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

大福是一只貓，一只流浪貓，在人們的攆罵聲中茍且偷生，餓了就去垃圾堆里翻翻或者跟流浪漢搶搶食物，困了就在草叢堆里瞇一覺，居無定所。

沒有人知道大福從哪里來，它的主人是誰，只知道它叫大福，因為它脖子上的鈴鐺刻著這兩字。這鈴鐺大福很小時就一直戴著，現(xiàn)在大福長大了一點兒，系著鈴鐺的紅絲帶顯得緊了，跑起來再沒有鈴鐺清脆的響聲，取而代之的是那種被壓抑得緊的聲音。

大福其實是只很漂亮的貓，毛發(fā)雪白發(fā)亮，而且很光滑，只在耳朵和四只爪子尖上長了一小撮黑色的絨毛，更顯俏皮可愛。但因長期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大福渾身臟兮兮的，背上還粘著一塊口香糖，右前爪上有一條疤，那是一個醉酒的男人留下來的。那天晚上，大福正在垃圾堆里找吃的，它餓了一天了，突然一個滿身酒氣的男人一把抓住它后頸，將它提了起來。大福害怕極了，喵喵亂叫，拼命地掙扎，貓爪子四處揮舞，將男人的手腕劃出了幾道血痕。男人被激怒，從口袋里掏出了把小刀，大福掙扎得更厲害了，小刀劃過它右爪時，巨大的疼痛讓大福狠狠咬了男人一口，男人下意識地松了手，大福乘機逃跑，撿回一條命，但右爪的傷痕就一直伴隨著大福。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去，大福每天吃飽飯后除了敞開肚皮躺草地上曬太陽之外，最喜歡的就是趴在路邊的灌木叢旁，聽那個流浪歌手唱歌，反正貓聽歌又不用給錢，不聽白不聽。那個人唱得真不錯，連大福這種流浪貓都陶醉其中，聽得直打瞌睡，有次險些栽下臺階，是那個流浪歌手及時將它拉了回來，否則大福的腦袋早就磕出腦震蕩了。那人真好，大福想。大福跟那個人成了朋友，流浪貓跟流浪歌手。

流浪歌手吃飯時會給大福一小團飯團讓它慢慢啃，流浪歌手有時會望著天空的云發(fā)呆，大福也跟著看，但它想不明白那些個云有什么好看的，我洗干凈了也跟云一樣白啊。大福撓撓腦袋，轉眼喵喵地跑去抓蝴蝶了。流浪歌手這時會微微笑起來。他笑起來真好看，大福想。有一次，流浪歌手起了興致，單獨給大福唱了首歌，大福不知道那首歌叫什么，但很好聽，把大福高興得連著幾天都在蹦跶，喵喵地叫。

流浪歌手有時來，有時不來，不定時，連大福都不知道他今天會不會出現(xiàn)。雖然它是只流浪貓，跟流浪歌手卻有相通之處——都是流浪者。但它不懂他，他真不是個合格的流浪者，大福想。大福最近是想太多了，例如流浪歌手抱著吉他唱歌時就像個落魄貴族啊為什么它也在流浪就沒有那種氣質(zhì)呢;流浪歌手走路姿勢真好看，為什么它走起來就像個小丑諸如此類的。大福抑郁了，它開始琢磨走路姿勢和儀容，每天起早摸黑地練習，活像《賣花女》里面的女主角，只不過一個是自愿的一個是被強迫的而已。

但就在它練得有點兒起色時，流浪歌手告訴它，他要走了，要去別的地方流浪。大福愣住了，它沒想過有一天流浪歌手會離開，雖然他有時會消失個三五天不出現(xiàn)，但也總會等到他回來。大福瞬間拋棄了儀容什么的，撒潑一樣咬住流浪歌手的褲管不讓他走，流浪歌手笑笑，摸了摸大福的頭，扳開大福的爪子和牙齒，轉身走了。大福緊追著載著流浪歌手的公交車，脖子上的鈴鐺因身體的運動發(fā)出喑啞的聲音，像是在哭泣。奈何它的四只小短腿沒有車子的四個輪子快，不一會兒大福就跟丟了，最后看到的是流浪歌手朝它揮了揮手，公交車轉個彎就不見了。

