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父之惑
下面這段話,據(jù)說是一位在納粹屠刀下遇難的德國新教神父留下的,近年來在國內引用甚頻,幾乎每位試圖強調“積極自由”之必要性的學者,撰文時都會用它來為觀點鳴鑼開道:
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不是共產主義者,我不說話;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此后他們追殺工會會員,我不是工會會員,我繼續(xù)不說話;再后來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還是不說話;最后他們奔我而來,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這段話具有強烈的震撼性,驟然面對,大腦里再閃回出電影《辛德勒的名單》的苦難場景,那么,不假思索地服膺其中哲理,讓胸膛隨之急劇起伏,就會成為一種條件反射。果然,差不多每位引用者都是把它作為不證自明的公理來看待,似乎它既是我們思考的唯一前提,也構成我們思考的當然出發(fā)點,而對這段話本身進行推敲則屬多余。
當然,秦暉先生是例外,在大作《實踐自由》里,他對這段話里隱含的邏輯漏洞進行了稍縱即逝的辨疑,指出:“再殘暴的專制也不會殺掉一切人,最后輪到自己被害只是一種幾率有限的可能性”,不過,秦暉也僅僅指出其涉嫌夸張之處,對這段話的精神則全盤繼承。他著名的“自由主義實踐者三層次論”,從情感到邏輯,都是在這位新教神父的精神照耀下啟航的。
其實,這段話除了具有震撼人心的特點,還兼有邏輯不通的特征。它預設的前提是,世上只有兩種人:追殺者和被追殺者,任何僅僅沒有出面阻止追殺的人,都將難逃一死。所以,不出面阻止(即“不說話”)與遭到追殺,最終將合二為一。秦暉先生從“幾率”角度對它略啟疑竇,而它真正的問題出在前提有誤,可敬的新教神父漏算了一種人:雖不反抗但絕不助紂為虐者。假如把這種人作為預設前提,再原樣搬用德國神父的邏輯語式,意思已全然不同:
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我厭惡做幫兇,我不干;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厭惡做幫兇,我不干;此后他們追殺工會會員,我厭惡做幫兇,我繼續(xù)拒絕;再后來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厭惡做幫兇,我還是拒絕;最后他們奔我而來,結果他們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人愿意為他們效命,所有人都厭惡做幫兇。
假設性推理必須遵循由易至難的原則,更高級、更苛刻的假設條件,必須建立在相對初級的假設已被推翻的基礎上,而不能忽略初級且可行的假設,直接拿更高級的條件作為前提。這也符合經濟學原理,在成本低廉的原材料(假設是塑料)足以完成生產的情況下,卻偏要以黃金作為預算依據(jù),如果不是存心做假賬的話,所有的老板都會怒不可遏?;氐叫陆躺窀傅恼Z境,充當暴力的反抗者較之拒絕充當暴力的打手,條件苛刻得多,前者非勇士莫能為,后者卻對任何人都談不上苛求。而如果目標僅限于避免遭到追殺,那么,假設人人都拒絕充當暴政的鷹犬,實際上也就達到了假設人人都是勇士所能獲得的效果:沒有一個人會被追殺。既然如此,忽視“人人不充當打手”的平易目標、轉而把希望寄托在“人人成為勇士”的高難度目標上,不僅學理上說不通,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勢難奏效。它唯一奏效的領域,恐怕就是紙上慷慨了。
所以,把這段話作為推導的前提,幾乎注定了結論的錯誤。
二、缺乏層次感的“三層次”說
秦暉先生的長文《實踐自由——再祭李慎之》邏輯綿密,辯義精當,立意高遠而能腳踏實地,讀來深受教益。我發(fā)現(xiàn),該文唯一可商之處,幾乎都源自那個“神父之惑”,由于未能對神父的語境多加運思,而是將其視為一種“先天地而生”的不二法理,遂致由此展開的種種分析誤入了歧途。
在該文里,秦暉從實踐角度提出了一個劃分自由主義者的原則或標準。不知是措詞上的疏忽還是思慮不周,他把這三條不知該如何定位的東西命名為“層次”,而我們讀來卻嫌其嚴重缺乏“層次感”。秦暉認為,判斷一個人是不是自由主義的實踐者,必須依其所處環(huán)境的制度特征而異,“已有自由秩序的條件下”與“還存在奴役的條件下”勢同冰炭,故入選標準也將隨之上下,不宜等同?!叭龑哟巍币来螢椋骸?.維護自己的自由(不做奴隸),2.尊重他人的自由(不做奴隸主),3.反對他人之間的強制(堅持廢奴主義)。”
