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代留學史上，丁文江是頗具傳奇色彩的一位，他的留學橫跨東西，歷時九年，其過程也是一波三折，充滿變數(shù)，有心栽花的失落與無意插柳的收獲相隨相伴，讓人領略“條條大道通羅馬”的精彩。他不僅是中國近代地質(zhì)學的創(chuàng)始人，古生物學的奠基人，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思想的重鎮(zhèn)之一，他被后人譽為“中國的赫胥黎”，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通才，一位新型的公共知識分子。所有這些，與他早年的留學生涯是分不開的，那是丁文江的天賦與異域環(huán)境。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知識”與“情感”積極互動的結(jié)果。他有一段著名的理論：情感完全由于天賦，而發(fā)展全靠環(huán)境，知識大半得之后天，而原動力仍在遺傳，“情感譬如是長江大河的水，天性是江河源頭，環(huán)境是江河的地形，情感隨天性環(huán)境發(fā)展，正如江河從源頭隨地形下流，知識是利用水力的工作，防止水患的堤岸，根本講起來也是離不開地形的”。那么，異域的“環(huán)境”和“地形”究竟給了丁江文什么樣的塑造？
　　1902年春丁文江負笈東瀛時，年方十五。在今天的中國社會，這是一個在父母膝下撒嬌、備受呵護的年齡。同樣，在素有“父母在，不遠游”祖訓的古代中國，這更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情。唯有在那個西力東漸、風雷激蕩、一切逸出常規(guī)的時代，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現(xiàn)象。
　　丁文江的留日之舉，由他的恩師龍璋一手促成。龍璋何許人？丁文江的出生地泰興縣的父母官，是一位思想開明、膽識過人的維新派官員。有一件事最能說明他的性格：郭嵩燾出使歸來，被鄉(xiāng)人視為漢奸，房子被燒，膽小怕事的人避之唯恐不及，龍璋卻專程去拜訪，相談甚歡，被郭引為知己。1901年，丁文江準備投考上海的南洋公學，須經(jīng)地方官保送，于是就有知縣面試這一幕。龍璋定的論題是《漢武帝通西南夷論》。丁文江下筆迅捷，議論豪暢。龍知縣大為詫異，許為國器，收為弟子，他勸丁文江不去上海，而去日本。當時留學之風尚處萌芽，世人受根深蒂固“華尊夷卑”觀念的影響，對于異域的想象，尚停留在荒誕不經(jīng)的階段，而在濱江偏邑、風氣閉塞的泰興，就更可想而知了。丁文江欲留學日本的事一傳開，就遭到親友們的反對，老父親也十分猶豫，龍璋便以父母官和恩師的雙重力量加以開導，甚至連丁文江的赴日監(jiān)護人的事宜，都作了妥善的安排，終于說服了丁老先生，舉債以成其行。胡適認為龍璋先生對丁文江一生最大的造就，是他勸丁家父兄送丁文江到日本求學。丁文江自己也說：“他若不遇見龍先生，他一生的歷史或者完全不同，至少不能夠那樣早出洋留學?！睂τ邶埾壬闹鲋鳎∥慕K生感念。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種感應，就在去世前一個月，也就是煤氣中毒的前三天，丁文江徒步登上海拔一千多米的衡山，拜謁龍研仙先生紀念亭，作懷師詩兩首：“十五初來拜我?guī)?，為文試論西南夷。半生走遍滇黔路，暗示當年不自知。”“海外歸來初入湘，長沙拜謁再登堂?；仡^廿五年前事，天柱峰前淚滿腔?！?br/>　　然而，或許會讓他的恩師感到意外，丁文江在日本住了兩年，并沒有進正式的學校讀書。他的好友湯中這樣回憶：
　　
　　當時在君只有十八歲（實際應為十六歲），和我同住在神田區(qū)的一個下宿屋，他那時候就喜歡談政治，寫文章。我記得東京留學界，在1904年前后，出了好幾種雜志，……浙江留學生之有《浙江潮》，江蘇留學生之有《江蘇》?！督K》雜志第一次的總編輯是鈕悌生（永建）先生，第二次是汪袞甫（榮寶）先生，后來輪到在君擔任。在君的文章也很流暢，也很有革命的情調(diào)（當時的留學生大多數(shù)均倡言排滿革命）……在君在下宿屋，同我天天見面，他談話的時候，喜歡把兩手插在褲袋里，一口寬闊的泰州口音，滔滔不絕，他的神氣和晚年差不多，只少“他的奇怪的眼光，他的虬起的德國威廉皇帝式的胡子”而已。