大福呆坐在馬路中央，對嘈雜的汽車喇叭聲置之不理，好一會兒才拖著身體離開。大福很傷心，流浪歌手不要它，自己一個人走了，它以為流浪歌手會有一點兒喜歡它的，但他就這么拋下自己走了。清晨的太陽還很溫柔，像在安慰大福，大福抬頭望了望天，晴空萬里，蔚藍如海，明明是那么好的天，怎么會有分離呢？大福不懂，它也不想去弄懂，因為它決定了，它要跟著流浪歌手去流浪，做一只真正的流浪貓。

大福跑去拿自己的行李—— 一條干巴巴的咸魚。那是流浪歌手送給它的，魚頭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魚身和魚尾藕斷絲連。大福一直沒舍得吃，寶貝似的收著，它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吃，就一直收著。大福叼著咸魚，往流浪歌手離開的方向跑去。

大福離開了小鎮(zhèn)，獨自一貓，哦不對，還有半條魚，踏上了流浪的旅途。

大福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很漂亮的房間里，房間的壁紙是常春藤式的，那些藤蔓畫得跟真的似的。大福沒見過常春藤，它只見過爬山虎。小鎮(zhèn)上有一間倒塌了的泥屋，通常沒人去那兒，爬山虎最喜歡這種地方了，所以拼了命地長，不到一年就將泥屋覆蓋了一層油油的綠色，大福很喜歡去那兒玩，常常玩到忘了時間。大?；瘟嘶文X袋，繼續(xù)觀察房間，屋頂上有一盞很大的燈，跟大福平時在小鎮(zhèn)偷偷跑進別人家里看到的很不一樣。那盞燈是玻璃做的，散發(fā)出柔和的光，很溫馨，也很閃。

大福餓了，在觀察完房間后它終于意識到自己餓了。舔舔嘴巴，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兒。魚？它的魚呢？大福喵喵叫起來，滿屋子亂跑找它的魚。

大福更傷心了，流浪歌手不要它，連他送的魚也被它弄丟了。

抱大福回家的是個小女孩，大福在小女孩坐的車前暈到，嚇了小女孩一跳，急忙送去獸醫(yī)院，結果大福只是太累睡著了而已。大福也忘了它走了多久，好久了吧。

大福還是一副臟兮兮的模樣，小女孩要幫它洗澡，大福死活不肯，滿屋子亂竄，最后逮著機會趁小女孩不注意逃了出去，連魚干也不要了。

以前不是沒有人想要收養(yǎng)大福，大福都逃了出來，因為他們都要幫大福洗澡，他們嫌大福臟。但大福怕水。

有一年大福出去找吃的時候跟一只大黑狗打了起來，小小的大福根本不是大黑狗的對手，很輕松就被大黑狗拱進了池塘里。大福在池塘里撲騰著，眼看就要沒入水中了，幸好那個池塘是公園里的，有人在劃船，船上的人救了大福。從此大福對水敬而遠之，總是離池塘遠遠的。

坐在馬路邊，看著面前的車水馬龍和高樓的五彩霓虹，大福突然想起，自己是要去流浪的。

大福站起來，一溜煙兒跑了個沒影兒。

大福流浪了兩年。

這兩年里，大福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種人，看過很多件事。

大福去到過窮鄉(xiāng)僻壤，那里的人很單純，有些還很貧困;大福也去過國際都市，那里的人有很多種，大?？吹皆诮鸨梯x煌的大酒店里人們推杯換盞，歌舞升平，也看到過想在城市里站穩(wěn)腳跟的年輕人，每天朝九晚五;大?？吹竭^鶴發(fā)童顏的老人帶著疼愛的孫子孫女在公園里散步，也看到過老態(tài)龍鐘的孤寡老人在養(yǎng)老院門口翹首盼望兒女來探望自己……

大福在一個很美麗的地方遇見了自己的愛情。

那是個黃色毛發(fā)的可愛小母貓，很膽小，蜷縮在主人懷中。但小母貓很活潑，她喜歡在主人的腳邊玩躲貓貓，讓主人抓她不住，她也很喜歡跟主人撒嬌。

這是大福遠遠觀察到的，大福喜歡她，很喜歡。但它知道她肯定看不上渾身臟兮兮的自己，而且，它還要流浪。所以，大福在離開前深情地望了她好幾眼，然后繼續(xù)流浪。

自始至終，小母貓都不知道自己曾被如此深地愛過。

我是在一個公園里看到大福的，那時，大福已經(jīng)奄奄一息。貓的壽命很短，是不能與人類相比較的。大福的眼睛很清亮，直到它閉上眼。

我將大福葬在了爬滿爬山虎的泥屋底下?；秀遍g，好像還可以看到大福揮著爪子在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