾勒的幻象，還是真實的存在。左手的字跡，依舊清晰，是她來過的證據(jù)。后知后覺。

他后悔自己的大意。忘卻她的臉。銘記的，是晃動的長直發(fā)，像上好的綢緞，華麗地?fù)u曳。心細如發(fā)，是扎人的繡花針。修長的手。粗糙的手。顫抖的手。水蔥般的手。涂著蔻丹的手。情不自禁的手。瘦骨伶仃的手。甲縫淤積著灰垢的手。形形色色的手，包括他的血氣方剛的手，企圖穿梭在垂墜的發(fā)間。她總是小心地躲閃。謝絕寵愛。她隔離了外界，外界也隔離了她。

虛假繁榮的世間。貌合神離。鑲嵌在被形式阻撓的話語框架。有太多山重水復(fù)的鋪墊?？诿鄹箘?。他變得灰心且緘默。把自己設(shè)置成靜音?？释コっ?，直抵本質(zhì)的對話。無須顧忌。開門見山。這只是簡單樸素的要求，并不過分，卻成了奢望，得不到滿足。她的出現(xiàn)，像一道光，掃過他的陰霾天空。心跳喧嘩，像發(fā)情的野貓，踱著狂躁的步。他們是可以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聲氣相通，不會喪失話題。她將會是他的盟友。糟糕的是，他剛剛錯過了她。他應(yīng)該強作挽留，并且對她說，碧津，你讓我等得很辛苦。

9

蘇碧津，出身寒門，卻用牛奶泡腳。經(jīng)常出入故都。在魯西南偏僻的小城，四星級的故都，已然是上流社

會的勢力范圍。遠離大眾的奢華場所，女學(xué)生的頻頻現(xiàn)身，引來側(cè)目。目光深長。她被打回原形。一廂情愿的人們，認(rèn)為她是校園雞。嘴角上揚，像善變的風(fēng)向標(biāo)，揚起來，撇下去，流露出嫌惡的弧度。添油加醋。以訛傳訛。公交車女人的罵名，不分青紅與皂白，像一頂摘不掉的帽子，扣在她的頭上。

清晨。碧空如洗。葡萄紫的早霞，一腳深一腳淺地爬滿天窗。天光大亮，宛如長青的藤，披垂到地平線上。旭日東升，像晨妝的美人，抹上莓子色和金棕色的胭脂，雍容華貴，儀態(tài)萬千。突兀的電線桿，縱隊排列，離間了天地的關(guān)系。鳥聲婉轉(zhuǎn)，是小城的鬧鈴。

冕開著嶄新的奧迪Q5，護送她回校。咆哮的汽車尾氣，騰云駕霧，揚長而去。她瞇著狹長的眼，目送走遠。觀望的人群，拉伸著脖子，像長頸的鹿。眼白是打滾的紐扣。腦袋串聯(lián)。異想天開。

十分鐘后，淵來到她的陽臺底下。微醺的風(fēng)。晾衣繩上的黑色胸衣，仿佛華麗而落寞的旗幟。她只有一件胸衣。經(jīng)多次縫補和漂洗，千滄百孔，有了褪色變形的跡象。吞咽口水。想入非非。撕扯小號般嘹亮的嗓子。他喚她的名。

她可沒時間理會他。擺弄翠綠的盆栽。打開藕荷色扉頁的備忘錄。全神貫注。水竹，一天澆一次水。蘆薈，兩天一次。還有鳳尾草和水仙，也要按時澆灌。謹(jǐn)記。圓潤的字跡，是沾衣欲濕的杏花雨，時時給她溫柔提醒。愛撫的眼神，從枝葉交錯的罅隙中濾下來，穿越綠色的血液和心跳，直達根與靈魂。善待像她一樣處于饑渴中的小性靈。被利益量化的涉世規(guī)則，約定俗成，明爭暗斗。絞架和陷阱。嘴臉和野心。鉛球一樣沉重的疲倦襲來。心灰意懶。怠于與人打交道。動了動口，想與她的小植株們對話。它們頭腦簡單，天性使然，是她的同類。

高亢的男聲，密如鼓點。耳膜震撼。眼球擁堵。閉嘴。她嘲諷的含笑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蹙眉，恰似帶毒的夾竹桃，艷麗地怒放。她跳上他的單車前杠。他們?nèi)チ唆[市。

