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桌上放著手機,你可以滿世界地打聽遠(yuǎn)方朋友的消息。它們都是零碎的事件。
像早上穿過那條馬路,晚上,又要穿過。樓下的那對男女對冬天到來的氣息沒有知覺,他們坐在陰涼的樹下,他們盼望黃昏的來臨。
我看樓下那保安的深灰色的服裝、玻璃反光的墻面、電線桿的高壓線、廣告橫幅,灰白的天空中什么也沒有。樓梯間留著從前的電話號碼、女保姆服務(wù)廣告。泥瓦工和保潔員的電話被人涂掉,下面寫著辦證電話號碼。蜂窩煤堆在那里,寒氣逼人的冬天只剩下貪婪的夢想。
我去路上,見到陌生的人,他們買回洗衣粉、衣服、水果、白酒、香煙、青菜、紙等。
一個無聊的冬日,臃腫的女人扎堆地曬著太陽。一個沒事可做的人把一個塑料瓶子摔在街道上。然后,他吐痰而去。
我晚上夢到他身體爬滿癬一樣的東西,那些小道消息、廣告語、謊言發(fā)布者,粘滿了他的手、臉、耳朵、眼睛和鼻子,讓我不知所措。電暖氣的噪聲細(xì)密地傳輸出來,夜,深得有些寂靜。
我把撒在地上的紙撿起來,寫上一些詞:黑、燈盞、水泥、身體。我隨手草畫了自己的桌子、一本書和一個卡通人?!包S金在天空舞蹈”——它閃爍著一些可怕的光。我的手忽然有些顫抖起來,煙灰落在上面,悄無聲息。我忘記自己抽了幾支煙。在那間窄小的房子里。鍵盤上的標(biāo)簽寫著:揭開表層,查詢真?zhèn)危@仿佛謊言都寫在我們的臉上。
那個喝啤酒的人在夜里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那個奔跑在路上的汽車鳴著高音的喇叭。
那個樓下的人喊著樓上的人下來。
那個夜歸的人蹬著大步敲隔壁的鐵門……
我在安靜地睡覺或者沉默。那些黑漆漆的晚上。我們用身體抵擋著寒冷的風(fēng)。
我在想著一些很小的事,令他們內(nèi)心疲憊,并安穩(wěn)地睡去。
百感·交集
我想去一個地方,它要滿栽桃李。有小溪,還要有桐子樹。春天開著白色的花,樹上爬著一種身體綠色的毛毛蟲子,蜇在手上刺痛。
我想十年回一次鄉(xiāng)下。我祖母還活著。白頭,少年心事,還在路邊和陌路之人搭訕。你喜歡看童子趕著家禽四處奔跑,看我在遠(yuǎn)方。電話里你莫名其妙地發(fā)呆,我一個人在說話。而斯人已去……橘花還開在井邊。我想帶著兒子去看你,他還不會說話。他喜歡看水,看那些無名的小花,他和我小時候一樣把尿灑在莊稼上。
夜里醒來,我坐在露臺上,隨手翻動幾頁書。照片落在我手上,我想起來打個電話,但你已經(jīng)睡去半年多了,怕被驚擾,怕被問候。
如果在墓碑刻上字,它只能被我寫著:母親。除此,我們都不會放心。
你沉靜在大地的身體里,回到襁褓的時候的溫暖,這是一次輪回,永生也是永滅,我們隔著泥土互相取暖。我們之間長著草、樹木、季節(jié)、世界,但我一伸手仿佛回到自己的童年。
在楊家村
夢想是那么可怕。比現(xiàn)實還要可怕。
在楊家村,我喜歡的一切,像戀愛時的少女、蘭州人的拉面、云南人的過橋米線,但我這個湖北人喜歡聽秦腔和吃熱干面。小販在東邊吆喝,我在屋里睡覺。我不知他們一天中發(fā)生的事情。
茶罐子在桌子上,土灰色器物,散發(fā)出茶的氣味。在楊家村,我聽見夜里的叫聲,他喊出無數(shù)人內(nèi)心的不安。那條昏黃的街,破落的棚戶市場上,我可以很晚去買回酒和日雜貨。
有一天,我去幫朋友搬家,他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他留下的東西放在我的出租屋里,給我的是沒用的參考書、煤氣灶、天然氣罐。一臺破舊的電腦被他賣掉了,換了路費。臨走時。我送他幾包煙和方便面,他把我的電話號碼寫在本子上,很多年過去了,我們從來沒有聯(lián)系上。
我打算不去想這些事情。
我們那年輕力壯的身體現(xiàn)在慢慢臃腫起來。現(xiàn)在,它開始衰老,可能他怕見到我。
贊美詩
我要贊美你的容貌姣好。像冬天的大白菜那樣蓬勃生機。我要贊美你孤零零一個人養(yǎng)活這個世界,自己從不害怕被人拋棄。我要贊美你的不安分守己。你的活著證明了有人在茍且。
正在那時候,乞討者活下去是為了什么。你呢?你可能想到那些陌生人的手和身體,你的父母、迷亂的生活場景、河流和一個村莊的地名、那片茂密的水草。最終你淪為殖民者的異鄉(xiāng)人,在安詳?shù)臅r代開始衰敗和失落,這是不幸的。
你不至于那么悲觀,你完全蛻變成另一個人,你無所謂地用身體適應(yīng)這個變化的過程。它可能引起皮膚和心里的不適,這不可怕。硫磺軟膏或皮炎平就可以把它輕易地抹去。但你心里的痛像被割掉的藤蔓一樣糾纏在一起。
我要贊美你的疼痛,身體像馬蜂窩盛開著千瘡百孔。美麗的花朵從來就是有毒的。那些可憐的人在大街上奔跑,安慰了那些孤獨的心靈。
你如同易拉罐那樣掏空自己的一切。
青春被修剪得體無完膚。
致父親
我今天帶你去醫(yī)院,你說這里的大理石地磚很漂亮,你坐在塑料凳子上看非常白的天花板。很多人排隊掛號和取藥,你眼神有些木訥地看著。那么安靜地想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我?guī)闳ト龢堑暮粑鼉?nèi)科,你走到二樓時。喘著氣,你說有些胸悶,你停頓了一會。你說,可能是走得有些快了。我看著你的樣子,我心里頓時酸楚,你已經(jīng)老了,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父親!