　　
　　這段文字生動地勾畫了丁文江留日生活的狀態(tài)，那是一個激進革命少年的形象。值得說明的是，這種名不副實的“留學”在當時留日界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清末的東瀛，由于特殊的地緣政治背景和地理位置，成了現(xiàn)代中國革命運動的大本營，留學生們無心讀書，有心救國，整天忙于集會、講演、辦報辦刊、寫文章。年紀輕輕的丁文江，自然無法避免時代潮流的裹挾，盡管如此，仍顯示出一種少年老成的性格，他主編的《江蘇》雜志，雖然主流傾向共和，主張排滿革命，但也經(jīng)?？遣煌^點的文章，包容各種主張。而對改良派的報刊，他也不排斥，比如到東京不久，他就成了梁啟超主編的改良派刊物《新民叢報》的忠實讀者，每期必讀，讀完后還寄給遠在家鄉(xiāng)的大哥。丁文江不過激、不狂熱的性格由此可見一端。
　　丁文江在日本沒進正式學校，另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對軍事很感興趣，周圍的朋友不少都習軍事，如史久光、蔣百里、蔡鍔、朱先志、翁之谷，他們大多進了日本的士官學校，對他的影響是顯然的。這從丁文江學騎馬這件事也可看出，后來他這樣回憶在日本學騎馬的情形：
　　
　　我十幾歲在日本的時候，就到體育會學騎馬。教授站在場子中間，拿一根長繩子拴住馬，再拿一根很長的鞭子，把馬打了轉(zhuǎn)圈子跑。初學時，馬跑得慢，以后逐漸地加快。等到練習了許多時，馬跑快了也掉不下來，教授就叫你把腳蹬去了騎。再等幾天，不但腳蹬去了，韁繩也得放下，兩只手先交叉在前胸，再交叉在后背，單靠著兩條腳夾住馬背。我起初的時候進步得很快，但是到了把腳蹬去了的時候，就常常要摔下來。等到把韁繩放下，一兩分鐘之內(nèi)一定躺在地下。學來學去，一點進步?jīng)]有，一失望就不再學了。
　　
　　然而出于對革命派擴充軍事力量的懼怕，清政府與日本當局達成默契，作出一條規(guī)定：凡自費生不得學軍事。丁文江是自費留學生，學軍事的夢想成泡影。丁文江后來赴英國留學，最初也是抱著習海軍的志愿，可惜也沒實現(xiàn)。盡管如此，丁文江對軍事的興趣終身未減，從他日后寫下的不少涉及軍事的評論文章中，可以領略他戰(zhàn)略家的眼光和十分內(nèi)行的軍情分析。丁文江的一大理想，就是在中國創(chuàng)辦一所現(xiàn)代化的高等軍官學校。丁文江經(jīng)常向朋友津津樂道一件事：民國十四年孫傳芳請他出山當淞滬總辦，兩人這樣對話：
　　
　　孫馨遠說：丁先生，請你想想，你在哪一個方面可以幫我頂多的忙？
　　我說：我早已想過了。
　　孫問：哪一個方面？
　　我說：我曾想過，這時候中國頂需要的是一個最新式的、最完備的高級軍官學?！，F(xiàn)在的軍官學校，甚至于所謂“陸軍大學”，程度都很幼稚。里面的教官都太落伍了，不是保定軍官學校出身，就是日本士官出身。這些軍官學校的專門訓練當然比不上外國同等的學校，而且軍事以外的普通學科更是非常缺乏。所以我常說：中國的軍事教育比任何其他的教育都落后。例如用翻譯教課，在中國各大學已經(jīng)廢棄了二十年，而現(xiàn)在陸軍大學的外國教官上課還用翻譯；學生沒有一個能直接聽講的。足見高等軍事教育比其他教育至少落后二十年?，F(xiàn)在各地軍官學校教出來的軍官都缺乏現(xiàn)代知識，都缺乏現(xiàn)代訓練，甚至于連軍事地圖都不會讀！所以我常有一種夢想，想替國家辦一個很好的、完全近代化的高等軍官學校。我自信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軍官學校校長。
　　孫馨遠聽了大笑。他說：丁先生，你是個大學問家，我很佩服。但是軍事教育，我還懂得一點，——我還懂得一點，現(xiàn)在還不敢請教你。
　　他說了又大笑。他當我說的是笑話！
　　
　　從這番談話中，也可看出丁文江對軍事的熱愛和超前的目光，可惜這一志向終身未竟，這些都是后話。
