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　冉

一

解脫了。真好。

這是我從火車站口出來時說的第一句話。這里的人行色匆匆，連抬頭看看天空的時間都顯得極為奢侈。

我伸出手掌，想兜住陽光，可是這里的光線比家門口的要亮得多。于是我的眼睛有點被灼痛的感覺，從來沒有過的，內(nèi)心好像已經(jīng)赤裸裸地暴露在炎日之下的感覺。但很快這種感覺便被來來往往的人的嘈雜聲以及尖銳的車子鳴笛聲湮沒。

開機。我隨便按個陌生號碼，發(fā)了條短信——我在這里，呼吸到了很自由的空氣。

二

兩個小時前我平靜地質(zhì)問那個被我稱作媽媽的女人。我說，你又把我的吉他扔在了哪個垃圾站？

我燒了。幾根弦掛在一塊破木頭上，撥幾個“冬冬”的聲音出來就能上重點高中嗎！

重點高中！重點高中！哼！我想跟她說，阻止我彈吉他就能上重點高中了嗎？

以前，吉他最多也不過是被扔在離家遠遠近近的垃圾場，我還能偷偷撿回來，擦干凈?？墒沁@一次，化灰了。它的灰，也許被風吹到了許多地方，也許就混在我身邊的空氣里。我深呼吸，可就是沒有嗅到它的氣味。

我厭倦她的頻頻干涉。我甚至懷疑自己不是在忍耐而是懦弱。我說，好，你別后悔。

于是我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我根本不想再看到她那用五官表現(xiàn)出來的復雜心情。

三

“我就要最貴的那一把?！?/p>

出來的時候我?guī)狭怂蟹e攢下來的錢，這些錢足夠我去買新吉他。

我游走在廣州的大街小巷里。我很放肆地一邊走一邊彈吉他。我還唱著流浪歌，一遍又一遍。周圍的人好像都把我當成瘋子了。也好，眾人皆醉我獨醒。我要夢想，這有什么錯！

午后的陽光狠狠打在我的身上，我抬頭望望天上的這個家伙，不再耀眼。哼，你的能耐亦不過如此。

流浪人唱流浪歌。我突然構(gòu)思出了這么一句話。

原來，天才都是在落魄中誕生的。

四

累了。于是我坐在路邊，看著過往的行人，最后，懵懵懂懂地跟周圍的人擠上一輛公交車。

百般無聊看著城市里倒退的景點，我突然想起家里沒打完的游戲……

“醒醒啊?！庇腥耸箘艙u我。老媽今天一定吃錯藥了，平常她都用雞毛撣子叫我起床的。

痛！頭被打。我一下子睜開眼，是司機大叔。他說：“小子，你該回哪就回哪吧，這都最后一趟車了?！弊詈笠惶?？半夜11點了？我看見車里只剩下三個人，司機，售票員還有我。我說不好意思啊，于是背起吉他下車了。

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我走了很久?！案纭保衣牭揭粋€聲音。

“哥，你等等我啊！”出于好奇，我回望。還沒有弄清什么狀況，一個女孩就沖過來一把抱住我，淚水吧嗒吧嗒掉了下來。她說：“哥，我等你等得好辛苦。”我糊涂了：“我不是你哥。”“哥，你走了以后爸媽很痛苦，你回來吧！”我覺得我大概是遇到麻煩了，我說：“我真的不是你哥，你認錯人了吧?！?/p>

五

餛飩店里。老板娘極不情愿地將剛要鎖上的店門重新打開。我狼吞虎咽地扒著碗里的面。女孩呆坐。我問她：“你在等你哥嗎？他去哪兒了？他為什么不回來？”明亮的燈光將女孩蒼白的臉映得更無血色。老板娘很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說：“吃完就趕緊走。要打烊了！”

我拉著幾乎失神的女孩很不快地走到了寂寥的大街上。她在這時說：“我哥離家出走了，兩年前?！蔽业哪_步停下了，也許是不好意思再往前走。她又說：“當時爸媽打了他，史無前例的狠。因為那時他紀律太懶散，被學校勒令退學。爸媽封了紅包去學校，對著校長哭得幾乎跪下了。可是，事實還是那么無情。爸媽回到家，我哥居然還跟一群酒肉朋友在路邊賭錢。爸媽把哥帶回家，吊著他打。那晚哥就帶著一身傷痕跑了。爸媽以為他只是一時賭氣，也沒怎么在意?？墒?，四天，三周，兩個月，一年……”

我不安地聽著女孩的訴說，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一種沒有來由的心酸開始在我心中醞釀。女孩繼續(xù)說：“街上張貼了無數(shù)的尋人啟事，爸媽一次次到警局去，卻總是失望而歸。他們甚至乘火車到了很遠的地方去尋找……我真的很想哥哥……”我想抱抱她，給她點慰藉，可是，最后也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我鼓起勇氣說：“今晚，我當你哥吧?！?/p>

真的？她的眼睛里閃出別樣的光彩。她像小兔子一樣快活，她問，我真的能叫你哥嗎？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哥哥，我叫小伊。哥哥要記住小伊啊?！?/p>

小伊。我記住你了。

六

那晚一直和小伊坐在街邊的噴泉池邊上。我聽她絮絮叨叨地講關(guān)于她哥的一切一切。說到好笑的地方，我們笑成一團。不知道已經(jīng)是什么時候，總之天越來越黑，后來又越來越亮。我留意到，天邊那顆啟明星正窺視著我們。

小伊說我該回家了。于是我們站起來打算告別，但是對視時不禁爆笑。我說，小伊，你大概快成國寶級人物了。

小伊說，哥哥你不也一樣嗎？回去記得用熱雞蛋敷敷眼睛??！回家？小伊，也許你不知道，哥哥的家在一百多公里以外。

我看著小伊離去的背影，突然她又折了回來，澀澀地說：“哥哥，你可以……抱抱小伊嗎？”我遲疑了很久，伸手。我感到她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我聞到一陣嬰兒體香。她在我耳邊說：“哥哥，小伊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其實，就在昨晚，爸爸接到來自警局的電話，說我的那個哥哥在山東參與了個很大的搶劫案，被逮捕后關(guān)押在那邊，判了有期徒刑。見到你的時候我還在想，哥哥怎么回來了？我多希望在我面前的就是我的哥哥……爸媽決定了，今天一早就去山東親口告訴哥哥，我們等他回來……今夜，謝謝你，讓我找回這種當妹妹的感覺……”

小伊回家了。

七

這一刻的我，好像又變成一個新的我。我突然忍不住打開手機，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墒牵幌伦颖某?0多條短信，全是媽媽的。

5：18——再不回來吃飯，今晚就別進這個家門了！

11：52——你又跑哪兒去啦！你就不怕你爸揍你？

2：06——快回來吧。你別嚇?gòu)寢尠。?/p>

4：27——是媽媽的錯，媽媽再也不阻止你學吉他了……回來好不好……

突然之間，內(nèi)心蠢蠢欲動的某些欲望已經(jīng)癟下去了。我只想乖乖地活在媽媽平靜的護翼之下。我看看北京時間，已經(jīng)5點59分了。我按鍵，發(fā)送信息，說：媽，我這就回去。

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