穿過眾人檢閱的目光，她趴在懸崖一樣凜冽的脊背上睡著了。不曉得身在何處，將被帶到哪里。亦不多過問。累。疲乏的身體，仿佛一葉蘭舟，隨波逐流，此刻，只想找個安靜的港灣靠岸。她需要睡眠。他覺得她越來越輕，越來越輕。他怕再次弄丟了她。忍不住回頭。張望。她伏在身上，微微地喘息，似乎喪失了分量，空靈，輕盈，像環(huán)繞在青松旁側(cè)的小白云，又像匍匐在樹樁上的枯葉蝶。他確定她還在。長發(fā)飛揚，是露水清晨里的五線譜。他感到安心。流浪變成兩個人的事情?，F(xiàn)實即使僵硬，亦有人彼此取暖。

10

女孩子獨自走在夜里，怎么能讓人放心。上車吧。我希望我的小朋友安然無恙。

他叫她小朋友。他是她的客人。冕到吧臺付完帳，徑直走向停車場。她迎面走來，推著租來的破單車，憔悴不堪。晚班結(jié)束，要趕回學(xué)校，她讓人擔(dān)憂。他執(zhí)意要送她一程。

替她系上安全帶。先人后己，是體貼入微的男人。車前擺著緞面匣子。打開，盛著胎發(fā)，奶嘴，小衣服和長命鎖。還有一沓新生嬰孩的照片，大眼睛，清澈見底，發(fā)自肺腑的喜怒與哀樂。

住手。他發(fā)出生硬的聲音。慍怒?？諝饽?。車內(nèi)仿佛一潭死水，呼吸艱難。她像犯錯的孩子，耷拉著頭，怯怯地問：今天是我二十一歲的生日，可以送一件禮物給我嗎？

車子停在銀座。她索取了會員卡。買了覆盆子慕斯蛋糕。插上十八根蠟燭。青春是易老的容顏。白駒過隙。春天的鼻息?；涞穆曇?。抽芽更新的疼痛。鳳蝶振翅的氣流。光陰流轉(zhuǎn)的魔咒。銀河未曾枯竭，雪花卻已凋謝。桃木梳密密地在發(fā)間滑翔。倚門回首，鬢已星星矣。雞皮鶴冠。頭頂上頹敗的蒹葭蒼蒼。她說，十歲那年，她在稿紙上畫了七彩蛋糕，點亮蠟燭，十八根蠟燭。許愿?？释寡坎税愀砂T的身體，長成參天大樹。時光荏苒。愿望漂流，是否別來無恙？歲歲年年，她都會畫生肖蛋糕，還有十八根蠟燭。她永遠地定格在十八歲。即使成了明日黃花的大女人，亦會保持慣性，至死方休。

冕的面部線條，逐漸柔和。磁性的嗓音，有傷感的顫抖。慚愧地埋頭。如果沒記錯，我的女兒應(yīng)該和你一樣大。匣子里的照片，共一百張。每天拍一張照片，記錄她的點滴成長，直到滿月，我拋棄了她。我是個失職的父親。不曾參與她的生日。從來沒有。在人來人往的城市，懷揣小時候的照片，女兒或許近在咫尺，卻辨別不出她的模樣。那些乳臭未干的什物，日夜憑吊，思念成繭。

他失去了女兒的消息。她失去了父親的消息?？嗫嗾覍さ难H，身在何處，下落不明。

就像她是他的女兒，就像他是她的父親，他們互相抱怨，責(zé)怪和憐愛。成長歲月，父親是缺席的身份認(rèn)同，隱去的形象，概念模糊。父愛是義務(wù)，亦是權(quán)利，同時被剝奪，他不是不踐行，而是喪失了機會。

她挽住他的胳臂，走向內(nèi)衣專賣。她的左胸偏大，像出墻的紅杏，A杯略顯拘謹(jǐn)。他說，我的小朋友還沒有發(fā)育好。西蒙·德·波伏娃在《第二性——女人》中寫道：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形成的。歲月的刻刀，雕飾了一馬平川的身體，日新月異，完成自圓其說的蛻變。人體充滿不對稱的美感。他由乳房聯(lián)想到腳。一雙四十二號的新皮鞋，左腳很合適，右腳卻很擠。導(dǎo)購小姐的回答是：人人都是這樣，雙腳有大有小，一只父親腳，一只母親腳。

