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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如山與梅蘭芳:戲曲知音千古絕響

        2008-12-31 00:00:00
        當代人 2008年10期

        齊如山,何許人也?新生代的年輕人就算不喜歡聽戲看戲,也大都知道梅蘭芳,但對齊如山其人恐怕就知者甚少了。而對齊梅間的一些舊事有所了解的,恐怕就少而又少了。

        齊如山于1875年12月26日生于河北高陽一書香家庭,有兄弟三人。他在離開北京去臺前,一直居住在東單西裱褙胡同31號。齊如山家境殷實,不必為衣食擔憂,因此他能夠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自己喜歡的戲劇研究上。名丑蕭長華曾取笑他說:“齊先生,您研究這個(指戲劇),往哪兒吃飯去呀?”齊如山笑著回答:“我研究這個,不是為吃飯,而是吃了飯來研究的?!痹谧非髮W問的過程中,他結(jié)識眾多文化藝術(shù)界的朋友,特別是與梅蘭芳的交往,更成就了一段為世人稱道的梨園知音的佳話。

        齊如山在自傳中把自己的生平分為四個階段:一是讀經(jīng)書作八股時代,二是學洋文科學時代,三是經(jīng)商做買賣時代,最后是研究戲劇時代。

        齊如山自幼聰穎過人,幼年讀四書五經(jīng),同時兼學天文、算學及八股等。19歲到同文館學外語五年,后來游歷過英、奧、德、比等國家,遺賞各國的舞臺劇及歌劇,詳細了解了西方戲劇,令其眼界大開。齊自幼在家鄉(xiāng)聽戲甚多,素來對中國戲劇抱有濃厚興趣,因此一戰(zhàn)爆發(fā)后遂放棄讀書,開始研究戲劇。

        從歐洲回國后,齊如山著書《說戲》,批評舊戲曲的落后。他曾多次受邀于譚鑫培等名伶,給北京梨園界演講,介紹西副之長處,如服裝、布景、燈光及化妝等手段,極力主張革新舊戲。

        新文化運動中的幾員猛將也對中國舊戲曲猛烈撻伐,如歐陽予倩、錢玄同、周作人等許多新派人物都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中國無戲劇”,在形式上是“野蠻的”,是“有害于世道人心的”。認為應該“就此廢除”。

        而齊如山的“批評”就不同了,他是在罵過之后,從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把古代有關(guān)戲劇的書籍一一拿來查閱研究,并逢伶便問,逢戲必聽,前臺后臺,邊問邊記,研究后歸納,歸納后斷定,再查閱古籍證實。他傾其全部的智慧和力氣來研究中國戲劇,將之特色結(jié)論為八字,即“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同時將自己的理論成果移植在梅蘭芳的舊戲改革上,從這一點上講,齊如山不僅是藝術(shù)理論的大師,更是藝術(shù)實踐的大師。

        1912年,梅蘭芳初出茅廬。齊如山看其表演的《汾河灣》后,認為梅蘭芳藝術(shù)天賦好,確是一位可造之材。他看梅蘭芳在《窯門》一段的表情及動作生硬不合劇情。他就想:你柳迎春始終這么紋絲不動、愛搭不理的,他薛仁貴在窯外唱了半天,你一句也沒聽進去,待會兒怎么能開門去和你的丈夫相認呢?他越想越別扭,如鯁在喉,散戲回家齊如山在經(jīng)過深思熟慮過后,用毛筆寫了一封3000余言的長信給梅蘭芳:“昨觀《汾河灣》,您演得很好,一切身段,都可以算是美觀,尤以出入窯之身段最美……”但也一針見血地指出演出的老規(guī)矩不符合劇情,你應該隨著他的演唱一點點產(chǎn)生表情、動作,而且幅度一點點加大,這樣后面你才可能開門相認。

        而梅蘭芳也早對齊如山的才學和名望仰慕已久,接到齊如山的信后更是十分驚喜,這位齊先生就連自己爺爺輩的譚鑫培也敬重幾分,能夠如此看重自己,怎能不令他心情激動。梅蘭芳反復把信讀了幾遍,邊讀邊認真思考,果然句句在理,于是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按照信中提示嘗試著改動,心里也暗自慶幸得遇高人。

        齊如山寄走了信,就把寫信的事兒忘了。哪知道梅蘭芳再次登臺時已照信中之意一一改進,讓戲迷觀眾耳目一新,臺下一片歡聲雷動。

        齊如山看在眼里喜在心頭,更感覺到這個年輕人悟性不凡,認為自己沒有看錯人。自此,齊如山也就成為了梅蘭芳的鐵桿戲迷,幾乎場場不拉,每看完一次戲,信也一封接著一封寫下來,給梅蘭芳的演出提出許多建設性的意見,卻始終沒有直接見過面。因為跟伶人交往是為當時社會所看不起的,尤其跟男旦交往為社會所不齒,更別說什么交誼了。齊如山因為這些顧慮,只好躲在人后默默點撥著梅蘭芳。