所謂“層次”,通常指一種循序漸進的進階,無論地質分層還是觀念或境界分層,都是如此,比如王國維的“三種境界”說,馬斯洛的五大意義層次,都只表明程度高下,而非性質上的云泥之判?!白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雖不及“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來得高邁,但總還不失為一種“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的初始境界,正如馬斯洛意義樹的頂端雖遙遙俯瞰著末端,但位居末端的總還不失為一種人的意義而非獸的意義,則無疑義。君子、賢人、圣人也不妨自成一道層次序列,而小人、潑皮、奸佞之流則屬另一道序列,兩者不得交叉混淆。
反觀秦暉的三層次說,就頗令人愕然了,所謂“1.維護自己的自由”,原本不在此層次之內。秦暉自己不僅強調“愿意做自由人,這是成為自由主義者的必要條件,但并非充分條件”,他還提到:“因為‘人性惡’的低調預設已經假定,人往往易于重視自己的自由而漠視他人的自由,甚至于不希望被支配而希望支配別人也是一種不僅人之常情,在生物界也常能見到的現(xiàn)象?!奔热粯藴室汛蠓诺椭痢吧锝纭?,且言外之意還包括此“第一層”會讓自己走向自由之反面的可能,那么,再將其視為自由主義實踐的層次之一,豈非多事?難道,“維護自己的自由”不是只有在與“自愿做奴隸”的狀態(tài)進行比較時,才略具意義?自由主義者的標準實不必迫降到這般地步,好比為了說明金剛鉆的強度,我們不應拿豆腐加以論證——簡單地說,這個“1”是多余的,應予剔除。
再看“2.尊重他人的自由”。按說,這才是自由主義實踐的真正發(fā)軔點。判斷一個人是否屬于實踐的自由主義者,借助“1”這個窗口我們極可能毫無所獲,而一旦他做到了“2”,那么,說他是一名自由主義者,也就八九不離十了。秦暉也有此念,不過他設定了一道不容逾越的界限,即只有“在自由秩序已存在(即‘他人之間的強制’已不是問題)的條件下”,我們才可以把做到“2”者稱為自由主義者,而在“還存在奴役的條件下”,僅僅做到“2”,尚遠遠不夠。秦暉以陳寅恪、錢鐘書為例,毫不含糊地指出:“如果處在今日西方那樣的環(huán)境中,說他們是自由主義的典范的確不為過?!倍谥袊麄儭俺淦淞恐皇莻€自由民,卻不能說是自由主義者”。于是我們看到,這個第二層次,對于西方人來說,其實倒是第一層次,而對于苦難的中國人而言,它仍然連第一層次都沒有夠上,依舊被秦暉版的自由主義高墻堵在門外。從“三層次”說的立論嚴謹度來看,確實夠錯亂的,論證了半天,前兩個層次竟然不算數(shù)的。
秦暉雖然弄出了個“三層次說”,他留給中國自由主義實踐者的“層次”,實際上只有一個:你非得一躍達到第三層次,即“反對他人之間的強制(堅持廢奴主義)”,秦暉才會認定你是一位自由主義者。理由是:“在存在著奴隸制的條件下,自由主義者不僅自己不當奴隸也不做奴隸主,而且應當積極推進廢奴運動,他也許可以不反對別人‘自愿當奴隸’,但他絕對不能容忍別人強擄或強賣他人為奴,最簡單的理由是:容忍了別人強迫他人為奴,就難免有一天別人會強迫自己為奴?!蔽覀円呀浛吹剑@條“最簡單的理由”,邏輯直接來自德國新教神父,而我剛剛指出這條邏輯的樁基不穩(wěn)。該說法雖然在道德層面閃爍著熠熠輝光,在邏輯和經驗層面只能視為一種中邪,所以,類似“自由主義者自己必須做圣徒,必須有殉道精神”的指示,我也就姑且當成一種鼓舞人心的口號來聽聽了。一種道理,如果在理性和經驗的層次上雙雙敗北,那么,我是不可能因其道德輝光而認可的。
三、不堪重負的“魯賓遜島悖論”
所謂第三層次的自由主義者,秦暉先生將其概括為“利他的自由主義者”。為了從“邏輯上說明”自己的觀點,他假借一個“魯濱遜島悖論”開始破題,以便把焦點虛擬性地集中在“魯濱遜島上的第三個人”身上。
在笛福的故事中,眾所周知,魯濱遜島上有兩個人,魯濱遜和星期五。秦暉設想了若干可能性,筆鋒一轉,切入與正題攸關的假設,即當“島上來了第三個人”之后,“假如這第三者看到的是‘魯濱遜手持利劍奴役了星期五’,他會如何反應?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秦暉接著假設道:“如果他當魯濱遜的幫兇,或者與星期五為伍,他當然就不是自由主義者。如果他滿足于‘相互冷淡’的‘消極自由’,既不像魯濱遜那樣強制別人也不像星期五那樣受人強制,但同時又對他人之間的強制行為視若無睹,不想‘使人自由’,那么他能算自由主義者嗎?”
