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非
十多年前,漢城的友好學校檀大附中校長張鳳植先生來訪,捐贈一箱文具,一千八百支筆,全校學生每人一支。學校把這些韓國產(chǎn)的筆分給學生,學生都很高興。雖只是一支平常的筆,禮輕情義重。張鳳植校長當時年近七十歲,學校是他的父母捐贈的。光復后,國家把張氏家庭在日本占領(lǐng)時被侵吞的財產(chǎn)還給他們。張家傾其所有,辦起了韓國有名的檀國大學。張氏一家對中國人充滿友好感情。作為韓國教育界元老,他非常重禮儀,重感情。
當時學校領(lǐng)導委托我辦些禮物找機會回贈。適逢張校長又寄來了檀大附中學生的書法作品。譚副校長說,就送他們一些毛筆,我們的毛筆他們一定喜歡。此意與我甚合。我到夫子廟去看,找到一家店,看到一款盒裝的筆,告訴售貨員,我要一百盒。售貨員喊來經(jīng)理,問還有沒有,經(jīng)理猶豫一下,說在倉庫里,你明天來,行不行。我說,等不及,現(xiàn)在就要,要趕辦郵寄。經(jīng)理問寄到哪里,我說寄到漢城,送韓國朋友的。經(jīng)理說,那你去轉(zhuǎn)一會兒再來,我們要到倉庫取貨。我有些奇怪:不就一個紙箱子嗎,有什么難處?轉(zhuǎn)了一小時回來,經(jīng)理說,辦好了,打開給我看,每個錦盒內(nèi),夾有兩支毛筆,很漂亮。經(jīng)理說,聽說你要送國際友人,我們花了不少時間去找的,其實賺不到什么錢。
郵寄時,紙箱放不下,多了四盒。想想沒有必要硬撐,就帶回辦公室了。張鳳植校長收到毛筆后,立即寫了回信表示感謝。說專門開了會,每位書法愛好者都得到了一盒毛筆。禮尚往來,他們喜歡就好,我也就釋然了。
沒過兩個月,有那么一天,學生要抄通知,來辦公室借毛筆,沒合適的,就拿了一盒給他。記得學生還嘀咕一句:“這么高檔的筆,老師怎么舍得的!”過了一會兒,學生來了,拿著毛筆遞給我,說:“老師,你看!”我這一看,眼前真的一黑!那些夾在錦盒里的毛筆,一翻轉(zhuǎn)過來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朝里的筆頭已經(jīng)被蟲蛀空了!再開一盒,兩支也是一樣,蛀去了一小半;再開一盒,也是;最后一盒,一樣;支支如此……學生氣憤地說:這肯定是商店故意的,老師你們中計了。
我這才記起來,區(qū)區(qū)一百盒毛筆,他們把我支開,讓我等了一小時,就是為了做手腳。
東西已經(jīng)郵到韓國,發(fā)票也入賬了,即使現(xiàn)在找了去,那家商店也不會承認的,他本來就是有心坑你的。后來我到夫子廟,每路過那家店,都要告訴大家,如果買毛筆,一定要仔細,小心店家坑你。那家店不像是私營的,因為當時那一帶多是集體性質(zhì)或是個人承包的國營店。
好多年了,我不敢想的是,當那些韓國學生高興地拿著來自中國的獎品回到家,全家人在燈下賞玩中國毛筆,從那個錦盒中取出筆,看到筆頭反面的那個蛀洞時,全家人會不會像韓劇上那樣溫柔地說:“噢——咦,怎么會呢?噢——咦,還是這樣的呢!”
那是一所男子中學,當年得到毛筆的學生,現(xiàn)在應當大學畢業(yè)走上社會了。可能有96個韓國學生得到過那種有洞的毛筆,有96個韓國家庭記住了這個故事,他們還可能轉(zhuǎn)告親友,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對中國毛筆有本能的警惕。還有我的朋友張鳳植,始終不愿意把他作為校長遇到的尷尬告訴我,而我直到他去世,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
類似的事情,當然不止這一件。不想多說了,丟人。
我估計那家商店的經(jīng)理也會夾在人群中譴責這樣的事,且痛心疾首,因為類似的事他做得太多,不大可能記得的。
(王麗娟摘自《揚子晚報》2008年3月12日 圖/潘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