選了幾件黑色胸衣。都有大面積蕾絲。黑色是驕傲的。著名服裝設(shè)計師山本耀司說：黑色，是所有顏色的結(jié)論，所有混合的混合。它只是一種顏色，卻擁有所有情感。二十一歲之前，她只有一件胸衣。它太破，太舊了，形影不離地罩在胸上，是靡艷的傀儡，已經(jīng)起不到塑身效果。她時常感到物質(zhì)的匱乏。兩手空空。冕的饋贈，是讓人動容的厚禮。

白雪篇

11

她背對著他收拾行李。往復(fù)在臥室和客廳。從湖綠色的墻到天藍色的墻，日月星辰，花鳥蟲魚，是豪華的

手繪背景。他和她，是鑲嵌在墻上的皮影，形體概括，姿態(tài)堅固且瑰麗。歷經(jīng)茶色、乳白色和淡黃色的燈罩，抵達衛(wèi)生間，胸衣像徐徐而下的降落傘。悶熱的夏日空氣，凝滯成玉帶狀，填充了他們之間的空白。

珍重。離別在即，他不作挽留。即使假裝依戀，給她虛情的撫慰，亦不肯表示。心口不一，是莫大的勉強。注重內(nèi)心感應(yīng)的男子，他的率真隨意是亮出的逐客令。

把機票疊成紙鶴。輕輕一擲。單飛的紙鶴，沖出他的窗口，栽倒在半封閉露臺。淵，如果天氣陡轉(zhuǎn)，紙鶴淋了雨，或許我會留下。話音未落，她便開始了自嘲。邀請明天。姻緣是概率渺茫的六合彩，她爭取機會，不放棄努力。腦汁絞盡，不過是枉費心機。

對于女人而言，男人就像鞋子，徒有華麗的外表是不行的，要找到合適的尺寸，才能長遠匹配。他不是她要找的鞋子。寂寞狂歡。愛情是精神的鴉片，她生了癮，忘我，忘情，欲罷不能。他似乎是盲的，耳朵失聰，對于她的暗語，委曲求全，極致忍耐和克制，看不見，也聽不見。

宮殿雖有，無路可循。

離開，或者在一起。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12

你的腳踝很性感。碧津，我喜歡你的腳踝。

腳踝是纖細的環(huán)節(jié)，承上啟下，作為獨特的審美視角，被討好的眼睛禮贊。無動于衷。她對他不感冒。無論淵怎么表態(tài)，都是徒勞的無用功。

越難啃的骨頭，我他媽的越愛啃。

得不到回應(yīng)，他開了粗口。眉頭跳跳的。精液泛濫。能量爆破，必須釋放。她被剽悍的大手拎起來，像重重圍困的俄羅斯套娃，被剝掉層層疊疊的衣衫。他取締了她的百褶裙。漏洞百出的黑絲襪。她譴責(zé)暴行，用黑絲襪勒緊他的脖子。力不從心。她的身心正一步步淪陷。敗者為寇。

女孩肌膚的觸感，仿佛灑了晶瑩的綿白糖，甜甜的，膩膩的。剛換用的洗發(fā)露，專用于長直發(fā)，蘊含黑櫻桃、矢車菊、橄欖精華及高山純凈水，有撲鼻清香。為了完成一個儀式，一個加冕為男人的儀式，他把她帶到市中心的旅店。她是鮮活的祭品，心有不甘，卻無能為力。她還不夠豐饒，日漸圓滿。一鼓作氣的胸口突然干癟，猴急的男人，竊取了果實。反抗無效。一敗涂地。偃旗息鼓的俘虜，忍辱負(fù)重，她變得服帖且乖戾。將愛情束之高閣。像考拉一樣吊在他的身上。處女的血，是猩紅的玉璽，印證了童男子的成人大典。乾坤挪移。反敗為勝。他們互相征服，角色混淆，分不清施虐與受虐。

自降生之日，便打上了愛的胎記。從云端狠狠墜落。她的桀驁是負(fù)著槍傷的野天鵝，添吮著潔白的羽毛，神情孤傲而優(yōu)雅。南國的水草縱然豐美，卻是泅渡不了的遠方。風(fēng)雪安排了一個漫長的寒冬。離群索居的日子，有太多的暗傷，身體是破碎的寶藍色花瓶，經(jīng)過歲月的修復(fù)和人為的彌補，仍有無法縫合的裂痕。成長是剔除理想主義、英雄主義、唯美主義的過程。經(jīng)歷蛻變。經(jīng)歷洗禮。經(jīng)歷重創(chuàng)。委身于生活的河流。心比鉆石堅貞。她為什么不垂頭喪氣。