假設至此,秦暉鄭重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問題不在于“使人自由”有多么高尚,而在于這樣的視若無睹等于默認奴役制度。而今天你默認了“魯濱遜手持利劍奴役星期五”,明天或許他就會手持利劍來奴役你了。因此,捍衛(wèi)星期五的權利,就是捍衛(wèi)你自己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不努力“使人自由”的人,哪怕他自己保有著“消極自由”,也不能稱之為自由主義者。換言之,自由主義者必須反對“魯濱遜手持利劍奴役星期五”,即便魯濱遜并沒有奴役自己。
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推論中省略的部分,仍然來自德國新教神父那段格言的言外之旨,它被秦暉視為不證自明的第一推動力了,一把用來衡量他物而自身卻免于衡量的尺子。
依我小見,所謂“魯濱遜島悖論”只是一種聊供沙盤演習的虛擬袖珍模型,迷戀這個小島模型,化繁為簡,抽繹出幾條小道理,不失為一條便捷方式,而欲直面現(xiàn)實生活中“實踐的自由主義者”,現(xiàn)實本身的復雜性將使得這座小島喪失立論的起碼價值。通過這個小島,我們失去的東西遠遠大于得到的。根據(jù)秦暉給出的條件,我甚至可以認為:世界上將不再有自由主義者可言。
秦暉的條件是:“在存在奴役制的條件下,第三層次是最重要的,沒有這一條,他充其量只是個自由民,卻不能說是自由主義者?!蔽覀儼l(fā)現(xiàn),秦暉沒有圈定范圍,他沒有說:所謂存在奴役,僅指自己所在民族、所處地區(qū)。我們通常認為,一名偉大的自由主義者應該具有寬廣而非狹隘的胸懷,他對“存在奴役”的認識,將不會局限于本民族、本地區(qū),而必然擴展到全人類。那么,結論就諷刺了:在我們這座星球上,截至目前,“存在奴役”的地區(qū)始終不曾消失過。如果偉大的自由主義者胸懷足夠寬廣,那么,假設他是英國人,在英國之外的任何地區(qū)只要存在奴役,他的身心感受將不會因為他是英國人而有所不同。我們還知道,真正偉大的自由主義者,大多不會熱衷于做一名“愛國主義者”,他們更愿意像馬克思那樣以“世界公民”自命。如此看來,那些沒有為存在奴役狀態(tài)的地區(qū)鼓與呼的歐美自由主義者,與生活在“奴役區(qū)”但還徘徊于“第二”層次的消極自由主義者,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之別:他們同樣沒有達到秦暉高懸的“第三層次”目標。秦暉沒有理由把他們單獨論列,除非他想把人家假設成具有民族主義特征的狹隘自由主義者。
所以,秦暉若堅持把“存在奴役制的條件”限定為本民族、本地區(qū)(實際上他避而不談),歐美世界偉大的自由主義者,恐怕不會認同,因為這標準不僅不高,還過于“自掃門前雪”了。難道,讓被迫處于奴役狀態(tài)的人重獲自由,不是一個具有普世性的理念嗎?你不是強調“自由主義是一種真正的理想主義”嗎?你不是認為“自由主義者自己必須做圣徒,必須有殉道精神”嗎?那么,請不要剝奪歐美自由主義者的“理想主義”和“殉道”精神,把通向偉大道路的機會單獨留給(比方說)中國的自由主義者。
一把喪失精度的尺子,既不足以衡物,也無以論人。
