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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期淚灑江南雨

        2008-12-29 00:00:00李文熹
        書屋 2008年4期


          至友王佑武、陳壽格夫婦在看到拙作《殷海光故家的幾件往事》(載《書屋》2007年第10期)之后,勾起了他們塵封已久的痛苦回憶,當他們在電話里對我談起那死死壓在心底的凄慘往事時,我被震驚了。不幾天,佑武和壽格給我送來由壽格的父親生前為紀念他的父親、也就是壽格的祖父陳簡青老人而編印的一本十六開的油印紀念冊子。當我把這本紀念冊通讀一遍后,心情沉重得好幾天都不敢再去翻看放在桌上的這本書。
          
          一
          
          上世紀初到其后近五十年間,在湖南耒陽有兩個著名的文人學者,其中之一就是教育家陳簡青先生。
          陳簡青先生學名斗寅,字簡青,1880年12月11日(清光緒六年夏歷十一月初十)出生于湖南省耒陽縣鴻鶴泰平村(今沖頭村六組)一個崇文尚教的耕讀之家。幼承庭訓,聰慧好學,七歲從祖父彝春公發(fā)蒙。因簡青先生三歲時右臂不慎骨折,傷愈后右手稍短于左手,及至發(fā)蒙后右臂不能大張,握筆有礙,乃用左手懸筆學大字,右手習小楷,持之以恒,遍臨家藏碑帖,終至書法有成。
          1896年簡青先生十六歲時,師從資篤生先生求學于淝江書院。兩年后入縣學,補博士弟子。簡青先生自發(fā)蒙后,即開始了艱苦、踏實的求學生涯,先后就讀于岳麓書院、石鼓書院和衡陽船山書院,曾師從國學大師王闿運。王闿運先生在批閱學生的作文時,曾批簡青先生作文為“美女繡花”,譽其文采秀麗。經(jīng)過二十余年的刻苦學習,簡青先生為日后從事教育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至三十歲時,簡青先生學有所成,曾一度主講耒陽紫云書院。當時,西風東漸,簡青先生深感應加強新文化方面的修養(yǎng),遂于民國元年他三十二歲時,再度進入岳麓湖南高等師范文科深造。時湘中名宿瀏陽劉蔚廬、湘潭孫繼虞、臨湘吳鳳笙、寧鄉(xiāng)成贊均、長沙袁淑輿等,在此多列講席,但對簡青先生則以學友視之。同學中有衡陽的劉豢龍、蔡漁春、段嶁生等,對簡青先生則以師視之,遇到爭議的地方,如學生一般向簡青先生請教,在熱烈的討論中含英咀華,求得真知。經(jīng)過四年融會貫通的學習,淹貫博洽的簡青先生正式走上了教書育人的教師道路。
          據(jù)湖南師范大學劉巳明教授1986年回憶,他于1919年考入衡陽成章中學,編在九十班,國文教師就是簡青先生。當時耒陽籍同學李漢藩、劉泰、李笑春、谷梅青,以及衡陽同學戴匡平、黃宣等所作進步作文,簡青先生極為贊賞,時作范文在班上朗讀。1922年,成章中學以李漢藩、劉泰為主,成立進步讀書會,每逢星期日,把許多進步書籍陳列在本班教室,供全校同學閱讀,不僅可讀,還可買,劉巳明教授當時就買了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對學生的這些進步活動,簡青先生一貫是支持和鼓勵的。后李漢藩、劉泰在革命斗爭中光榮犧牲;李笑春武昌高師畢業(yè),任貴州大學中文系教授;戴匡平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亦在湖南師范大學當教授。他們回憶起某次簡青先生在班上問學生:“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當如何解釋?”有同學回答:“讀書要經(jīng)常溫習,及有所得,就很高興了。”簡青先生滿面笑容地說:“可不可以這樣解釋:學,既要按時溫習,又應安排時間休息,也就是合理地安排讀書和休息時間,一定的時間讀書,一定的時間休息,及至學有所得,難道不是很高興的事嗎?如果只講‘學’而不安排好休息,樂從何來?”春風化雨,飲水思源,他們都深切感念簡青先生當年的諄諄教誨,給他們打下了扎實的文化基礎。
          中國讀書人講究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處世原則。簡青先生師承三湘文化傳統(tǒng),在國弱民貧的二十世紀初期,他卓有遠見地預感到天下將風云際會,故把培養(yǎng)青年、給國家輸送人才,視為讀書人的天然職責。簡青先生滿腹經(jīng)綸、學貫中西,除了與秉承書香門風、資性敏悟、接受新文化新思想、鍥而不舍地求學相關聯(lián)之外,還深受撫養(yǎng)他長大成人的二嬸母的節(jié)操影響。
          簡青先生半歲時,他祖母做主,承祧早逝的二叔父一房,由二嬸段氏撫養(yǎng)教育。二嬸溫厚有禮,通大義,深諳教育之法,故對簡青先生課讀極嚴。當時家中田產(chǎn)僅夠自給,二嬸自奉甚儉,但送給塾師的報酬分毫不少。簡青先生稍長,開始交朋結友,每次有朋友來,二嬸都熱情款待,并希望他們交流學習所得。如果來的朋友嬉戲過度,二嬸必出面教育,由是給簡青先生以自振的鞭策。簡青先生入縣學后,遠赴衡陽、長沙等地求學,學費及生活所需,皆由二嬸典鬻田畝供給,毫無吝容。每次假期,簡青先生回家,二嬸都要問其功課。在簡青先生學習中遇到困難時,二嬸總是予以寬慰,并幫助找出解決的辦法。簡青先生十一歲時,生母去世,彌留之際,把三個孩子托付給二嬸,當時簡青先生的大哥十七歲、大姐十四歲,細妹尚在襁褓。二嬸對三個孩子如親生一般疼愛照顧,直到各自成家立業(yè)。簡青先生二十一歲時,就讀宜章官廨雷先生,他將二嬸的事跡寫成行述請教雷先生,雷先生閱后嘆為奇節(jié),并為之書有四六句敘其事。寒假時回家,簡青先生向二嬸稟告此事,二嬸笑道:“我哪禁得起!”1910年二嬸病逝,簡青先生痛不欲生!喪事后,他將二嬸行述補充完整,于1915年請時在岳麓書院任教的臨湘吳獬先生批閱。吳獬先生閱后評曰:“讀之肅然,可歌可泣,知生賢有由也?!辈⒁虼丝隙撕喦嘞壬t良方正的品行是有其家庭淵源的。
          吳獬先生一言之譽,的是確評,簡青先生終生未辱此言!他的賢良方正、他的躬行實踐、他的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是他一生為人處世的圭臬,也成了他終生的負累。
          
