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龍

清明節(jié)后的第一個工作日。岳父母回老家祭祖去了，妻子早上六點半鐘就要乘班車去學校，那天，讀小學六年級的兒子一個人爬起來，等豆?jié){燒熱了，拔去插銷，再跑到我的床頭，對半夢半醒之間的我說了一聲：“爸爸，你起來之后，記得把豆?jié){喝了！”而后，他下樓買了一份早餐，邊吃邊往學校趕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我才從他媽媽嘴里知道，兒子本來是六時五十分要去學校的，因為豆?jié){機加工未完成，他特意等了十分鐘才走。兒子敘述這段情節(jié)的時候，語氣平靜如常，可是，我內(nèi)心里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元素在涌動，真的，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近這種特別溫暖的感覺。我又一次明白，世界上最動人心魄的愛，其實不在華麗的詞藻里，也不在夸張的表達中。

養(yǎng)兒更知父母恩。今年春節(jié)前，我們捎信給老母親，希望她能來省城過年。老父親生前幾次念叨過要到南京來看我們的，可是最后一直沒有成行，所以我們決定要趁老母親能走能動，請她過來全家春節(jié)團圓。母親左右為難，她不希望我們春運高峰的時候擠車回去，況且我還要加班；另一方面，她又不想來城里，一是路上來回吃不消，畢竟已是快八十歲的人了，二是來了也不適應，因為我們住在二十多層的公寓樓上，上樓下樓都是電梯，很不習慣。不過，母親最后還是在春節(jié)前兩天趕過來了。她說：“這輩子就來這一回了?！辈徽f也罷，這話一出口，我眼睛便有些酸酸的，想到生命的脆弱，還有人生的悲壯。

一直以為，親子之愛是永遠不會對稱、同步的。不過，做父母的有幾個需要兒女等量的愛呢？他們只要夠吃夠住夠穿就行了，真的不需要兒女為家里做多大貢獻，也不需要給多少錢，買多少營養(yǎng)品，逢年過節(jié)、天氣變化的時候捎一句問候、打一個電話、發(fā)一個短信就夠了。每次回去，媽媽總是要嘮叨一句：“記得經(jīng)常打個電話回來，看不到你的人，聽聽你的聲音，也好像舒服些。”一開始，我還有些嫌麻煩，不過，兒子兩次假期出游，每次發(fā)回來幾個字的短信，我們都要反復查看、琢磨大半天，在親身體味過這種酸酸甜甜的感覺之后，我終于悟出媽媽的良苦用心。老家正在推行殯葬改革，人死之后，一律火化，而且骨灰要統(tǒng)一集中存放到鎮(zhèn)里的勞動人民紀念堂。老一輩的人現(xiàn)在大都已經(jīng)能夠接受火化的方式，但他們不愿意死了之后還要被統(tǒng)一安排到一個遙遠且逼仄的地方，希望百年之后能融入到自己熟悉的那片泥土之中。與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媽媽，當然希望將來能葬在自家的田地里。有人給她出主意說，把戶口遷到我們這邊，將來歸天之后骨灰就不必集中存放到鎮(zhèn)里了。我趕緊跑到這邊的公安局戶政中心咨詢，戶籍警的答復是，父母投靠入戶要辦七道手續(xù)，還得準備十多份材料。其中一份是，母子關(guān)系證明（茲有××市××鎮(zhèn)××村××組××，女，身份證號碼：××……×，與×××，男，身份證號碼：××……×，系母子關(guān)系，特此證明），要求原派出所出具，并加蓋戶口專用章。

這張母子關(guān)系證明，讓我的心情有一些淡淡的失落。原來，在國家機關(guān)那里，我和我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是需要公安機關(guān)證明的，那么，將來兒子出去工作，戶口從我們的戶口簿上遷出之后，我們要投靠他，是不是也要派出所證明、蓋章？人世間那種無法割舍的血緣關(guān)系，那種牽腸掛肚的親子之情，在素不相識的旁觀者或是相關(guān)部門的管理者看來，其實只是親子關(guān)系證明上的那幾個字、號碼和圖章，就這么冰冷、蒼白而簡單！就這么簡單嗎？說簡單確實簡單，親子之間的情感交流，有時根本用不著什么文字，一個眼神、一聲問候足矣，可謂“不著一字，盡得真愛”；說不簡單又不簡單，親子之間那最真誠、最純粹、最無私的愛，幾個字符能夠承載嗎？相反，那份愛如果不存在，公安機關(guān)的親子證明、科學機構(gòu)的親子鑒定，即便千真萬確，還有多少實際意義呢？

愛就一個字，很簡單，但它又很復雜很奇妙很執(zhí)著。

【原載2008年5月8日《大公報·大公園》本刊有

刪節(jié)】

●山東省鄆城武月霞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