四、反對,是個變量
在秦暉的自由主義實踐者“第三層次”里,他只是強調了“存在奴役狀態(tài)”具有不可或缺性,卻沒有對該狀態(tài)的范圍進行界定。同樣,他將是否“反對奴役”視為判斷的唯一標準,卻不愿意費點力氣說明:什么才是反對。談論自由主義實踐者是不能依賴實驗室數(shù)據(jù)的——“魯濱遜島”不過是個真空態(tài)的實驗室而已——而必須在現(xiàn)實中接受考量,忽略“反對”的種種復雜性,同時再三重申“反對”之必不可少,并不足法。以之振奮一點士氣或許可行,啟迪智慧就談不上了。
談論“反對”,必須先行面對一個概念,即,反對是個變量,不是常數(shù)。
很簡單,考察一種行為是否算得上“反對”,不能單純看該行為的造型價值,而務必結合它所面臨的條件。一個人在彈簧墊上玩蹦極,與在沙坑里摸高,姿態(tài)的華麗性一定不可同日而語,但因此判定彈簧墊上的人獲勝是不公平的。偉大的甘地在英屬殖民地里以絕食相抗爭,固然是一種非凡勇氣,但以之來嘲笑那些連“絕食”的權利都不存在的古拉格囚犯缺少勇氣(詳《古拉格群島》第十二章“監(jiān)禁”),只能讓人苦笑了。
在所謂封建專制時代,不食周粟或歸隱田園,都不失為一種“反對”,倘能秀一把“掛冠而去”的動作,吟幾句“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就更讓人贊嘆不已了。我們看過去那些烈士就義的場景,不乏讓人心潮激蕩的例子。小學課本里有篇關于吉鴻昌就義的文章,臨刑前還能瀟灑地勒令劊子手拿把椅子過來,而劊子手竟然亦步亦趨,小心侍候著。沒有大清監(jiān)斬官的寬容,金圣嘆如此優(yōu)雅的臨終遺言,我們也是無緣聽到的,更別提嵇康“廣陵散從茲絕矣”的酷斃造型了。京劇《杜鵑山》里的柯湘,臨刑前劊子手們竟然允許她高唱一曲,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過去有部朝鮮電影,其中一位英雄在冰天雪地里邁著昂然的步伐前進,氣概之非凡與京劇《紅燈記》里李玉和唱“獄警傳,似狼嗥,我邁步出監(jiān)”時的出場動作有一比。但是且慢,知道斯大林會讓那些試圖英雄一把的人怎么走路嗎?索爾仁尼琴告訴我們,是這樣:“‘抓住腳后跟!’意思是,凡是空著手的人,都要用兩只手抓住自己的腳踝骨附近的地方?,F(xiàn)在——‘齊步走!’?!痹凇豆爬袢簫u》“第二章”作者還告訴我們,有個造紙廠廠長被人抓走,只是因為在一次瘋狂的、近乎變態(tài)的長時間群眾鼓掌中,他第一個停止了鼓掌,盡管他已經鼓掌了十一分鐘。
這就是一般封建專制、殖民統(tǒng)治與現(xiàn)代極權專政的區(qū)別。當然,區(qū)別只是程度上的,但誰說程度之別不是性質之別?我們早年耳熟能詳?shù)恼軐W教導里,不還有一句“由量變到質變”的話嗎?
當一個人甚至可以因為名額的緣故而被打成右派,當僅僅沒有被動揭發(fā)別人就可能被關進牛棚乃至發(fā)配到夾邊溝,那個拒絕揭發(fā)的人是否已足夠勇敢?當僅僅沒有經常性地向領袖效忠、或雖然效忠但姿態(tài)尚不夠誠懇,或自以為誠懇卻未蒙紅衛(wèi)兵小將的認可,就可能面臨滅頂之災,那個拒絕表態(tài)并在著述里自始至終對領袖教導置若罔聞的人,是否已堪為非凡?他實際上所能起到的表率作用,是否已略近于甘地的當眾絕食?