          二
          
          兩千多年來,中國傳統(tǒng)讀書人就是沿著傳道授業(yè)解惑這條線延續(xù)下來,簡青先生自不例外。但他并不是一個讀死書泥古不化的私塾先生,而是一個在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上,接受新文化新思想,勇于開拓并善于籌劃的進步知識分子。簡青先生對湘南特別是耒陽教育的最大貢獻,就是創(chuàng)建廣湘中學。
          那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初的事。當時湘南二十四縣,只有衡陽建有公、私立中等學校六所,故每年從湘南各縣來衡陽報考中學的考生大半不能錄取,其中又以耒陽學生為多。簡青先生睹此狀況,憂心如焚,他清楚地知道,掌握了科學文化知識的青年就是國家的未來,多一個青年受教育,實現(xiàn)富民強國的理想就多一份力量,遂奔走呼吁,與當時教育界知名人士蔣克誠、谷巨山、李芷芬、李嘯村、黃銓一、吳仲祁、蔡誠等,于1924年在衡陽創(chuàng)建廣湘中學。
          廣湘中學創(chuàng)建之初,成立校董會,簡青先生雖是主要創(chuàng)始人,但他考慮到應把主要精力放在教書育人上,遂力推蔣克誠為首任校長,自己只列主要校董之一。眾人見為創(chuàng)建廣湘草創(chuàng)擘畫、艱虞獨承的簡青先生主動讓賢,非常感動,遂互相揖讓,精誠團結,很快,廣湘中學成為湘南的名校。
          1927年,北京大學傾慕簡青先生的道德文章,派專人來湘,聘請簡青先生赴北京大學任教,這在當時是頗為轟動的事。因校長蔣克誠長期不在學校,校中事務實際上由簡青先生主持,他考慮到廣湘創(chuàng)辦不久,根基未固,及大批湘南學子急切求學的困窘,遂拋名利于身外,婉辭北京大學聘約。
          簡青先生婉辭北京大學聘約的行為,實際上就是儒家思想的精髓——“仁”的光輝體現(xiàn),也是中國傳統(tǒng)讀書人道之所存師之所存的范例。古人有責己重以周、待人輕以約的優(yōu)秀傳統(tǒng),重以周,不致懈?。惠p以約,則樂為善。簡青先生承襲船山、岳麓遺韻,古風猶存,他離不開湘南一批又一批嗷嗷待哺的學子;他離不開養(yǎng)育他幾十年并讓他學有所成的湘南故土,他要回報故鄉(xiāng),以悲憫的情懷,把自己的愛一點一滴地灑在故鄉(xiāng)那干涸的赭紅色土地上。這種愛,這種善,這種仁,正是千百年來積極的、正面的中華文化點滴積累的優(yōu)秀結果。
          讀書人是文明的脊骨,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在烽煙遍野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簡青先生以讀書人的脊骨和知識分子的良心,殫思極慮,為廣湘中學的生存費盡心力。
          