        幾年下來,兩人書信往來達一百多封,如高山流水,琴瑟共鳴。梅蘭芳對這些書信十分珍視,保存十分完好,并把這些信裝裱成一冊,封面有“嶺南近代四家”的詩人羅癭公先生題簽:“文書堆案正如山”。后來這批信件陳列在齊如山主辦的國劇學會,不過據(jù)其后人說在文革中遺失了,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難求。”梅蘭芳認為人家舍下名譽給自己指點,自己怎能不投桃報李以心相謝呢?每次接到信后,都認真研究,舉一反三,對各出戲都揣摸表情的深入,務使能完美地表達人物內(nèi)心活動。

        齊如山開始因為擔心社會輿論,所以一直沒有跟梅蘭芳見面。就這樣過了兩年,齊如山才終于按捺不住經(jīng)人介紹到梅家拜訪,覺得梅謙恭和藹,潔身自愛,家中婦女,幽嫻貞靜,和讀書人家無甚分別。二人見面真有相見恨晚之意氣,自此開始訂交,說戲論道,來往不斷。齊如山和梅蘭芳都愛養(yǎng)花種樹,二人在排練之余,常聚在一起評比,看誰培育得最出色。有時趁賞花機會,請幾位畫家來作畫助興,有時還臨時集體合作。一天,羅癭公先生到梅家,見到齊如山正指教梅蘭芳舞的姿勢,特別送了他一首詩《俳歌調(diào)齊如山》“……結(jié)想常為古美人,賦容恨不工顰笑,額下鬃鬃頗有髭,難為天女與麻姑,恰借梅郎好顏色,盡將舞態(tài)上氍毹,梅郎妙舞人爭羨,苦心指授無人見……”雖然詩句中有調(diào)侃的成分,但也是他們友誼的很好見證。

        所謂知其然,知其所以然。齊如山第一次嘗試給梅蘭芳寫的新戲是《牢獄鴛鴦》,初演于吉祥戲院。其中一段情節(jié)是主角衛(wèi)如玉含冤入獄,一上堂被知縣喝令責打。這時臺下有位觀眾一時激動,大喊:“殺人的不是他!”跳上臺去,要與“知縣”拼命,幸被巡警抱住拉開。演員戲演得入神,觀眾看得忘情,在齊如山看來,這充分證明了梅蘭芳很會演新戲。轉(zhuǎn)眼中秋臨近,各個戲班都要演出“應節(jié)戲”,別的戲班早有準備,梅蘭芳卻是手上無戲可演,只得請齊如山救場。齊如山其實早有準備,立即以西方神話劇作參照,編寫了一出《嫦娥奔月》,一反舊戲劇中的封建迷信思想,給以教化之功,啟發(fā)人們的高尚思想。他不僅承擔了編劇與導演的雙重角色,而且還擔當了服裝造型、動作設計的工作。起初,梅蘭芳及其戲班成員失望于本子的過于簡單,齊如山告訴他:“等我把一切身段安好,您把詞句念熟,我給您排一排,管保一定夠看?!苯又?,齊先生又找了些古美人的畫作參照,費盡心思,將裙子的尺寸加長,而用小銀鉤盤將裙腰系于胸間,如此便能顯著身長而腰細。扮相扮好了之后,細細研究出音樂腔調(diào)相呼應的身段后,第二日便去梅家跟大家一起逐一練習動作,凡事都要作到“美”方止。待到中秋登臺,連演四天,場場滿座,也把其他戲班給比了下去。

        知音不是金錢財寶換來的,也非功名權(quán)位招來的,它是一種靈魂的召喚與相應,是靈魂與靈魂的互答。文人與藝人聯(lián)手,為梅蘭芳開啟了演藝事業(yè)的新路,齊如山為梅蘭芳編排的古裝戲先后有幾十余種,善于運用舞蹈手段刻畫人物,尤其青衣花旦的身段給予了大量的有益嘗試,如:《牢獄鴛鴦》《天女散花》《洛神》《木蘭從軍》《霸王別姬》等。說齊如山是“東方莎士比亞”也好,說是梅蘭芳的老師也罷,梅蘭芳在臺前名聲大噪,歷久不衰,齊如山卻始終甘居幕后,不愿出頭露面,因此很少有人知道齊先生。曾有知情者問過齊先生在物質(zhì)方面是否得到了梅蘭芳的好處,齊先生這樣回答:“我誠然幫助了梅蘭芳,梅也確實尊敬我,可是我從來沒有聽過他的一次蹭戲。我若是伸手向他要錢,他早已不會尊敬我了?!边€說:“說到我?guī)兔诽m芳的忙這一層,實實在在我也幫了他二十多年,可以說一天也沒有間斷過……他的名氣,固然我?guī)椭牧α坎恍?,但我的名氣乃是由他帶起來的。幾十年來,知道梅的人,往往就提到我,由這種地方看,豈非他幫助了我呢?”