她是他的女神。他充滿了敬愛。漠然行走在世間的女子，生著肉體凡胎，手無寸鐵。不被現(xiàn)實認(rèn)同，過于生硬和凌厲，但內(nèi)心甘愿和敞亮，活得傲慢且尊貴。她是無字的天書，倘要解讀，則要像一只復(fù)眼的蜻蜓，眼觀八方，把她圈養(yǎng)在碧綠的視野之內(nèi)。她的邋遢和清潔。她的拮據(jù)和富足。她的恬靜和喧嘩。她的溫軟和狂野。她的腐爛和鮮活。她的隱忍和爆發(fā)。她的狐疑和篤定。她的喘息和桎梏。她的灰心和抱負(fù)。她的早衰和青翠。需要被體察和揣摩。

13

按照家族的指示，要么成家，要么立業(yè)。冕選擇了前者，早年迎娶蘇一臻，在溫柔鄉(xiāng)摸爬滾打了兩年。然后，只身出去闖蕩。他是情欲茂盛的男子，欲壑難填，像四海為家的蒲公英，隨意地播下種子。莫名其妙地，他有了兒子。如果一個女人扎根在心里，會感到害怕，因為他將被利用，孩子是要挾的工具?；橐霰徊鹕?，蘇一臻挺著肚子離家出走，隱姓埋名。后來，他成了商人。他具備商人的所有品質(zhì)。大膽，有謀略，誠實且奸詐，因人而異。人間充滿了出賣，擠兌和傾軋。弱肉強食。他踩在別人的肩膀上，斗智斗勇，資本積累。對于交換的法則，深信不疑。不相信愛情，愛情或許是陰謀。

為了分擔(dān)家里的負(fù)擔(dān)，她到故都做服務(wù)人員，傳菜，倒酒水，收拾雅間。他下榻到故都，一來看望求學(xué)的兒子，二來洽談生意。酒桌遠比課桌復(fù)雜。初來乍到。她還不夠熟練。不小心碰倒了茅臺。冕的條紋襯衣濕了一片。她闖了禍。挨罵。差點砸了客人的生意。作為宴請的貴賓，他不動氣，微笑替她解圍。他是她的后盾?；U為夷。不僅是父親的替身，也是力量的化身。人非草木。誰與悲慈。她有戀父情結(jié)。父親與情人，合二為一，是她的愛情理想。

14

淵連續(xù)熬了幾個通宵，挑燈夜戰(zhàn)，拿到營養(yǎng)師資格證。醫(yī)院是他的目的地。蒜。菠菜。南瓜。雞肉。深海魚。全麥面包。低脂牛奶。香蕉。櫻桃。葡萄柚。促進血清素分泌的食物，有利于抵抗抑郁和解除焦慮，每天被精心搭配，衍生出巧妙的排列組合，作為她的三餐食譜。他像做功課一樣，按時出現(xiàn)，帶來花，食物和久違的童話。深紅或淡紅的虞美人，是血的顏色。蛋圓形花冠，基部有紫黑暗斑。羽狀葉片，邊緣是不規(guī)則的鋸齒。遺世獨立，長梗，有粗毛。飄然欲飛。娉婷生韻。他一邊給她洗頭，一邊講故事。塔樓。駝鈴。大森林。馬蹄飄香。懷孕的女人，偷了巫婆的萵苣。作為懲罰，新生的女孩，遭到了囚禁。一聽到歌聲，樓頂?shù)拇翱?，就會垂下女孩長長的金發(fā)，歸來的巫婆，便沿著長發(fā)爬上去。路過的王子，趁老巫出門的時候，在塔樓下唱歌，然后把頭發(fā)當(dāng)作梯子，邂逅了神秘的金發(fā)女郎。一見鐘情。王子把萵苣姑娘抱在馬背上。幽會頻頻。幾經(jīng)周折，他們終于修成了正果。