要求秦暉先生在申說反對之必要時,酌情考慮“反對”的變量特征,以便把“知世”納入“論人”的條件中,不算苛求吧?
正義是一門學問,高貴不會是一種姿態(tài)。如果樹立一個高標準,最終只是封殺了民眾見賢思齊之心,并導致符合這類標準的人難以存在,該標準就只堪用來仰望,而無法指導我們的現(xiàn)實人生了。據(jù)說,猶太教的拉比們反對禁欲主義的理由是,當“一種教誨為絕大多數(shù)人設置了不可企及的標準,那么,這種教誨只能降低其本身的價值或者迫使人們侵越其法律戒律”。參照秦暉的標準,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胡適,這位被贊譽為東方“民主男神”的自由主義實踐者,竟然仍然不配得到秦暉的認同。這不該是胡適的錯吧?
五、理性的拋錨地
關于自由主義者應該是怎樣的,我傾向于少設柵欄,別把它弄得像個精英俱樂部,非得懷揣一張VIP卡方能進入。自由主義者可以有很多,有偉大的自由主義者,也有平凡的自由主義者(大量西方人,都不失為平凡的自由主義者),而在偉大的自由主義者里,至少還能分出兩類,一類是堪為典范、值得以師禮相敬的,另一類是雖然偉大但不必對他景行景止的,前者如胡適,后者如藝術家高更。高更厭倦了西方社會,寧愿退守到偏遠小島上去追尋心中的藝術理想,整天與一群一絲不掛的土著男女生活在一起。他認同自由主義理念嗎?未必,但他身上散發(fā)出的自由氣息,足以讓任何一位自由主義者動容。
在下意識里,我們會把自由主義者視為一種至高榮譽,所以,是否有資格成為自由主義者,我們很可能是拿一些堪為典范的人物作為衡量標準,秦暉就是這樣。實際上這毫無必要,世界上并不存在這樣一類人,我們只能承認其最高級代表,而對未臻極致的人一概排斥。好比,如果我們把作家的標準定到莎士比亞的高度,世上就沒有幾個作家了。其實,莎士比亞只是一名偉大作家,世上還有大量談不上偉大但仍不失為作家的文人。讓莎士比亞獨享“作家”這一稱謂,既無必要,亦乏智慧。對自由主義實踐者,亦是如此。為了向秦暉心目中的典范顧準、李慎之先生致敬,我們犯不著非要把陳寅恪、錢鐘書先生排除在外。自由主義者不應該體現(xiàn)為一座先賢祠;如果只有在先賢祠里接受配享者才可以被冊封為自由主義者,我們也就冰凍了自由主義者的存在土壤。
秦暉的標準,先不說正確與否,至少占據(jù)了一個精神高地,他哪怕錯了,也不妨理直氣壯,因為有一個道德后院為他留著呢,他大可表示自己只是在“高標準、嚴要求”。反過來,正因為他無意中占據(jù)了這塊精神高地,遂對批評者構成一種先在的威懾力,似乎誰質疑了他的邏輯,就得付出人格低劣的代價。
麻煩正在這里,在理應捍衛(wèi)理性的地方,讓義憤為之先導,讓道德為之前驅,就會給理性帶來額外的障礙。如何平衡道德與理性的關系,總是令一顆中國式心智特別無能為力,堪稱我們思維的百慕大。理性最大的敵人未必來自迷狂,而更可能來自一種未加檢驗的正義之聲,在我看來,這也是最容易誘惑理性拋錨的地帶。我沒有讀過康德,但我猜,當康德將知識分子界定為“有勇氣在一切公共事務上運用理性”時,他已經預感到了道德、正義對理性的負面干擾,所以才會將“運用理性”視為一種“勇氣”。就是說,這是個你一不留神就會勇氣不足的所在;同時他表明,不管你的理由何等值得敬佩,一旦在理性層面失敗了,你的道德光輝業(yè)已不復存在,它只是以視覺殘留的方式駐存在人類判斷力的余光里罷了。
