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珍珠一樣的骨頭
即使連漢字握在手中的溫度都控制不了,我也還是要用它們壘房子的。好在它們更像積木,可以不停地被我拆來卸去。在這個過程中我熟悉著它們,它們也在接納著我。
我小學(xué)一年級的語文老師,是個小個子的賢淑女人。她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對漢字的書寫筆順從不猶豫。在我2004年末開始壘積木時。一度灰心喪氣得想念起她來,我甚至不如她熟悉那些字的高矮胖瘦,盡管在學(xué)校的眾多老師中她因不會罵人而成為無名之輩。我一次一次面對著斷木碎磚,想念她,覺得她更值得漢字們尊敬。而我一直是一個多么潦草的人!我還想起了一些在古漢語課上睡覺的日子……更為自己羞愧。
這過程像一場漫長的愛情和拯救,回頭看去,如同托爾斯泰的《復(fù)活》,我就是聶赫留道夫,心甘情愿地進入了一場被文字的認(rèn)真折磨。兩年,我的技藝其實只是在練習(xí)工筆畫,還不能給這些畫以生命。它們離安德魯·懷斯太遠,離貝克辛斯基就更遠。所以,我痛苦。但是,這折磨的過程讓我安心,讓我專注于折磨本身,這是惟一的收獲,離拯救的初衷很近。也是值得欣慰的事。
我想起了一句埃米·紀(jì)尤海的詩:愛情又聾又啞。誰在里面弄著,搞得一望無際。搭建的途中。我觸摸到了一塊磚的傷,又一塊。一段木頭的希望。又一段。它們在我的注視下不停地訴說,于是,手里的磚越來越重,木頭越來越有歷史。于是,我再次面臨巨大的痛苦。因為看到了一望無際。它們越來越多地在我周圍蘇醒,而我還沒有能力安置它們的輝煌去處。但是,因為克服了潦草,所以我厚著臉皮堅持。于是,有了這些歪歪扭扭的房子。它們不漂亮,漂亮的是我的堅持。前面依舊一望無際,沒有路,但是我想,總算是有能力把它們都喚醒了。
我望著它們想象,即將精美地走進書頁。那是被裝飾的結(jié)果。它們穿上合身而優(yōu)雅的字體,站在潔白的紙上,像首飾柜臺里的玉器。熠熠生輝。它們是我撿回來的那些石頭嗎?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雖然我知道僅僅是一塊石頭站在那兒也會很美。但我還是想起了那些打磨石頭的夜晚,因為耳畔的肖邦或者維塔斯它們有了不同的靈魂,因為接受了淚水或者茫然它們有了不同的命運。還有多少石頭沒機會站在這里?它們僅僅是為了變成玉器才來到這里的嗎?它們更多的日子其實是為了等待。雖然它們可以被等待的并不多。而我面對它們。是面對一種結(jié)局,它們早已離我而去。
可是,還是忍不住駐足,一遍一遍撫摸它們,想體會它們站在那個位置是否舒服?我望著。其實很無能為力。我的力氣在壘砌的過程中已經(jīng)用完。我已在它們中間死去多次。即便如此,我仍然知道,它們終將變成垃圾,而我不過是殫精竭慮地參與了一場垃圾的制造過程。
我的組建終將腐爛,長青的是漢字,它們是珍珠一樣的骨頭!因為對它們的迷戀和崇拜。我和無數(shù)個我們嘔心瀝血地將它們制造成垃圾,一遍一遍,一代一代。我還喜歡說,生生世世。
咳
咳嗽綿延不斷,最初是嗓子癢,咳一下是撓癢癢。后來從肺部伸出一只手來拽著喉嚨,一下一下便氣短,咳深陷下去。開始吃藥的幾天,情勢看好。有一晚特別重,幾乎一夜未睡,第二天明顯見輕。竊喜了一日,以為經(jīng)歷殊死一搏,終究戰(zhàn)勝了病毒、但是僅一日,它又弄出新的花樣來。一塊痰堅定地貼住喉管,挑戰(zhàn)般誘惑我連續(xù)咳上四五下,仍是甩不掉,敗下陣來。任其蹂躪。
性格日漸姑息無奈,想著明天可能就好了,它也會累吧?可是一個又一個明天勝利地成為昨天,我還在抗生素和它之間,被緊緊糾纏。扁桃體腫過又瘦去,皮膚也燒得沒什么意思了,惟獨它還是不想走,和剛來時一樣,年輕力壯。