　　丁文江在東瀛不務正業(yè)的“游學”，與后來在英國刻苦攻讀、潛心學問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對比。作為后人，我們現(xiàn)在看得比較清楚：日本并不是丁文江理想的求學之地，丁文江的個性氣質(zhì)與東瀛島國文化風土與環(huán)境并不對路。事實上兩年的留日生活在他身上也沒有留下什么印記，將他與留日諸公作比較，其精神氣質(zhì)上的差異是一望而知的。從這個角度看，丁文江后來離開日本，遠走英倫，有他的必然性。
　　
　　這并不是說留日對于丁文江毫無意義。在日本的兩年，丁文江雖然沒進正式學校讀書，卻通過非正式的“游學”初步接觸了現(xiàn)代科學文化知識，打開了眼界。如后來他回憶的那樣：
　　
　　我第一次看見中國地圖是在日本……三十年前的青年只知道讀死書，不知道觀察事物。中了這種教育的毒，對于科學就根本學不會的。我第一次在日本學幾何的時候，只覺得教員講的一個點，一根線，是一種毫無意識的舉動。凡是近年來在大學校教過書的人都知道這種毒漸漸地消滅掉了。
　　
　　丁文江后來留學英國，能在英國的鄉(xiāng)村中學連連跳級，兩年讀完六年課程，考入英國高等學府金字塔頂尖的劍橋大學，與他在日本的“游學”不能說沒有關系。兩年的留日生活，某種程度上為他后來的留英作了必要的鋪墊。
　　客觀地看，日本確實不是一個能夠讓人安心讀書的地方，風起云涌的種族革命潮流，小日本殺師背主、忘恩負義的惡行和對中國肆無忌憚的蔑視，還有東瀛島國“人情世界”無處不在的誘惑，這些因素加起來，往往使中國學子失去定力，難以安心求學。在這樣的狀況下，一批志向遠大、好學深思的人把眼光投向歐美，也是很自然的。話再說回來，中國人對日本這個西洋文明二道販子本來就看不上，因為歐美路途太遠費用太昂去不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到日本求速成，心中真正向往的，還是原湯原汁的西洋文明。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吳稚暉幾封來自英國愛丁堡的信，在東京留學生中產(chǎn)生強烈共鳴。這位曾為抗議《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大鬧清公使館，被日本內(nèi)務省以妨礙治安罪驅(qū)逐出境的留日前輩，如今現(xiàn)身說法，這樣開導與丁文江的好朋友李祖鴻同住一處的莊文亞：“日本留學生終日開會，吃中國菜，談政治，而不讀書。”又介紹在英國留學的好處，生活費用如何的便宜，一年只要五六百元就夠敷衍?？戳诉@封信，三位少年求知的激情被激發(fā)起來，當機立斷，作出了重大的抉擇。他們各自給家里寫信請求援助，互通有無，勉強湊足了路費。經(jīng)過幾個月的英語補習，在經(jīng)濟實力極不充分的情況下，義無反顧地登上了赴倫敦的輪船。幸虧一路上有貴人相助，1904年5月19日晚上到達英國愛丁堡時，他們的旅費只剩五鎊。如果中途沒有康有為的幫助，他們真的到不了愛丁堡！吳稚暉好作夸張之語，且有超常的吃苦耐勞能力，那番關于英國留學生活水準的描述，其實并不客觀。正如丁文江后來講述的那樣：“我是一九零四年到英國去的，當時聽見吳稚暉先生說英國留學有六百元一年就可以夠用，所以學了幾個月的英文就大膽的自費跑了出去。到了蘇格蘭方始知道六百元一年僅僅夠住房子吃飯，衣服都沒有著落，不用說念書了?！比欢?，如果沒有這一勸誘，也許就不會有丁文江的英國之行，當然不會有中國地質(zhì)學、古生物學的創(chuàng)始人丁文江日后的誕生，就這一點而言，吳稚暉實在功不可沒。
　　丁文江在英國一住七年，前兩年是在英國東部司堡爾丁一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度過的。關于這段經(jīng)歷，丁文江二十多年之后故地重游，在一篇游記中有概括的敘述：
　　