稍微深知歷史的人都知道,中國之所以迭遭災難,并非缺乏摩西式的自由主義者,而是盛產犬儒。而歐美世界的人文昌盛,雖與他們的大哲巨子有關,但更與他們的公民普遍具有一般自由主義者素質有關,在他們那里,成為一個公民與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差不多是一個意思,而現(xiàn)代文明的基石由此奠定。以此觀之,如果我們不把成為自由主義者的空間弄得這般狹窄,而是以“人皆可以為堯舜”的態(tài)度供人隨意實踐,一旦中國人都能自如地走在自由主義者的道路上,我們也就不可能重蹈前車之鑒了。這遠比呼喚摩西型自由主義者來得低調,來得現(xiàn)實。我想,當王小波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中國要有自由派,就從我輩做起”時,他并沒有抱定某種“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殉道者”意志,而毋寧只是表達一個樸素的追求。對照秦暉的標準,這個樸素的追求,似有遭到譏諷之嫌。
結語:一種異質基因
秦暉先生強調的第三層次主張,其依據(jù)除了得自新教神父,還與國人前現(xiàn)代文明時期形成的觀念“見義勇為”有關。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是把“見義勇為”視為不證自明的人間大義的,一百個中國人里,都不易找到一位質疑其合理性的人。
秦暉就在這大多數(shù)人里,而朱學勤先生曾經也在這個大多數(shù)人里,但現(xiàn)實中一件比“魯濱遜島悖論”更神奇的事教育了他(把它作為討論的模型,將使魯濱遜島模型就地失去意義),使他從此明白:對于自由主義者來說,見義慎為是一件比見義勇為可貴得多的行為。在題為《城市文化與公民素質》的講座里,朱學勤向座下的聽眾如此剖白:
有關此次事件(按指“9.11”),我們的耳膜里充滿了各種政要的聲明和發(fā)言,我們聽得夠多了。而真正震動我的則是一個小人物的一句話。兩天前我從中央電視臺聽到播音員口播一條消息:“9.11”襲擊中還有第四架飛機,那架飛機上曾經有一個男人用手機與他地面上的妻子打過一個電話,那個男人的最后一句話是:“男乘客投票決定與歹徒搏斗?!憋w機后來在匹茨堡附近墜落,歹徒與乘客同歸于盡。
我在課堂上討論這一問題時,我向我的學生坦白承認:你們的老師做不到這一點。在飛機被劫持乘客生命面臨危險的關頭,你們的老師可能選擇不搏斗,因為這是文明社會的慣例,我如此選擇,不會因此而遭譴責;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只可能提氣一呼,喊一聲:“怕死的,往后退;不怕死的,跟我上!”我這樣喊,不會想到自己正在侵害別人的權利,因為這是我從小所受教育使然。我最不可能作的選擇,就是那個男乘客所做的那種選擇:在生命的最后幾分鐘,投票決定與歹徒搏斗。你們打死我,我也想不到要投票決定,因為這一習慣遠在我的“文化”積淀之外。
我相信,如果闡述自由主義學理,那位乘客多半不會是我們杰出的學者秦暉、朱學勤先生的對手,他只有在座下耐心聽講的資格,而一旦面對現(xiàn)實,他隨意踩出的步點,卻足以讓秦、朱二位望塵莫及。這就是骨血里具有民主觀念的自由主義者的特征,他們只需提醒自己一件事:甭管什么借口,永遠不要試圖冒犯別人的消極自由;而骨血里缺乏民主觀念的自由主義者則正好相反,他們似乎整天忙著尋找突破“消極自由”的機會,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只會喊一聲“怕死的,往后退;不怕死的,跟我上”。這一點微妙差異,或許構成了中西自由派的文化分水嶺。一方“你們打死我,我也想不到”的事,卻是另一方的本能選擇。
支撐秦暉先生反復強調“第三層次”的內在理由,恐怕正是這一聲“怕死的,往后退;不怕死的,跟我上”。對這份英雄氣的癡迷,只會距真正的自由主義者漸行漸遠。
我曾把胡適的自由主義視為一種極為罕見的個人天賦,意思是,欲想成為偉大的自由主義者,必須先行具備一份自然的自由主義性情。這類性情基因在西方世界比比皆是,而在中國卻無比稀罕。秦暉教授的學術天賦固然卓越,與胡適相比,他缺少的可能就是一份自然的自由主義性情。這份性情上的虧欠,目前看來限制了他思維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