她探著頭，皺眉，臉上寫著小女孩般的天真和疑惑。不間斷的藥物，是潔白的橡皮擦，抹煞了情史上的敗筆。初遇，強暴，關(guān)于腳踝的情話，是沼澤的記憶，被不堪重負(fù)的腦袋除名。沒有往事，沒有未來，她只有現(xiàn)狀。淵是參與病房的第二個男人。他對她太好了。過分的好，讓人不安，不適應(yīng)，心生虧欠。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她執(zhí)意為他洗頭。深深的堅持，讓他感動，幾欲涕零。他們總是為對方洗頭?；又?，他會套用童話中的臺詞，說：萵苣，萵苣，把你的頭發(fā)垂下來。她便乖巧地坐在水盆旁。臨睡前，用牛奶洗腳。有些習(xí)慣，一旦養(yǎng)成，便成了陪伴多年的老朋友，難舍難分。嘴巴是罪惡的源頭，貪婪的物欲和情欲，大肆宣揚，滔滔不絕。她虐待這個饕餮的器官。

15

病情稍有好轉(zhuǎn)，但仍會無法解釋地哭泣，情緒激躁。淵，我是個健忘的人。神經(jīng)衰弱。落滿塵埃的過往，走丟的臉，風(fēng)化的呼吸，逃避溫習(xí)。世界是假的，我也是假的。言語蒼白。如果愛，天誅地滅。我擁有稀薄的記憶。讓我決絕地想一下。庭院。閃電的形狀。蘇一臻說，你怎么不去死。我怎么不去死。喃喃自語。母親是絕對的權(quán)威，她的詛咒，是不能忤逆的圣旨。她要摧毀女兒。抓起亂發(fā)。腦袋撞鐘一樣地磕在窗沿上。母親和樹同時遭到雷擊。暴死。長發(fā)釋放。倒下的女人。死不瞑目。殘荷聽雨。陣雨布置了一段簡短而鏗鏘的哀樂。

到了三歲，我還不長頭發(fā)，母親拿來生姜，涂在寸草不生的頭頂。秀發(fā)如詩。后來，搬進寄宿學(xué)校。春暖花開。戀愛的季節(jié)。女孩們開始蓄長發(fā)。這是默認(rèn)的比賽，暗暗的較勁，不管是誰勝出，似乎便會贏得愛情。母親給了最初的驕傲，我的長發(fā)不能超越。嫉妒，招來滅頂之災(zāi)。流言蜚語。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蘇一臻是好勝的女人。清白一生。為了維持生計，寧愿作打掃公廁的清潔工，也不愿投靠錦衣玉食的冕。冕，也就是我的父親，生活放蕩，存在嚴(yán)重的作風(fēng)問題。他不止一次地背叛母親。那個高貴的女人，即使打掃廁所，頭發(fā)仍紋絲不亂，所到之處，留下淡雅的香氣，沁人心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苦多勞。節(jié)假日的時候，我把從餐廳偷來的碗，辣椒和蒜瓣拿回家。大發(fā)雷霆的母親，親自把我押回學(xué)校。賠禮道歉。失去聯(lián)絡(luò)的父親，突然冒了出來。那時，真相不曾赤裸，所有的人還蒙在鼓里。我拿了他的錢。最可笑的是，我對父親產(chǎn)生了愛慕心理。我撕毀了母親用生命捍衛(wèi)的尊嚴(yán)。

碧津，你的靈魂是清潔的空地，在而不屬于塵世。鐵蹄叩響心扉，抗拒蒼白無力。你是絕望的種子。愛情是茍活于世的養(yǎng)料。世間沒有你存活的土壤。畫地為牢。是帶著鐐銬的囚徒，你沖不出惡俗的樊籠。

16

青灰色的哥特式教堂。拱門。壁龕。大窗子。挺秀的小尖塔。中世紀(jì)的銀制燭臺。繪有圣經(jīng)故事的彩色玻璃畫。飛券，高柱和十字拱，營造出輕盈修長的飛天感。惟妙惟肖的石雕，充滿輝煌而神秘的宗教氛圍。唱詩班陽光般的歌聲，伴著渾厚的電風(fēng)琴傳出來，蕩漾在廣場上空。綠蔭，噴泉，據(jù)說玫瑰花園下面有一個葡萄酒窖。