          廣湘中學原設在衡陽市江東岸,創(chuàng)辦不久,簡青先生見各方面漸入正軌,為盡快提高湘南的文化教育水平,他除在本校任教外,還同時兼任衡中、五中和六中國文課。1938年,由于日機轟炸,廣湘師生每天清早要跑到十華里以外的山區(qū)防空,在樹林里堅持上課,晚上再跑回學校就寢。有一天校舍全被日機炸毀,幸好師生員工早已跑進山林,沒有人員傷亡,但學校所有房屋、教具及師生的行李全被毀盡。在原校舍難以繼續(xù)教學的情況下,學校召開校務會議,決定全校師生立即疏散,學生暫時回家,待學校搬遷后,另行通知復課。不久,擇定衡南新市下街壽佛殿為校址,繼續(xù)上課。嗣以董事會內(nèi)部意見不一,影響教學,簡青先生于危難之際出任校長,書生本色,挽狂瀾于既倒,與在耒陽的董事商議后,力主將廣湘中學從新市遷至耒陽城郊零洲坪,成立籌建校舍委員會,推李嘯村先生主其事,所需經(jīng)費,由簡青先生變賣部分田產(chǎn)和自己的全部薪資積蓄支付。于是租賃到幾十畝土地,用竹木、泥草搭建臨時教室、辦公室及師生寢室共十九棟,于1941年3月開學,入校學生達五百余人。誰知5月的一個深夜,校舍被壞人放火燒毀,師生衣、食、住頓成問題,李嘯村因負總務責任,急得在地上打滾,許多學生號啕大哭。簡青先生在此急難中,安慰全校師生道:“困難當頭,壞人能火毀學校,決不能阻我作育人才的決心。我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讓學校倒閉、學生失學。我們只有同舟共濟,齊心協(xié)力,重建學校,渡過難關!”乃帶同李嘯村等,連夜與當?shù)剞r(nóng)村聯(lián)系,借用堂屋,日作教室,夜作宿舍,堅持上課。簡青先生在安頓好師生臨時教學生活后,為長久計,他星夜趕至公平云山寺,與方丈老和尚商借租用寺宇辦學。憑著簡青先生的盛名,以及與老方丈的交情,寺僧慨然應允。三天后,瑯瑯書聲就響徹云山古寺,直到抗戰(zhàn)勝利。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簡青先生帶領廣湘中學師生告別云山寺,搬進耒陽城壽佛殿,即今耒陽二中校址。七年之內(nèi),廣湘中學四次大轉移,時簡青先生年過六旬,但事無巨細,件件躬親,未雨綢繆,辛苦異常。即使繁雜瑣碎的校務工作占去簡青先生許多時間和精力,但他所兼數(shù)班的國文課,卻從未中斷,真正做到了誨人不倦,當時學生以校長來兼本班國文課為榮。簡青先生講授國文數(shù)十年,一貫認真?zhèn)湔n,能融學生理解深淺于課文分析之中,旁征博引,妙趣橫生,且用正楷板書和批改作業(yè),一絲不茍,在物資匱乏精神緊張的抗戰(zhàn)時期,雋秀挺拔的書法藝術不僅使學生得到美的享受,更能讓煩躁的心情平靜下來,從心里升起對生活的信心和希望。
          說起簡青先生的書法,那不是一般工夫能達到的。他左手懸肘書大字,右手寫小楷,從現(xiàn)存的幾幅真跡來看,造詣斐然,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地。這幅用左手書寫的篆字對聯(lián),架構嚴整,朗潤秀長。兩截楷書,源于歐體又不拘泥于歐,平實恬靜,勁峻無險,書寫出了自己的風骨。書如其人,觀簡青先生之書,已知先生高尚品德矣!
          