　　幸虧無意中遇見一位約翰斯密勒醫(yī)生。他是在陜西傳過教的，知道我是窮學生，勸我到鄉(xiāng)下去進中學，于是我同我的朋友李祖鴻同到英國東部司堡爾丁（Spalding）去。這是一個幾百戶的鄉(xiāng)鎮(zhèn)，生活程度很低。我一星期的膳宿費不過十五個先令（合華幣不過三十元一月），房東還給我補襪子，中學的學費一年不過一百余元，還連書籍在內(nèi)。我在那里整整地過了兩年。書從第一年級讀起，一年跳三級，兩年就考上了劍橋大學。斯密勒先生是本地的紳士，他不但給我介紹了學校，而且因為他的關系，所有他的親戚朋友都待我如家人一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不是這家喝茶，就是那家吃飯，使我有機會徹底的了解英國中級社會的生活。
　　
　　細讀這段話，頗有可圈可點之處。應當看到，丁文江就讀司堡爾丁鄉(xiāng)鎮(zhèn)中學時，年齡已經(jīng)偏大，深厚的國學功底加上游學東瀛獲得的知識，理解力肯定超過他的英國同學。然而，一年跳三級，兩年考上英國名牌大學——劍橋大學，這樣的事，發(fā)生在一個入學前沒有多少英語基礎，對西方文化并不了解的中國學生身上，依然像是天方夜譚，除了證明丁文江的天分和刻苦，還有學校的培養(yǎng)，環(huán)境的適宜。據(jù)李祖鴻回憶，丁文江的學習成績優(yōu)秀，頗受校長Tweed的青睞，雖然遽然間同時須學那么多門新功課，第一學期結(jié)束時都得了獎。教師Greewood對丁文江也格外器重，后來丁文江學業(yè)突飛猛進，與他的教導分不開。丁文江考了第一后，以前成績最好的同學司金諾不服氣，到教員桌上偷看丁文江的卷子，從此和丁文江特別地要好起來。這些敘述不由令人想起差不多同一時間在日本仙臺醫(yī)專讀書的魯迅，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魯迅學習成績遠不如丁文江出色，第一學年考試分數(shù)平均為六十五點五分，在一百四十二人中排名第六十八，結(jié)果還是引起日本同學的疑心，以為藤野先生事先給他泄了考題，又是寫匿名信逼他懺悔，又是查他的課堂筆記，使魯迅備受屈辱，以致日后發(fā)出這樣感慨：“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的疑惑?！睆倪@個對比中，可以看到日本文化與英國文化，乃至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深刻差異，令人慶幸丁文江棄日就英的留學之路。讀完丁文江的這篇游記，司堡爾丁小鎮(zhèn)古樸的民風、淳厚的人性，歷歷在目，其中有一段描寫，可以給人深刻的啟示：
　　
　　吃了午飯，他（法諾）同我去參觀他的農(nóng)具公司。各處打電話問我舊日女房東的蹤跡，不得要領。他又逼著我寫了許多明信片給舊日的校長和同學，然后同我到顧克家里去。顧克先生完全變了瘋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我要破產(chǎn)了！我受了兒子的累！”他的夫人也將近七十了。見著我完全不認得。我對她說道：“二十九年前我在這里讀書。你待我極好，所以來謝謝你。”“??！是真的嗎？你不要謝謝我；我要謝謝你和上帝，給了我一個機會做點好事。”我們惘然地走了出來。到了門口，一個白頭的老仆對我說道：“老太太不認得你了。我卻沒有忘記你。你記得我在這邊草地上教過你騎馬嗎？”“怎么記不得！你故意地把馬打了亂跑。幾乎把我摔死！”“哈哈，他們那時候都說你如何聰明。想不到你騎馬那樣不中用！”
　　
　　這段描寫提示我們，司堡爾丁小鎮(zhèn)的溫馨與魅力，植根于悠久的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和“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信念，對少年丁文江的精神世界有潛移默化的影響。眾所周知，丁文江是一位堅定的科學主義者，這種對科學的信仰中，卻有深厚的宗教情懷，因為這個緣故，丁文江反對神學的基督教，對基督教所包含的宗教精神卻不反感，甚至殊途同歸。也因為這個緣故，丁文江才能夠融入當?shù)氐纳睿坝袡C會徹底的了解英國中級社會的生活”。這里不妨再引李祖鴻的回憶作為補充：“我們在此地，中國人一個不見，終日所交際的都是誠意的村人，且司密士（斯密勒）的家庭親友，經(jīng)司密士介紹后，都把我們當自己人看待，家庭瑣碎決不對我們有所隱瞞。更兼格靈胡（Greewood）為盡其教育的責任，對所見所聞，處處對在君加以解釋和指示，所以在君此后對英國人的心理和思想，用正當?shù)难酃馊ビ^察，不至于誤解他們了?！边@無疑是丁文江留英生涯的一個重要收獲。丁文江日后能夠在處理中英國際糾紛時發(fā)揮關鍵性作用，力挽狂瀾，化解危機，替中國爭回利權(quán)，完全得力于對英國文化的正確的理解和得當?shù)呐e措。
