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巍

一

有“花開”，就必然有“花落”，花開的時候“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給人帶來的感受是欣欣向榮、愉快舒適的感受，而一旦花落，給人的感觸則千變?nèi)f化，有憂傷相思之情，有失落傷感之情，亦有平靜頓悟之禪意。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晏幾道《臨江仙》

據(jù)作者《小山詞》自跋所述，作者好友沈廉叔、陳君友家有蓮、鴻、蘋、云四個歌女，詞人及其好友的新詞經(jīng)常由她們在席間歌唱。作者和詞中小蘋亦曾有過一段戀情，后沈歿陳病，小蘋等人也就風(fēng)飄云散，不知去向。落花傷春感嘆青春之易逝，佳期難再，畫出詞人落寞孤凄的情狀。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浪淘沙》

春意闌珊，花落凄涼，傷感人見傷感事，亡國之君見花落之景，觸景傷情，詞意凄絕，充溢著無可奈何的情緒。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李重光之詞，神秀也。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允侨松L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曉》

《春曉》這首小詩，初讀似覺平淡無奇，反復(fù)讀之，便覺詩中別有天地。它的藝術(shù)魅力不在于華麗的辭藻，不在于奇絕的藝術(shù)手法，而在于它的韻味。整首詩的風(fēng)格就像行云流水一樣平易自然，然而悠遠(yuǎn)深厚，獨臻妙境。“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正如本文前面所言，一般人看到“落花”會覺得失落傷感，但是眼中之景即為心中之情，平靜清寧的心態(tài)下看到的落花，沒有殘花敗柳的傷感，沒有春天已逝的憂愁，有的只是花開花謝，四季輪回，一切都有定數(shù)。

二

與男子眼中的落花相比，女子眼中的落花更多的代表著閨怨或者是對自己身世的哀憐。如《春江花月夜》中的“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高高的樓上，明月一輪，形單影只，即使是“夢”，夢到的也不是花開并蒂，而是花敗花落，夢醒之后的少婦，獨坐在燈下，于暮春之中獨自傷感，“春江花月夜”中的“花”原是夢中的落花。而林黛玉的《葬花吟》更是以桃花隨流水逝去抒發(fā)了自己壓抑許久的哀怨。“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香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在葬花人眼中，葬的不僅僅是落下的桃花花瓣，更是自己如流水一樣逝去的青春。都是花開時嬌艷動人卻無人欣賞，花落時更是無人哀憐，“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青春年少身世飄零的少女，看到花落時的景象所產(chǎn)生的情緒與男子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三

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推而廣之，我們完全可以說“一切花語皆情語”，“花”也是有自己的“語言”的，否則，怎么會有“解語花”一說呢？春蘭秋菊，夏荷冬梅，不同的花落營造的意境也不盡相同。

桂花：幽靜清遠(yuǎn)

“人閑桂花落”——王維《鳥鳴澗》

桂樹枝葉繁茂，而花瓣細(xì)小?；洌绕涫窃谝归g，并不容易覺察。因此，開頭“人閑”二字不能輕易看過?！叭碎e”說明周圍沒有人事的煩擾，說明詩人內(nèi)心的閑靜。有此作為前提，細(xì)微的桂花從枝上落下，才被覺察到了。詩人能發(fā)現(xiàn)這種“落”，或僅憑花落在衣襟上所引起的觸覺，或憑聲響，或憑花瓣飄墜時所發(fā)出的一絲絲芬芳。總之，“落”所能影響于人的因素是很細(xì)微的。而當(dāng)這種細(xì)微的因素，竟能被從周圍世界中明顯地感覺出來的時候，詩人則又不禁要為這夜晚的靜謐和由靜謐格外顯示出來的空寂而驚嘆了。這里，詩人的心境和春山的環(huán)境氣氛，是互相契合而又互相作用的。

菊花：凄慘傷感

“滿地黃花堆積”——李清照《聲聲慢》

菊花的枯槁憔悴，愁損容顏，正是李清照不幸遭遇的現(xiàn)實寫照。透過冷冷清清，乍暖還寒，晚來風(fēng)急、雁過、滿地黃花、梧桐細(xì)雨諸景象，以表現(xiàn)孤寂、凄涼、悲傷、哀愁的心境。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讀之使人動容。

海棠：清爽通透

“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李清照《如夢令》

這首小令是李清照的奠定“才女”地位之作，轟動朝野。傳聞就是這首詞使得趙明誠日夜作相思之夢。有說此詞是化用韓偓《懶起》詩意。韓詩曰：“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cè)臥卷簾看。”但李清照的小令較原詩更勝一籌，入木三分地刻畫了少女的傷春心境?！熬G肥紅瘦”這句是最為世人稱道的一句，它新穎別致、生動傳神，看似信手拈來，卻是功力獨到。她用“綠”字代指滿枝的綠葉，用“紅”代指枝頭的花朵，“肥”替換了“多”，“瘦”替換了“少”，寫出了一個全新的意境。無怪乎多為歷代詞論者贊譽。雖然在“雨疏風(fēng)驟”之下海棠花被打得七零八落，但雨后的清新彌補了這樣的遺憾，全無一般落花詩的傷春之感，而是顯現(xiàn)出雨后空氣的清爽通透。

荷花：秋高氣爽

“留得殘荷聽雨聲”——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兗》

荷葉敗，荷塘零落，一片凄涼光景。常人至此無不感懷留念，芳華不再，一片蔥綠化作幾點枯黃。殘荷也不比普通凋零的花，它那獨特的姿態(tài)，錯落的布置，卻一樣有種風(fēng)致。仔細(xì)品味，除了凄涼，衰敗這些形容詞，我們可以在這句詩里面找到新的一片美的天地?！奥犛曷暋?，一個“聽”字又開拓了一種新的境界。殘荷，更兼大雨，也許滿目已經(jīng)瘡痍，但是閉上眼睛，聽雨打荷，聽雨打湖的聲音，重新品味那聲音的不同節(jié)奏，能夠讓人忘卻秋悲，換得一片明快的心情。

伴隨著“落花”這一意象出現(xiàn)的其他常見意象包括“雨”，無論是春雨還是秋雨，都會將花朵無情地從枝頭打落，因此，無論是“夜來風(fēng)雨”還是“簾外雨潺潺”，聽著雨聲，清晨必然會見到曾經(jīng)綻放的鮮花變成了即將被丟棄的垃圾。這種反差極大的畫面感給詩人以極大觸動，所以才寫出了令我們動容的優(yōu)美詩篇。但我們也應(yīng)該注意到，不是所有的詩人見到“落花”都會必然傷心落淚，那些樂觀向上的詩人們不也是有“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豪邁詩句嗎？

（作者單位：遼寧省沈陽市東北育才學(xué)校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