          三
          
          在罪惡的專制社會中,無論是人情還是人性,都受到殘酷的擠壓。如果以一種悲憫的情懷來看待命如螻蟻的蕓蕓眾生,那么,所看到和聽到的,將是他們的掙扎、恐懼和哀鳴!
          悲憫的情懷就是基督精神,就是佛家的大慈大悲。簡青先生深受二嬸終生茹素拜佛的精神影響,推己及人,形成他慈悲為懷與人為善的性格特色。早在1908年,簡青先生夫人娘家人丁短折,內(nèi)侄謝振芳孤苦流浪,簡青先生憐而收養(yǎng),為其拜師學藝,后又為其娶妻成家,至今謝氏后人猶念簡青先生之恩。這是家庭內(nèi)的善事。而在社會上,簡青先生仁德之風遍及桃李鄉(xiāng)鄰,至今猶在耒陽傳頌。
          廣湘中學創(chuàng)辦之初,學生中就有譚冠三(原名才儒,1955年授解放軍中將軍銜)、賀壽彭、王經(jīng)初、譚鎮(zhèn)南等,簡青先生常詡為世之才俊。后賀、王、譚(鎮(zhèn)南)三人為革命犧牲,簡青先生痛悼不已!1936年冬放假時,學校無錢退費,學生無路費回家,滯留學校,人心浮動。簡青先生見狀,慨然出面,從銀行貸款,親自按名冊把錢交到學生手上,使學生能早日回家團聚。
          1941年上學期,由省立衡中師范部應屆畢業(yè)生李濟農(nóng)(安仁人)為首,發(fā)動大規(guī)模學生運動,大批學生因此被當局開除和強行退學,其中耒陽籍學生就達數(shù)十人之多。是時,簡青先生主長廣湘中學,看到這么多優(yōu)秀青年流落社會,心急如焚,遂排除各方阻力,破例在廣湘開學月余后,布告全縣,招收各年級插班生,使這批學生大都插班原年級學習,而后順利畢業(yè)。當年資道成先生就是這批受益學生之一,并因此而使他日后順利升學,以及完成大學學業(yè)。1987年他回憶此事時,滿懷深情地感念簡青先生當年對青年學生的愛護和援救。
          1944年6月,日寇從耒陽向臨溪村方向進犯,緊急間簡青先生將廣湘暫時停辦,學生回家躲避,他自己攜全家人避難大嶺、壽州一帶。日寇這次掃蕩,將臨溪村夷為平地,簡青先生世代家藏的古版圖書、歷代碑帖拓本、典籍冊頁,特別是簡青先生幾十年獨于經(jīng)學上探幽發(fā)微、摭實尋根的著述手稿,全部化為灰燼。簡青先生聞此不幸消息極為悲憤,但他在重大損失面前毫不氣餒,在避難期間還為大嶺、壽州一帶青年講授古文。
          讀書人多通醫(yī)道,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色。特別是讀書人常懷惻隱之心,遇危難之事很自然地挺身而出,施以援手。簡青先生率家人避難期間,一天上午途經(jīng)下灣(今白鷺鄉(xiāng)白鷺村八組),見一門戶洞開,堂屋桌上一簸箕內(nèi)置一約三歲男孩,奄奄一息,其父母在旁哭泣。簡青先生見此慘狀,忙進屋詢問,說是小孩患貓腦癥,頭頸僵直不能動,為不治之癥。簡青先生聽說后,忙趨前拿脈診斷一番后,果斷地說:“這是頸椎炎,俗稱貓腦癥。我送點藥給你們,用酒磨服,應該好得了?!闭f罷從行李中找出藥來,用酒磨藥灌服少許,下午又灌了一點,到傍晚小孩身子就可動了,再到半夜就能啼哭,第二天早晨頸亦能動,此后一天天好轉。孩子父母感念簡青先生再生之恩,遂將孩子改名為“簡寶”。劉簡寶后初中畢業(yè),當過生產(chǎn)隊長、大隊團支部書記、大隊會計,并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家后育有三男二女。提起簡青先生,簡寶一家至今感念不已。