淵是玉樹臨風(fēng)的新郎。氣宇不凡。玩世不恭。碧津和如茵。他最愛的人和最愛他的人?；橐鍪蔷C合實力的較量。他突然有些混亂，誰會是他的新娘呢？蘇童在《紅粉》中說：男人有時候像驛車一樣，女人都要去搭車。他是一輛被時刻表度量的驛車。到時候了。他該有一個妻子。不久的將來，他還會有孩子。妻子和孩子，不過是適時添加的擺設(shè)。有些感情是青絲，剪掉了還會重生；有些感情是檳榔，吐掉了就不再復(fù)辟。

作為父親，冕同時失去了兩個孩子。淵和碧津，是他的兒子和女兒。他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商人，或許還是最風(fēng)流的情人，但是，他是最失敗的父親。這樣的身份，似乎符合交換的原則，他唯一的迷信。骨肉相連。缺乏向心力和凝聚力。被妻兒隔離。恨比愛刻骨銘心。他始終是孤家寡人。

你確信這個婚姻是上帝所配合，愿意接納沈紛呈小姐為你的妻子嗎？

Ido.

你是否愿意愛他、敬他，無論貧窮、富貴和疾病，都不背叛，不拋棄，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開？

Ido.

Ido，有若干翻譯方式：我愿意。我宣誓。我承諾。我堅持。一言九鼎，是美麗而隆重的謊言，瞞天過海。諾言，比永遠還遠，比短暫還短。新人進堂。詠唱。禱告。神父致辭。講道。讀天主經(jīng)。交換鉆戒。彼特拉克說，愛情將一切化為神圣，一切將愛情化為神圣。不茍言笑的人群，例行祝福。愛情徒有虛名。躲在角落里的碧津，是誦念的咒語。泉涌般的嘲笑，濕潤了莊嚴(yán)氛圍。掐掉新娘的花束。青絲漫過了眉眼。芬芳肆虐。一瓣一瓣，是打斷的思路，鮮紅地別在衣衫，唇角，額頭和油亮的烏發(fā)上。像一個盛裝的花妖，她似乎要把婚禮變成葬禮。

茶會。不請自來的如茵，穿著黑色連衣裙，豹紋皮帶，藍紫色珠光高跟鞋。笑逐顏開。她夸贊冕的皺紋，紛呈的禮服，碧津的黑發(fā)和腳踝。喧賓奪主。避開耳目，淵用眼睛示意，她尾隨其后，來到森嚴(yán)的鐘樓前。

淵，你愛上了自己的妹妹。妹妹愛上了父親。你最愛的人一定不是最適合你的人?；槎Y是天大的笑話。你不愛沈紛呈。沈紛呈也不愛你。你被愛情判了死刑。和我一樣，是幸福的孤兒。我深深地憐憫你，你這個不幸的新郎。

他掐住她的脖子。輕啟的朱唇，是突然斷弦的提琴，啞然失聲。艷陽。扭曲的臉。濕漉漉的草坪。驚飛的信鴿，排成四言的絕句。從前，你可沒這么多嘴。在愛的面前，變成無恥之徒。如茵，你錯了。我們都是歧路亡羊，誰也不必憐憫誰。

17

辦了出院手續(xù)。她像刑滿釋放的犯人，重見天日。流水別墅。最近，淵有事出差，不在家。共進晚餐。紛呈穿著奶綠底白點的圍裙，曲線玲瓏，從冰箱取出香檳。酒精的攝取，對碧津的病情不利。冕擺擺手。透過英格蘭風(fēng)格的百葉窗，會意的紛呈，暗暗轉(zhuǎn)動胸前的紐扣，碧眼，血口，笑容銹在臉上。

夜深沉。聒噪的蛙鳴。他們以為她睡熟了。掩門。躡手躡腳，行走在生機盎然的城市森林里，像披著艷麗皮毛的獸。

藍綠色的歐式店門。復(fù)式結(jié)構(gòu)。挑高4.7米的店面。背景墻用青石、原木、稻草、偽黃泥涂料裝飾。純毛掛毯，采用傳統(tǒng)的人字紋編織方法。串珠花瓶，插上剛采摘來的雞爪紅，圓尖形的骨朵，葉尖且碎，姿容華麗。年代久遠的老情歌，像蛇一樣酥麻沁涼地鉆進心頭，肝腸寸斷。跟蹤而來的碧津，看到嫂子騎在父親的頭頂上，尋歡作樂。她只是站在門后，靜靜地，冷眼旁觀，蔚藍且寧靜。一抹白發(fā)翩然而落，成為夏日化不開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