　　然而，真正對丁文江的精神結(jié)構(gòu)、思維方式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使他由一個傳統(tǒng)中國士人蛻變?yōu)橐粋€具有現(xiàn)代理性與科學思維的新型知識分子的，是1908年進入格拉斯格大學后的求學歷程。在此之前，有一系列的插曲，也值得一提。
　　
　　1906年丁文江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于司堡爾丁小鎮(zhèn)的中學，考入了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因入學考試高難度而不得其入的英國名牌大學——劍橋大學，為中國人爭得了榮譽。據(jù)李祖鴻回憶：丁文江在劍橋大學讀的是文科，授業(yè)于名師，英語寫作水平突飛猛進，不時有文章在雜志上發(fā)表。這段生活令人想起丁文江的東瀛生涯，說明他天性秉有一種積極入世的人文情懷，遇到合適的環(huán)境就會發(fā)作，假如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他也許會成為林語堂這樣的人物。然而好景不長，由于繳納不起昂貴的學費，丁文江半年后不得不輟學。此時至再改進別的學校，有半年多時間，丁文江就利用這段時間到歐洲大陸游歷，考察各國的政治，到過德國、法國、瑞典、瑞士等國，攀登過阿爾卑斯山。其中丁文江在瑞士洛桑住得最久，在這里學會了法語。
　　1907年夏天，丁文江來到蘇格蘭的格拉斯哥，先是在一所工科學院選修有關課程，預備報考倫敦大學醫(yī)科。一年后，丁文江前往倫敦參加倫敦大學醫(yī)科的考試，不料因一門功課不及格而未被錄取，倫敦大學入學考試的難度在英國是數(shù)得上的，并且有這樣的規(guī)定：各門功課都必須及格，有一門不及格，其他成績?nèi)孔鲝U。這是丁文江求學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走麥城。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丁文江這樣的通才，是不會被一塊石頭絆倒的，以此為契機，丁文江放棄學醫(yī)，轉(zhuǎn)向地質(zhì)。
　　1908年秋丁文江改入格拉斯哥大學，專修動物學，兼修地質(zhì)學，由動物學丁文江接觸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培養(yǎng)了對古生物學及人類學的興趣。不久他對地質(zhì)學顯示出更大的興趣，1910年把地質(zhì)學由副科改為正科，把地理學作為副科。英國本是地質(zhì)學的發(fā)祥地，創(chuàng)建于1451年的格拉斯哥大學，更是英國地質(zhì)學的重鎮(zhèn)，其中有大名鼎鼎的教授格里哥里，人品學問俱一流，是一名探險型地質(zhì)學家，深得丁文江欽佩。當然，丁文江轉(zhuǎn)向地質(zhì)學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地質(zhì)學可以直接應用于中國的采礦業(yè)，對于中國的工業(yè)化來說不可缺少，是實現(xiàn)“科學救國”理想的最佳途徑。