        人生在世,知音難求,而能夠長期堅持,“相輔相成”的知音更少之又少了。以前都是師傅教戲,教會以后就自己演。但齊如山卻會根據(jù)演員的身段和風格,設計表演動作、舞臺和服飾,很善于演員的包裝,經(jīng)常根據(jù)演員演出的風格置身寫作劇本,比如《西施》、《洛神》、《晴雯撕扇》、《嫦娥奔月》等等,風格典雅,長于抒情,載歌載舞,為梅派藝術(shù)添增了言情、歌舞等新鮮養(yǎng)料。當梅蘭芳羽翼豐滿時,齊如山又積極動員他出國演出,苦心積慮地選戲目、確定出訪國家,并親自陪同出訪日本、美國、蘇聯(lián),使梅蘭芳的出國演出大獲成功,也使中國京劇走上了世界舞臺,給梅蘭芳帶來很大的海外聲譽,世人多有不知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懂外語、了解西方藝術(shù)和觀眾心理的齊如山的策劃、陪同和鼎力相助。在美國訪問演出時,從選定劇目、時間到劇場、舞臺設計都精心為梅蘭芳準備,令觀者喜聞樂見易于接受,很好地向西方宣傳了中國的戲曲,讓西方人對梅蘭芳和中國的戲曲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這對傳播中國戲劇和梅蘭芳的影響是非常關(guān)鍵的。美國人要贈梅蘭芳博士學位,一時社會上議論紛紛,梅蘭芳由此躊躇猶豫,倒是齊如山世事洞明,立即勸其接受:“一人學問不在博士二字,但可笑的是,政學界人向來鄙視唱戲的,博士頭銜好過‘藝士’之謂?!?/p>

        那個年代,梅蘭芳周圍有許多所謂的朋友,但是他們多數(shù)依然把男旦當作“花兒”來品玩,并沒有上升到“人”的平等地位上,盡管梅蘭芳的聲名顯赫,可在這一點上并不曾改變什么。梅蘭芳在心理上始終覺得自己矮別人一頭,在與人交往中缺乏自信。而齊如山則不同,一直與梅蘭芳平等相待,從來沒有輕看過梅蘭芳。他為克服梅蘭芳的自卑心理,既鼓勵又引導,不僅教演戲也教其做人的道理,還曾經(jīng)對梅蘭芳說:“你是人,是個堂堂正正的人,挺起胸膛、大起膽子,去演你想演的戲!”

        齊如山一生著作《京劇之變遷》、《戲班》及《上下場》等三十多種,對京劇的史料、名詞、臉譜、扮相、上下場、行頭、音韻等都下過極大功夫加以研究考證。同時他也結(jié)識了很多老演員及京劇界各方面的人,上至名角,下至跑龍?zhí)椎?,管戲箱的,以及燒鍋爐的,都是他請教的對象。幾十年中,他大約問了四千多人,隨身帶著本子、鉛筆,一面問一面記,當天回家整理,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沒有梅蘭芳做人的虛懷若谷,對藝術(shù)的精益求精,齊如山的藝術(shù)理論和戲劇革新就無從實施;梅蘭芳缺了齊如山的指點,所能夠取得的成就肯定會大打折扣。兩人在藝術(shù)的道路上缺少了誰都是不可想象的。

        相識滿天下,知音能幾人。除了作為梅蘭芳的知音外,齊如山先生這位戲劇藝術(shù)理論大師,恐怕是把京劇理論歸為學術(shù)的第一人,令人高山仰止。他在與梅蘭芳交往的人生舞臺上扮演了策劃人、經(jīng)紀人、編劇、導演等等多重角色,其實,說他是梅蘭芳的知音我覺得更為合適。因為,他知道中國的戲劇缺少什么,應該是什么樣子的,而梅蘭芳所具備的藝術(shù)才能又是無可比擬的,兩位大師的攜手,看似偶然和“可遇不可求”,其實也是時代的必然和中國戲曲的大幸。然而,近半個世紀以來許多舊事都被埋沒了,歷史的殘缺總會讓人好不感慨。

        齊梅二人由相識、相知而成摯友,前后密切合作了20年。然而,1961年8月8日梅蘭芳在北京突然去世,是大家誰都沒有想到的。轉(zhuǎn)年春天的一個上午,齊如山在觀看自己給小學員們編劇的《新小放?!窌r,心臟病驟發(fā),猝死于劇場的坐椅上,也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自己所鐘愛的中國戲曲事業(yè)。像古代俞伯牙鐘子期成為千百年來生死不渝的友誼楷模一樣,齊梅之交也可謂千古絕響!

        (責編:孫 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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