今晚的咳。是標(biāo)準(zhǔn)的,飽滿、洪亮,每一小節(jié)拍都是到位的,不像氣短的那幾日常常半音。它是穿了西裝的,左上角的口袋插了潔白的手帕來會我,像克拉克·蓋博。我坐在電腦前打開一首夏奇拉的歌,熱烈的。我想它這樣隆重地附在我的身體里,調(diào)動我所有的激情,一次次撩撥我聲音的極限,應(yīng)該是有心事要表達吧?好吧,我等待,在夏奇拉起勁地窺視下。這折磨纏綿得實在是久了,久到我放棄了吃藥,就交付出去,想占據(jù)我的身體,那就拿去吧!月光正好。我的聲音完美無瑕,在你的指揮下,突破了生命的極限。
今夜,我想好好看看她們
我覺得那些字就像一個情人,很久沒有真心觸摸,就不聽話。寫字的過程,就像戀愛,什么時候可以讓情人變成愛人,我的那些字就不會讓我又愛又恨了吧?面對這些漢字。有時真的無能為力。就像一場不知底細的追求。
多么盼望,敲擊鍵盤的手,可以生出神奇的魔力,將那些字摸過,她們就充滿光芒,深情無限。我想,還是我愛她們不夠多,陪她們不夠久。
我用的字其實很少,每次也就不過二十行。我不能讓她們排成我喜歡的位置,就像我心中計劃好的那樣。她們從來就不聽話。她們需要很久才入戲。似乎在看我的笑話。她們站在那看我,看我決定不出是讓她們悲傷,還是讓她們悲哀??次覠┰?,一會聽音樂,一會吸煙,一會跑去泡茶,一通窮折騰。她們看累了,就伸伸懶腰,隨時準(zhǔn)備我點擊一下保存,然后把她們遺忘。
我一定是讓她們失望了。我不能讓她們變得更美,像我心中想的那么美。我如此笨拙,卻又缺乏誠意。我的愛若即若離,讓人擔(dān)心能否繼續(xù)。今夜,我想好好看看她們,雖然,我還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角度,擁抱她們。我也還不能確切地說永遠不離開她們,但是此刻,我想溫柔地看看她們,觸摸一下她們總是那么青春的腰身,我想說,愛,這個字,就一個,我的,我此刻最真實的,就在你們每一個的身上,我的字。
別·文學(xué)院
想走了,我的幼小心房,只裝得下一個月。面孔太多,互相擠得有些疼。不停地冒出來,讓我呼吸急促:
一頓預(yù)謀已久的午餐,被短信穿插得支離破碎。陽光照射著我的臉,我把詞語一減再減。恍惚間,大家談起各自的心事,傷痛一層層疊加,我覺得自己那么渺小,小小的傷口,難以啟齒。
該說的話,終究沒有說吧?就蘊在心中吧!醇酒都是這樣釀成的,我都明白的。馬上就會彼此很遠很遠,心是否還會相牽?只有歲月知道。我能知道的。是我們的寂寞,在一個月間互相尋找,在一個月后,繼續(xù)寂寞。我們,注定是孤獨的靈魂,煙花般奔到一起,制造了一起夢幻。到了攤開手掌,感受灰燼的時候了。
有神圣的東西嗎?你的小說,我的詩歌。離開這里以后。還將還原成笑話嗎?我們的互相鼓勵多么脆弱,誰都不知道,能夠堅持多久。
我聽到了一些風(fēng)流韻事、各色評語。有些人、很想從眼神判斷一下我的推測,但是沒有結(jié)果。我將帶著懸念回家。編織故事。我想寫一寫你們,我知道,最終,我寫的可能不是你們。
傷心
寫一首詩可能不會傷心,要傷心就寫散文。我拒絕真實的訴說。拒絕傷心。所以我寫詩。我在午夜里毫無征兆地蘇醒,回憶一些剛剛發(fā)生的情節(jié),我覺得有些細節(jié)應(yīng)該讓我傷心。但是,我很容易地就克制住了:我覺得真正讓我傷心的應(yīng)該是這一點,生命已經(jīng)干澀到體驗不到痛了。
我從來不相信一個人天生就沒有痛感。他不痛。只是不讓我知道。我們不痛,只是因為都以為對方不痛。以為是一場拯救,卻不想是一場在小心猜測中自以為猜中的猜不中,永遠沒有自信心,不給對方,也不給自己。繼續(xù)的消磨,有人喜歡。我喜不喜歡。不知道。
我連自己傷不傷心都猜不中了,只是知道,有一些片刻,我歡喜。本想就此明白一些什么。卻不想,這肉身原來是一團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