          古人云:“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施仁行義,所表現(xiàn)的思想核心就是儒家文化里的道德理想主義。儒家的道德理想含有一種生命轉化意識,內(nèi)化于每個讀書人生命的深處,發(fā)揮出來則能夠?qū)ι髻|(zhì)的轉化,從而使生命有變得至善至美的可能。這種轉化意識,在儒家文化里就是積極的入世精神,由個人生命延伸到群體生命,也就是說群體生命也將有質(zhì)的轉化,從而實現(xiàn)至善至美的理想境界。簡青先生足跡所履之處,都留下了他施仁行義的樸實身影。1945年春,小水、梧橋一帶青黃不接,災情蔓延,逃荒饑民日漸增多。時避難壽州的簡青先生聞知災情后憂心如焚,急令學生陳仲虛回鄉(xiāng)了解災情。在得知實際災況后,簡青先生坐臥不安,立即令陳仲虛帶信當?shù)剜l(xiāng)紳,請他們設法賑災。鄉(xiāng)紳們礙于簡青先生的面子,集會商議,決定賣育嬰會田產(chǎn)以賑災。簡青先生聞此決議后,嚴肅地指出:育嬰會亦屬慈善事業(yè),所屬田產(chǎn)不能變賣,賑災事應從未遭日寇蹂躪地區(qū)的殷實大戶處義捐。鄉(xiāng)紳們一聽說義捐,皆畏縮不前。簡青先生見此局面,知賑災事關乎性命存亡,急于星火,遂獨自一人前往壽州、城背壙、白沙一帶發(fā)動義捐。
          由于簡青先生在湘南頗著名聲,事事總以百姓為先,加之賑災義舉甚得民心,鄉(xiāng)紳敬服,饑民歡呼,數(shù)日內(nèi)即獲捐谷三千一百五十石;同時吩咐襄助人員,又在大河灘、上堡一帶獲捐谷一千二百石,共計獲捐谷四千三百五十石,從當年夏歷五月初三開始,分三處煮粥賑饑。一處在小水鋪關帝廟;一處在小圩李家學校;一處在梧橋鋪巖石口村學校,直至夏歷七月初四新谷登場才停止供粥。據(jù)當時的煮粥人陳壽晉回憶說:“三處每天共用米三十五石左右。”吃粥的饑民,多數(shù)為小水至梧橋鐵路兩旁附近的村民,遠的如四都、竹林灣、界沖等地的人也不少。較遠的村,為不誤農(nóng)時,開展生產(chǎn)自救,可派人挑回就食。后來有人大致計算了一下,簡青先生這次賑災壯舉,救活饑民七千余人。至上世紀末,許多當年吃粥者尚在人世,如廖運蓮、廖近堪、劉顯福、李主胡等。
          
          寫到這里,心里肅然。簡青先生是一位心地多么善良、心胸多么寬廣的老人??!讀圣賢書,所學何事?簡青先生真正實踐了中國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崇高思想。
          
