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邑推雄鎮(zhèn)。山川列簡圖?！碧瞥娙烁哌m這樣贊美這座古城；1000多年前的敦煌壁畫《五臺山圖》中描繪著“她”的雄貌；馬可波羅贊嘆“此是一貴城”：自晉至清末1600多年間，這座古城一直是郡、州、路、府、縣駐所，“雄盛冠于河北”。

蜿蜒24華里的城墻，像一條長長的護身符掛在古城的脖頸上，四城門，東為迎旭、西日鎮(zhèn)遠、南名長樂、北稱永安，恰似護身符上四節(jié)耀眼奪目的裝飾。如今，胡子一大把的老城墻。遠離了金戈鏗鏘、鐵馬嘶鳴，儼然一位解甲歸田的老兵，少了威嚴，多了慈祥，如一位慈愛的長者。攬著懷里小小的村莊、長長的街巷。

“壯哉一都會!”這座古城，曾與北京、保定并稱為北方三雄鎮(zhèn)，至今，“三關雄鎮(zhèn)”的匾額還鑲嵌在南城門上。就像古代的人，有名、有字、有號一樣，這座古城也有許多名字，漢時名東垣、真定、常山。隋唐時叫恒州、鎮(zhèn)州，清時又改稱正定。清朝一首名為《正定府》的詩。總結比較全面：“起伏沙岡一郡環(huán)，唐藩成德漢常山，西抱恒岳千峰峭，南截滹沱百道彎。中國咽喉通九省，神京鎖鑰控三關，地當河朔稱雄鎮(zhèn)，虎踞龍盤燕趙間?！边@些名號中，除去現名不算，當數“常山”最響亮。 “血染征袍透甲紅，當陽誰敢與爭鋒?古來沖陣扶危主，只有常山趙子龍?！北蛔u為“一身是膽”的三國名將趙云，出場每每自報家門，“吾乃常山趙子龍也!”《三國志》中說得更清楚些，“趙云字子龍，常山真定人也?！壁w云怕是正定最早的形象代言人了吧。“三國諸將勇，首推趙子龍”，他生得“身長八尺，濃眉大眼，闊面重頤，威風凜凜”，那槍使得“若舞梨花，如飄瑞雪”，他曾大擺“空城計”，截江奪阿斗，可謂英俊異常、英武異常，堪稱完美英雄。子龍身上集中的是大勇、大智。劉備奪得益州(四川)后，準備對部下大加封賞，賜給良田，趙云上書《駁成都屋舍田園分賜諸將議》，“霍去病以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今國賊非但匈奴，未可求安也。須天下都定，各返桑梓，歸耕本土，乃其宜耳。益州人民，初罹兵車，田宅皆可歸還，令安居復業(yè)。始后可調役，得其歡心。”劉備采納了這條建議，令益州人民休養(yǎng)生息，贏得了廣泛民心。“成都盛日無舊舍”，后人對趙云這樣由衷地贊嘆。

古城的百姓中流傳著一個說法：這里藏龍臥虎。虎是趙云。蜀國五虎將之一，當之無愧。龍是趙佗。秦末漢初的趙佗比趙云更早，“佗”有負荷的意思，趙佗也真的負著開疆拓土的擔子，一路南下來到嶺南，建立了“東西萬余里”的南越國，自立為南越武王。毛澤東稱趙佗是“南下干部第一人”，他“和輯百越”，促進了民族融合；他播灑下中原先進文明的種子，“廣東之文始尉佗”。漢朝建立，當戰(zhàn)與和、統(tǒng)與分這歷史的重任又一次落在他肩頭的時候，為了避兵戈戰(zhàn)亂，促江山一統(tǒng)，使百姓安居樂業(yè)，他又自愿脫下了“龍袍”。趙佗，順應了時代大勢，客觀上促進了社會進步，在歷史的功勞簿上是應當有他一筆的。

趙佗、趙云，我趙姓的老鄉(xiāng)，離別故園時，古城目送著他們的背影，在一路蕭蕭馬鳴中絕塵而去，向南、向南……只是不知，在常綠的嶺南，在天府的蜀地，獨自一人時，他們可曾北望?想念四季分明的家鄉(xiāng)，槐云榴火，正當農桑?

