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嵐
歷史上的亡國之君大都臭名昭著,且很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而斷送南唐江山的李煜不但常被人提起,還得到了很多人的尊重。他為何會贏得這樣的贊美?一首《虞美人》如何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近代著名的文學(xué)評論家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李煜評價道:“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痹~初的“伶工詞”流傳于青樓歌館、筵席舞榭之中,一首歌要想贏得掌聲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美女唱;第二,唱美女。所以寫歌的伶工為了迎合這種特征,寫詞主要考慮娛樂目的,很少在詞里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感情。
這種狀況到了李煜這里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亡國之后,李煜的寫作不局限在閨房之中,他心中所感的是家破國亡之后的血淚真情,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悲憤。這就是王國維所說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當李煜把他對國家的感情寫進詞中,使詞帶上個性特色的時候,他的詞也就成了“士大夫之詞”。從伶工之詞到士大夫之詞,詞的地位提高了,在伶工之詞階段,詞僅供男人休閑娛樂,是難等大雅之堂的。李煜把伶工之詞變成士大夫之詞之后,詞被領(lǐng)進了家門,分擔了詩的一部分任務(wù),詞中不僅可以談戀愛,還可以談人生、談理想,甚至可以談與國家有關(guān)的大事,為詞后來的發(fā)展開啟了新的風格和道路,從而造就了萬紫千紅的宋代詞壇。那么,李煜的詞之所以流傳千古,影響了他以后的歷代詞人,并贏得了許多普通人的喜愛,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煜雖然將亡國之恨引進了詞中,但他決不是喊空頭口號,而是通過普通人很熟悉的場面、形象和語言將這種特殊感情抒發(fā)出來,因此有時候我們反倒覺得他成了人類普遍性感情的代言人?!盁o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相見歡》)這首詞有李煜亡國的深切哀痛在里面。但他不用任何修飾,只用簡單明白的語言淺淺說來,其中難言的悔恨和悲傷反而入了我們的內(nèi)心、觸碰到了我們的精神靈魂。所以有人評價這首詞:“絕無皇帝氣,可人可人?!?/p>
李煜的詞不加雕飾、用情真摯,是與他的純真?zhèn)€性分不開的。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對詞人來說雖然是件好事,但對于作為亡國君的李煜來說,他的率真性情必然會給他的現(xiàn)實生活造成重大的危機,招來致命的麻煩。
自古以來,投降的皇帝想要報復(fù),除了要學(xué)會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人之外,最好是還能裝白癡,扮小丑,如三國時劉禪被魏兵抓到洛陽之后,就一門心思地過起了“此處樂,不思蜀”的花天酒地的生活??墒抢铎暇筒灰粯恿?,亡國之后,他深深陷入亡國的痛苦和對故國的想念之中,而且他還要把這些痛苦和想念大肆寫進詞里,對于李煜這種率情的作風,性格褊狹殘暴的趙光義感到不可容忍,便想借機除掉他。那么,李煜最終究竟遭遇了怎樣的毒手呢?
公元978年的七夕是李煜的生日,在江南,每到這個時候李煜就會叫宮人用紅白相間的絲綢鋪成月宮的形狀徹夜狂歡。但是身為亡國奴,此時他再也無法重溫舊夢,于是僅喚來了舊唐的伶人,來演唱《虞美人》,以此慶生。李煜在這間趙光義賜給他的房間里徹夜狂歡,鼓聲樂聲把皇宮里的趙光義驚動了。趙光義聽人報上“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的歌詞后一下子就火了,于是就把喜歡寫詩作文的弟弟趙廷美叫來說:“今天李煜過生日,你帶著這壺酒代表我過去祝賀一下吧?!壁w廷美是李煜的仰慕者,所以高高興興去了,但是他不知道,趙光義已經(jīng)在這壺酒里下了牽機藥。李煜絲毫沒有防備,喝下了趙光義賜的這壺毒酒,備受折磨之后于當夜死去。
李煜的政治生命和肉體生命結(jié)束了,但是他的藝術(shù)生命卻在中國文化史上永遠高傲地活了下來。后世學(xué)者這樣評論李煜充滿矛盾的一生:“生在帝王之家,卻無帝王之志;登上國主之位,卻無國主之行;身處國君之尊,偏懷赤子之情;欲保做人尊嚴,卻又懦弱怕死;身陷囹圄之中,卻又不忌言辭?!睂τ谟兄弁鹾驮~人雙重身份的李煜來說,這種矛盾的性格注定了他悲劇的人生,而大起大落的悲劇人生又鑄就了他詞的無窮魅力。那么,關(guān)于李煜一生的悲情與榮耀,又該如何評價呢?
佛經(jīng)里有這樣一個故事,傳說佛祖的前身之一尸毗王在修行的時候,一只鴿子為了逃避鷹的追逐,飛到了他的腋下請求保護,鷹說:“我也是一條生命啊,你救了他我就得餓死,怎么辦呢?”尸毗王說:“我割自己的肉喂你吧?!柄椪f:“你割的肉必須和鴿子的重量相等?!笔醮饝?yīng)了,可是沒料到,他割盡了身上的肉還是沒有達到一只鴿子的重量,于是他拼盡全力將整個身子壓上了天平。霎時,天女散花,花香滿路,他重獲生命。原來這是天神為了試探他行善的誠心而特意設(shè)下的一個局。
李煜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命運其實也為他設(shè)了一個局,讓這個有著孩子般純真心靈的人去品嘗亡國的巨大痛苦,最后用極端殘忍的方式奪走他的生命,這就像佛祖的前身在用自己一塊塊鮮血淋淋的肉去喂命運派來的那只饑餓的鷹,最后還壓上了生命。但和尸毗王歷經(jīng)百般折磨獲重生一樣,所有的這些痛苦又都成了李煜的藝術(shù)養(yǎng)料,成了其詞藝術(shù)魅力的源泉,也讓他在詞的世界里獲得了新的生命。王國維指出李煜的詞是用鮮血寫成的同時,還進一步說他:“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币馑季褪钦f李煜詞中表現(xiàn)的已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痛苦,而是像佛祖和基督所感受的全人類的痛苦,因此當他用淋漓的鮮血來寫詞的時候,他的詞也就有了永恒的生命力,贏得了古往今來無數(shù)人的贊美和喜愛。
有人說李煜的詞就像是西施和王昭君那樣的美女,雖然沒有打扮,但一樣是萬人迷;有人將他與李清照擺在一起說:“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卓人月在《古今詞統(tǒng)》的評價更甚:“后主易安,直是詞中之妖,恨二李不相遇?!泵髂┣宄跎蛑t說:“后主雖拙于治國,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面王?!蓖砬宓耐貔i運在《半塘老人遺著》中更是直接贊美其為“詞中之帝,當之無愧色?!?/p>
命運讓李煜在現(xiàn)實世界里失去尊嚴,但在詞中又完全還給了他,從而也進一步證實了文學(xué)評論界“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評論。因此,可以說假如李煜沒有體驗亡國的喪痛,他也絕不會戴上“詞帝”的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