醫(yī)生聽你說著自己的方言,我把剛才看到的情形告訴了他,但病歷上什么也沒寫。他在處方上寫著:胸悶、呼吸困難、持續(xù)時間十年左右,心電圖,正位胸片、透視。我忽然預(yù)感到一個詞——塵肺!你二十年的礦工史,每天吸進氣管的灰塵,肺部的灰塵,可能布滿你的胸腔。你有時候喘著粗氣,不停地咳和吐痰。我不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是否將成現(xiàn)實,我希望時間回放到從前。你沒有珍惜自己的性命,我有些悲傷地責(zé)怪你:你即便考慮到職業(yè)帶來的后果,但你無法做出選擇。
你和我一樣只是個農(nóng)民,有人總是理解不了的。我們坐在走廊的凳子上默默地等待胸腔透視的結(jié)果,寒風(fēng)從過道的門縫滲進來。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了,我問了大夫幾次。他們沒人搭理我。等吧,有人終于喊到我父親的名字了。這是個不幸的結(jié)果:塵肺!肺部的陰影猶如這個冬天光禿禿的樹,它們還掛著干枯的葉子。而你很平靜,你說。很多人活在那里也不知道,他們卻患有塵肺,有的工友已經(jīng)痛苦地死去,還有的工友多年前死于礦難中。
父親!
你很平靜地說著以前的事。我們在去臨潼的路上,你突然對我說,秦始皇也沒想到在他死后的兩千多年,我去看他。你生命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過程。你能判斷稗草和稻子的細(xì)微區(qū)別。已經(jīng)夠了。站在市井繁復(fù)的角落,他們一眼就能識別你的故鄉(xiāng),來自遠(yuǎn)方,你拘謹(jǐn)而卑微,你就是我父親。
詩
我們搬了三次家。我們一起買牙刷、青菜、鍋鏟、天然氣、水果、洗衣粉。我們一起去超市、面館、雜貨店、師大路、夜市、至相寺。我們要小心地生活著,我們從陌生的事物中尋找那些相處的細(xì)節(jié)。請你保持沉默。我要寫一份很長的信,它是-首詩,像聶魯達(dá)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在夜里,我讀那些句子給你——
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
沒有人看見我們今晚手牽手
而藍(lán)色的夜落在世上。
我從窗口看到
遠(yuǎn)處山巔日落的盛會。
有時一片太陽
像硬幣在我手中燃燒。
看,這純凈得一塌糊涂的詩,讓我想起那時的五月送給你的草莓和櫻桃,我記得我把它們送到你的窗臺,沒見你就走了,心里至今還有些忐忑。我不知道你收到?jīng)]有,我一直沒有問起。現(xiàn)在我們有了孩子,我們一起為他買奶粉、尿不濕、玩具、棒棒糖和衣服。我們一起為他拍照、喂食、把尿、洗澡,你有時埋怨我的動作有些粗心。是的。我是一個男人,這不是借口。我生活中是個不精致的人,我不整理衣物,我常把東西丟三落四。有一次,你去上海,我把家里的鑰匙不知落在哪里了,我進不了門。我叫來物業(yè)管理的人把鎖開了,我發(fā)現(xiàn)鑰匙在書桌上。
。
生活是不平靜的。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谷物、四季、煙火、紙張和筆。我已經(jīng)向生活低下了額頭。生活是那樣多的誘惑和陷阱,我們不停地把自己陷下去。家庭是不需要講原則的地方,我知道。我是個虛偽和自卑的人,請你原諒我,我在庸常的生活當(dāng)中是多么的不值得推敲。
沒有什么事情能阻止我們的付出,哪怕這虛假的面具是還原于生活的,請你原諒我,我的想法太多,是多么的不切實際。但我會答應(yīng)你,每年,我家鄉(xiāng)的山野梔子花開,我?guī)闳タ窗咨幕?,很白,整個春天,都很白。帶孩子一起去,在陌生的地方,他喊我們: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