這塊土地上，一脈傳承的英氣在歷史的長河中從未中斷過。而亂世從來都是英雄輩出的加速器。當時間的古老指針指向唐朝那場著名的動亂時，常山大地奏響了又一曲慷慨悲歌。安祿山、史思明的叛軍如滔滔洪水呼嘯而至，常山昂然的城墻擋住了它們的去路，太守顏呆卿與堂弟平原太守顏真卿遙相呼應，連袂上演了一出抗擊安史叛軍的壯劇。杲卿“定謀圖賊”，或捉或殺，“投尸滹沱水”，“呆卿兄弟兵大振?！钡撋健奥劚d，大懼。使史思明……攻常山?！薄按羟鋾円箲?zhàn)，井竭、糧、矢盡，六日而陷?！薄百\脅使降，不應。取少子季明加刃頸上曰：‘降我，當活而子?！角洳淮?。遂……殺之。”兒子當著自己的面死去，世上還有比這更痛斷肝腸的嗎?遠方的真卿聞聽噩耗，滿懷激憤、悲切的心情寫下了驚天地、泣鬼神的《祭侄文稿》，是對侄子壯烈殉國的紀念，也是對義舉的一種高揚!呆卿被押解至洛陽，“祿山不勝忿”，“節(jié)解以肉啖之”，呆卿罵不絕，“我世唐臣，守忠義，恨不斬汝以謝上……”“賊鉤斷其舌”，杲卿含胡而絕，年六十五。那一刻，古城為他泣血了。呆卿死而后已，后人贊其為“顏常山”。

帶血的“常山舌”如一柄錚錚有聲、英氣凜凜的利刃，穿透了千年的時光?！斑^了長江與大河，橫流數仞絕滹沱?！泵鎸χ瓯剂鞑幌⒌匿镢樱奶煜橐欢ㄏ氲搅怂侁角?，“常山義旗奮，范陽哽喉咽，明雛一狼狽，六飛入西川。哥舒降且拜，公舌膏戈鋌，人世誰無死，公死千萬年。”呆卿已立成了文天祥的一根鐵骨，充盈為他的一身正氣。

“物華天寶，人杰地靈。”我常想，鐘靈毓秀的一方寶地是人杰而地靈，還是地靈而人杰?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吧。

歷史之路總是布滿了遺憾?！熬艠撬乃舜笏?，二十四座金牌坊”。老百姓用數字概括的古城勝景，有些已如花瓣凋零。九樓之首的陽和樓，著名古建筑學家梁思成先生“一見鐘情”，“下有兩門洞，將街分左右，全部結構就像一座縮小的天安門”，“莊嚴尤過于羅馬君土坦丁的凱旋門”。可惜，這一代名樓，競在不堪回首的文革中蕩然無存。

還是梁先生的話，“京外名剎當首推正定府的隆興寺”，作為八大寺之首，寺中藏寶無數，摩尼殿、千手千眼觀音、轉輪藏、龍藏寺碑、毗盧佛……都當得起一個“最”字一一全國之最、世界之最。這里只說四樣。

摩尼殿。正方形殿身每面正中各出一山花向前的歇山式抱廈，使平面呈現十字形。由于殿身和四抱廈的整體組合，大殿外觀重疊雄偉，是我國宋代建筑中僅存的一例。對此，梁思成先生大加贊賞：“這種布局，我們平時除去北平故宮紫禁城角樓外，只在宋畫里見過；那種畫意的瀟灑、古勁的莊嚴，的確令人起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覺，尤其是在立體布局的觀點上，這摩尼殿重疊雄偉，可以算是藝臻極品，而在中國建筑物里也是別開生面?！?/p>

千手千眼觀音。大悲閣里的銅鑄觀音高21米，身姿偉岸，法相莊嚴，有手臂42只，姿態(tài)各異。我妄自猜想，近期風靡的舞蹈千手觀音，是否從這里得到過靈感呢?

倒坐觀音。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被魯迅先生譽為“東方美神”，他說，別的像是“把人神化”了，而這像是“把神人化”了。她宛如一位嫻靜端莊的東方女性，儀態(tài)萬方，不僅有著姿態(tài)美、外表美，更具有一種令人震撼的含蓄美和內在美。她頭戴寶冠，肩披瓔珞，胸臂裸露，圓潤豐滿，肌膚細膩白皙，一足踏蓮，一足踞起，雙手撫膝，身形秀美，姿態(tài)優(yōu)雅，淡眉輕掃，如遠山含黛，櫻唇不啟，含無限玄機，她是智慧、博愛與慈悲的化身，充滿圣潔的人性光輝。她雙目俯視，那親切的目光，讓人如沐春風，一下子拉近了清靜世界與滾滾紅塵的距離。毫不夸張地說，她就是東方的維納斯。

一寺兩觀音，相望越千年。一般佛像都為面南背北，這觀音卻面北背南倒坐，據說，她曾發(fā)下宏愿“眾生普渡不盡，誓不回頭!”她是一個執(zhí)著無私的擺渡者，充滿了堅毅的柔情。

大覺六師殿。大覺是“佛”的意譯，這座寺中第一大殿，供奉著“外道六師”，他們與佛家主張截然不同，體現了佛家的包容心，求同存異，和諧共處。如今，大殿只剩下面積比兩個籃球場還要大、半人多高的石基，和高高大大、方方正正的石柱礎，空留千古遺憾。