          四
          
          在學校、在社會上,簡青先生是一位忠厚長者;在家里,他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簡青先生雖然出生在晚清,成長和執(zhí)教于專制社會,但他能順應時代潮流,思想開明,作風民主,摒棄因循守舊。清末,簡青先生還在船山書院求學時,就命長女放腳,并告誡家人,這是殘害婦女的陋習。這在當時可是了不得的事,突破延續(xù)了一千多年的風俗,該是何等的進步思想,又該是何等的勇氣!
          簡青先生譽滿湘南,但他從未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謙謙君子,為人處世一貫低調(diào),在路上碰到鄉(xiāng)親,他都要主動打招呼,寒暄幾句。遇見挑擔負重之人,他都要趕忙讓路。有一次裁縫師傅廖德模對簡青先生說:“你老人家這么好的學問,這么大的名聲,卻是這樣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焙喦嘞壬\懇地說:“你是成衣匠,我是教書匠,都是靠勞動吃飯,一個樣,有什么架子可擺!”他不止一次地教育兒孫:書讀多了,道理也懂多了,人與人之間都是平等的,要懂得尊重人。他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比如他的頭發(fā)就是由孫子孫女們輪換著來剪,經(jīng)常是剪得參差不齊,他不僅不責怪,反倒總是笑呵呵地鼓勵孩子們:下次會剪得好一些的。還有一次兒女親家有事接他去,因兩家相距二十余里地,考慮到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就租來一乘轎子。他在轎內(nèi)不到兩里路,便下轎步行。別人問他為什么有轎不坐,他說:“坐在人家肩膀上怪難受的。況且風和日麗,走路多瀟灑?!彼且簧磳δ凶鹋?,主張男女平等,所以,簡青先生的女兒和孫女,都像男孩子一樣進學校讀書,有的還受到高等教育,學有所成,成為某方面的專家,為國家科技事業(yè)做出了重大貢獻。
          簡青先生的夫人謝輔佺,字伯舜,出身耒陽書香世家,鄉(xiāng)人稱為耀景世族。在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下,簡青先生夫人憐貧濟困,事不避難,義不逃責,對簡青先生變賣田產(chǎn)資助教育事業(yè),從無怨言,鄉(xiāng)人尤德之。夫人1943年病逝,簡青先生在悼念她的文章中寫道:“吾之生蓋無所不艱,得妻而使吾不知其艱,乃今知艱之將無極也!”嗚呼,生死茫茫,何處話凄涼!
          簡青先生秉承君子之風,“足未嘗至縣廷,謁未嘗投邑宰”,和而不同,群而不黨,一輩子沒有參加任何政治組織,一輩子沒有參與任何政治活動。然而,在社會大變革的1951年4月,竟遭人誣陷被害。寫到這里,心里慘然!悲夫!一代碩儒竟死在小人誣陷之手,天理何在!事情緣起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同村同族的陳某被反動當局抓走,其家人哭求簡青先生出面營救。簡青先生一介書生,從未與官場打過交道,也不認識當官為宦的人。但既然人家求到面前,又是事關人命的大事,簡青先生慨然應允去央求當局放人,遂連夜趕往縣城。誰知走到半路,得到陳某已被處決的消息,頹然而返,并特地到陳家表示了慰問和歉疚。毫無道理的是,陳某家人卻因此而遷怒簡青先生,無端指責簡青先生沒有盡力。簡青先生總覺得自己在此事的處理上于心無愧,但人家畢竟是死了人,自己沒有幫上忙,人家埋怨幾句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很大度的沒有與陳某家人計較。誰知到了五十年代初,陳某家人終于找到構陷的機會,遂無中生有,血口噴人,栽贓誣陷,毫無天良地置簡青先生于死地。當簡青先生的孫女跪在地上,用白布包扎簡青先生被槍打爛了的頭顱時;當鄉(xiāng)親陳壽祿、劉開普等三人幫助挖出墓穴,將躺著簡青先生冰冷尸體的棺材放進去時;當最后一鍬土沉沉地壓在簡青先生墳上時,正義、良知、公理等等,一切美好的理念也就被埋進了墳墓里。
          簡青先生的子女從未放棄為蒙冤受害的父親申訴。1985年,耒陽縣人民法院受理申訴,用幾個月的時間,調(diào)閱了大量案卷,走訪調(diào)查了簡青先生的同事、故舊、學生及鄉(xiāng)鄰,認定是錯案。1986年,耒陽縣人民法院作出糾正的判決;1987年,耒陽市人民政府以文件的形式宣告簡青先生無罪?,F(xiàn)將這兩個文件抄錄如下:
          