　　格拉斯哥大學兩年多的專業(yè)訓練，使丁文江的精神氣質(zhì)、思維方式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傳統(tǒng)的人文理性經(jīng)過西方現(xiàn)代科學的洗禮，帶上嚴密的邏輯盔甲，鑄就丁文江科學化的人格。與丁文江朝夕相處的李祖鴻目睹了這個過程，這樣回憶：“我記得他有一次不知在哪一個實驗室里工作覺得很難，頗感棘手，他歸家對我一方面表示對他師長的佩服，一方面自勵說：‘我必須養(yǎng)成這種好習慣，方始有真正求學和做事的才能?！诖似陂g，丁文江博覽群書，遨游于現(xiàn)代科學知識的海洋，經(jīng)濟學方面酷愛凱恩斯的著作，幾乎每本必讀；科學方面，他對達爾文、赫胥黎、皮爾遜的理論最佩服，其他的如威爾遜、摩根、康克林、托姆森、愛因斯坦、索迪、詹姆斯、馬赫、羅素、杜威等人的重要著作，他都認真研讀過。1911年4月，丁文江帶著格拉斯哥大學動物學和地質(zhì)學的雙學士學位，踏上歸國之路。
　　七年留英生活對丁文江意味著什么？丁文江的知交、同樣也是留英的知識精英傅斯年有一段恰當?shù)目偨Y(jié)：
　　
　　在君留學英國，在歐戰(zhàn)前若干年（一九一一以前）。那時候自由黨已起來當政，早年的理論急進派（Philosophical Radical）若干主張，修改后依然為實際政治上爭議之點。以在君的思力敏銳與多才，在這時候好看報，特別是《泰晤士報》，自然要受這個空氣的影響。我知道在君是好看經(jīng)濟學書的，我尤知道他關于J.M.Keynes的書每本必看，所以我敢說，他縱不是柯波登、邊沁、穆勒之研究者，他必是受這一派思想的影響者。聰明人嗅著空氣便可得堅實的益處，原不待咬文嚼字如專家然。在君又是學科學的，他在英時的科學興趣，由動物學到地質(zhì)學，恰恰這一行的科學在英國有圣人達爾文，有護法赫胥黎，有游擊名將葛爾登（Francis Galton），所以在君苦于研究這一行學問時越過實驗室而寄興趣于詞辯，大有精神的安頓處，連宗教都有一個。在君必是一個深刻的受赫胥黎影響者（嚴復并不是），他也在中國以他的科學玄學戰(zhàn)做成了赫胥黎（只可惜對方太不行了）。在君所在的英國又是利用科學造成福利的最前進國，在若干意義上最近代化的地方。本來天才是生成的，在君思力敏而銳，在最短時間中能抓住一個最扼要點而略去其不重要點，自然不是英國人教會他的。但是他的天才所取用的資料，所表現(xiàn)的方式，所鍛煉成的實體，卻不能不說一部分由于英國的思想與環(huán)境。英國有很多極其可惡的思想，不過在君所受者卻是最上層精粹。因為在君能讀法德文書，走過大陸，他對于英國人之守舊，自大，擺架子，不自覺的自欺，必然看穿。他絕看不起中國人學來一個牛津架子，或者他對于圜橋清談，也不盡看重吧。
　　
　　傅斯年進而將丁文江留英思想收獲的內(nèi)容概括為七個方面：一、行為思想要全依理智，不可放縱感情壓倒了理智；二、是是非非要全依經(jīng)驗，不容以幻想代替經(jīng)驗；三、流傳的事物或理論，應批評之后接受，不容人云亦云；四、論事論人要權(quán)衡輕重，兩害相衡取其輕，兩利相衡取其重；五、一切事物的價值，全以它對社會福利和人類知識上的關系而定；六、社會是一個合作團，人人要在里邊盡其所有之能力；七、社會之不公，不合理，及浪費之處必須改革的（雖然要用演進的方式），社會上沒有古物保存之必要。
　　由此可見，丁文江留學英國的最大收獲，莫過于文化人格的科學化、理性化，具體地說，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理性受到西方現(xiàn)代科學理性的整合，即“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救世情懷與“科學主義”的結(jié)合，結(jié)晶為“科學救國”的藍圖。丁文江回國后的一系列活動，如參與創(chuàng)辦地質(zhì)研究所、地質(zhì)調(diào)查所、北大地質(zhì)系、中國地質(zhì)學會等機構(gòu)；組織并參與多次大規(guī)模的地質(zhì)考察活動；1923年作為科學派的旗手挑起“科玄論戰(zhàn)”；甚至包括他涉足政治，鼓吹“好政府主義”、倡導“少數(shù)人責任”；主張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御侮，提出“堅決抵抗”和“有條件妥協(xié)”為核心的“低調(diào)”抗日策略，都是按照“科學救國”的思路進行的。