有興趣的話，還可以爬一爬城墻，站在墻頭遠望，西邊的太行山彌漫著淡藍色的煙嵐，距離也似乎近了許多，油然而生發(fā)出“門外青山屬我”的豪氣來。從這里能夠欣賞到古城最美的一段天際線，隆興寺的飛檐、鴟吻，古塔的塔影，跌宕起伏，如宮商角徵羽雄渾優(yōu)雅的古曲，又仿佛一支高低錯落的艦隊航行在唐宋元明清歷史的波濤之上。

四座塔分立在小城的四方，靜靜地承載著古城的風雨變遷。有的雄渾偉岸，有的玲瓏俊秀。凌霄、須彌、澄靈、華塔，單聽這名字，你就可想見它們各自的風采了。

凌霄塔，磅礴豪放，直插云霄。塔身寬闊，呈八角形，恰似膀闊腰圓、威風八面的漢子。下面幾層疏朗，上面幾層繁密，于沉穩(wěn)中平添了幾分飄逸。層層飛檐，舒舒展展，如欲飛的蒼鷹，搏擊長空，遠望去又似一個個龍頭，威嚴護衛(wèi)著寶塔。凌霄塔可登臨，踏著古老的石階，拾級而上，盤旋復盤旋，逼逼仄仄間，仿佛游走于歷史的九曲回腸；明明晦晦中，感嘆王朝的更替好像晝夜陰晴般變化。

須彌塔，建于盛唐，“四塔中之最古者”，與西安雁塔恍如一母同胞。須彌塔除了檐角的風鈴和各層方形小窗外，再無任何裝飾，顯得簡潔疏朗，古意盎然。呈現一種絢爛歸于平實，繁華歸于簡潔的樸實美，更近于一種自然之道。

澄靈塔，禪宗之臨濟宗開宗立派祖師義玄的衣缽塔，梁思成先生稱贊“在正定四塔中為最小一個，但清晰秀麗，可算塔中上品?！迸R濟宗主張人人都有佛性，宗法簡單，易于接受，以當頭棒喝聞名，有“臨濟兒孫遍天下”之譽。創(chuàng)立這一宗法的老禪師早已溘然長逝，化身泥土，唯有藏青色的古塔依舊，就像那素樸、打坐參禪的高僧，也似那當年的喝棒，讓人周身澄澈。

華塔如花。主塔四周還有眾星捧月般的四座小塔，遠望去，正似一束盛開的繁花，使我們慣看了高大佛塔的雙眼得到別樣美的享受。梁思成先生稱其為“海內孤例”。

仰望，立于巨人的腳下

仰望，那飽經滄桑的額頭寫滿象形的皺紋，先朝隱秘的故事等待我們破譯，歲月堅硬的風沙將之鈣化，鈣化成歷史的活化石。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塔，一個大隱隱于市的隱者、智者，默然無語，默然獨立，獨立本身就是一道風景——物我兩忘，寵辱不驚，于是，塔比誕生它于大地上的王朝的壽命更長久。

塔總是讓人聯想很多。千年的風雨滄桑，古塔依然巍峨屹立，從歷史的土層中破空而出，在寬幅巨邊、莽莽蒼蒼的天地間書寫漢風的驚嘆號，帶著歷史的印痕，金戈鐵馬、歌舞升平…凝刻著沉與浮，衰與榮，聚與散，分與合……如今，當歲月都消散為靄靄云煙時，只有塔，這大地和歷史的根芽，浸潤了汗水與民族成長的智慧，經受著風搖蕩、雨飄零、地震撼，生發(fā)為蓬勃、昂揚的靈魂，茁壯為不屈、向上的精神。

在這知識智慧、文化藝術的土地上，在這英雄輩出的土地上，不也屹立著一座座同樣巍峨的寶塔么?!屈原、孔子、李白、曹雪芹、岳飛、文天祥、戚繼光、林則徐、孫中山、毛澤東……如一顆顆放射永恒光芒的恒星不勝枚舉。他們或使“地球上最美麗的花朵”開得更美、更艷，或“挽狂瀾于即倒，扶大廈于將傾”，或以拓天偉力，開辟新世界。高山仰止。那是一個個思想的巨匠、藝術的大家，歷史的豪杰、民族的英雄用人格之魅力、畢生之心血、非凡之才華、忠義之肝膽、驚世之壯舉凝聚起的靈魂之塔、熱血之塔、思想之塔、藝術之塔、精神之塔!這是民族的脊梁和砥柱——“天欲墜，賴以柱其間”!如輝煌的坐標指引著后來者向著他們尚未企及的高度前行。

時間如滾滾江水東流，生命易逝，精神不老!

正定位列第三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首位，擁有“千古之美”的古建瑰寶，8處全國重點文物，名副其實，而她千古傳承的英氣，更是無價而永恒的精神瑰寶。

我想，古城有千秋不死的精神在，她永遠不會老去。

(責編：劉 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