          耒陽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86)刑二字第888號
          原審被告陳簡青,男,時年七十二歲,小水鎮(zhèn)沖頭村人。1950年在廣湘中學任教。1951年因惡霸案,經(jīng)耒陽人民法庭呈報,衡陽專員公署公安處批復,處以死刑。
          原審被告人陳簡青之子女陳湜然、陳卓然認為其父屬于錯殺,向本院提出申訴。
          現(xiàn)本院依法組成合議庭,經(jīng)復審查明:
          原審被告人陳簡青于1904年由湖南高等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一直從事教育工作近五十年,既未參加任何反動黨派,也未充當偽軍政任何職務,更無民憤與血債。至于原判認定被告人解放前曾充任反動挨戶團副主任,殺害我革命同志;解放后又破壞土改,非法變賣禾田以及貪污塘壩米、燒毀房屋等等,經(jīng)查,均系事實失實,應予否定。據(jù)此,原判屬錯判,應予糾正。特判決如下:
          一、撤銷耒陽縣人民法庭1951年3月30日庭審字第033號和秘字第280號對陳簡青處死的判決。
          二、宣告陳簡青無罪。
          
          耒陽縣人民法院刑事審判二庭審判長某某某
          人民陪審員某某某某某某
          一九八六年九月三日(公章)
          
          耒陽市人民政府文件
          耒政人發(fā)字(1987)23號
          關于陳簡青問題的復查通知
          市教委會:
          報來陳簡青的復查材料收悉。
          陳簡青,湖南省高等師范學校畢業(yè),捕前系廣湘中學(現(xiàn)二中前身)教師。一九五一年因惡霸案判處死刑。
          經(jīng)查:陳于1904年由省高師畢業(yè)后,就從事教育工作。未參加任何反動黨派,也未充任偽職務。無民憤及血債。原判認為,陳在解放前充任挨戶團副主任。解放后,又破壞土改、貪污、燒毀房屋等,事實失實。耒陽縣人民法院(86)刑字第888號判決書判決,撤銷原判,宣告陳簡青無罪。
          據(jù)此,根據(jù)衡組發(fā)(86)33號文件精神,經(jīng)研究同意恢復其教籍,按干部正常死亡辦理,工資定為原中教七級套改,從批準之月起執(zhí)行。特此通知。
          一九八七年四月三日(公章)
          
          兩張紙,這就是對一個人生命的交代。
          我不知道這兩張紙能不能告慰屈死的冤魂。
          1940年簡青先生六十壽誕時,幾位親戚在為他作的壽敘中有這樣幾段話:“和,美德也,而同為之?。磺?,懿行也,而隘暴其疵;介,修名也,而苛損厥質(zhì)。此豐而彼絀,優(yōu)著而劣彰,魁人杰士,未之能免也。而以觀于先生,其接物也,貌捐崖岸,中無畛畦,煦若春風,潤均秋云,然類聚群分,妍媸莫混,正俗匡謬,黑白務明。其處己也,澡身浴德,刮垢磨光,朗如圭璧,芬若椒蘭。然心識臧否,而言泯毀譽,流別涇渭,而量齊海。若其于辭受取與也,一介必嚴,萬鐘屏貴,比女持身,方泉等絜。然情以恕人,不喜吹剔;忠以誘善,居然薰良。是為先生之行,有可述者也。”
          這幾段話,使人驚駭!難道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天數(shù)乎?當年執(zhí)筆寫這篇文章的人是在什么樣的感觸下寫出這段文字的,今天已無從查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在一個語言定義混亂的社會,一個正直善良的人,是必然會遭到卑劣的中傷和野蠻的擠壓。這樣說未免太世故了,但這就是實實在在的成為主流文化的游民文化。然而,一切都不會白白過去,時間也無法淹滅過去,不論什么,只要發(fā)生過,都不會毫無痕跡地湮滅。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當終于能夠擺脫長期以來形成的反理性的狂熱和迷亂,出現(xiàn)一個很久以來在人們內(nèi)心激蕩的理性社會時,就能夠像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樣,敬畏所有的生命意志。那個時候,就再也不會有先進與落后的沖突;文明與原始的沖突;理性與野蠻的沖突,以及自由與壓迫、民主與專制之間的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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