　　丁文江是公認的科學化最深的中國人，胡適這樣回憶：“他的生活最有規(guī)則：睡眠必須八小時，起居飲食最講究衛(wèi)生，在外面飯館吃飯必須用開水洗杯筷；他不喝酒，常用酒來洗筷子；夏天家中吃無外皮的水果，必須先在滾水里浸二十分鐘?！边@同樣體現(xiàn)在丁文江對西醫(yī)的信奉上：“他早年有腳癢病，醫(yī)生說赤腳最有效，他就終身穿有多孔的皮鞋，在家常赤腳，在熟朋友家中也常脫襪子，光著腳談天，所以他自稱‘赤腳大仙’。他吸雪茄有二十年了，前年他腳有點發(fā)麻，醫(yī)生勸他戒煙，他立刻就戒絕了?！倍鴮τ谥嗅t(yī)，則不屑一顧，夫人常年有病，胡適曾讓丁文江帶回幾貼膏藥，丁文江卻不讓她用。有一次老朋友陳伯莊故意同他抬杠：“假如你到窮鄉(xiāng)僻壤考探地質(zhì)，忽然病了，當?shù)責o一西醫(yī)，更無西藥，你會讓中醫(yī)診治你嗎？”丁文江斷然回答：不！不！科學家不得自毀其信仰的節(jié)操，寧死不吃中藥不看中醫(yī)?！比欢哂兄S刺意味的是，丁文江是煤氣中毒后，被當?shù)氐挠贯t(yī)（當然是西醫(yī)）誤診誤治，受盡折磨致死的。
　　丁文江有一段話十分要緊：“科學能使宗教性的沖動，從盲目的變成自覺的，從黑暗的變成光明的，從籠統(tǒng)的變成分析的。我們不單是要使宗教性發(fā)展，而且目的，是因為方法：回教徒同耶教徒都想進天堂，沖突起來，使世界變成地獄；新舊教都講兼愛，都信耶穌，三十年的宗教戰(zhàn)爭，把德國人殺去了四分之三。這種歷史上的教訓，舉不勝舉。要免除這種惡果，規(guī)律的神學，格言的修身，文字的教育，玄學的哲學，都曾經(jīng)試過，都沒有相當?shù)某煽儭Ｎㄓ锌茖W方法，在自然界內(nèi)小試其技，已經(jīng)有偉大的結(jié)果，所以我們要求把他的勢力范圍，推廣擴充，使他做人類宗教的明燈；使人類不但有求真的誠心而且有求真的工具，不但有為善的意向而且有為善的技能！”這番話，將科學視作拯救人類的唯一的靈丹妙藥，拔高到“宗教之宗教”的高度，具有統(tǒng)攝一切的萬能之力，其理論根據(jù)在達爾文、赫胥黎的進化倫理，即人類動物共有的“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天性”，通過先天的改良（優(yōu)生）和后天的培養(yǎng)（教育）發(fā)揚光大，人類文明的危機由此可望得到根本的解決。
　　丁文江的“科學萬能主義”，實際上是他的科學化文化人格的反映，本身已經(jīng)帶有某種非理性的成分，難怪看到張君勱的詆毀科學之論，按捺不住地予以抨擊，挑起一場現(xiàn)代文化思想上著名的“科玄之爭”。公平地看，張君勱的理論本身存在較大的偏頗，而最主要的是，在科學還很落后、國家還很貧弱、國民還很愚昧的當時的中國，貶低科學的價值，批判物質(zhì)文明，鼓吹精神文明，確實不合時宜。但這并不意味“科學萬能主義”絕對正確，甚至在“科玄之爭”中全力支持丁文江的胡適，對他的“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信念也提出異議，認為它“只可以做一個感情特別豐富的人用來律己的信條，而不可以用作律人或治人的宗教”，因為它含有輕視個體、以眾凌弱、為專制暴政提供借口的危險。
　　丁文江的科學化人格在英國養(yǎng)成，并非空穴來風，從那篇重游司堡爾丁小鎮(zhèn)的隨筆中，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跟奈爾夫人的五姑娘學鋼琴，兩個星期就能彈《甜蜜的家》，后來五姑娘再彈這首曲子時，“我”卻一點聽不出來。這段文字被胡適引為同調(diào)，稱“在君和我都沒有音樂耳朵”。這個細節(jié)證明丁文江沒有多少藝術細胞，藝術細胞缺乏，意味著理性邏輯勝于感性直覺，對于科學化人格的養(yǎng)成，當然是有好處的。如此看來，丁文江當年離開“人情”發(fā)達的日本，來到“紳士”風度著稱的英國，有它內(nèi)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