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影《色·戒》公映以來，毀譽皆有，情色表現(xiàn)成為爭論的焦點，導(dǎo)演李安則堅持自己表現(xiàn)出了真正的張愛玲。李安如何借電影表現(xiàn)張愛玲?李安借電影讀出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張愛玲?

[關(guān)鍵詞]電影《色·戒》 情色表現(xiàn) 張愛玲 另一種解讀

李安導(dǎo)演，梁朝偉和湯唯主演的電影《色·戒》，在國際和臺灣電影節(jié)已獲得很多獎項，在內(nèi)地上映以來，卻是毀譽皆有，而毀譽的焦點都集中在李安一個人身上。贊的是高度評價李安把張愛玲小說的內(nèi)容充分地挖掘表現(xiàn)出來，毀的矛頭則主要集中在對電影當(dāng)中的情色表現(xiàn)上，堅持這一說法的人多認為電影歪曲和丑化了張愛玲。而李安則堅持自己表現(xiàn)出了真正的張愛玲。究竟誰是誰非，值得探討。

一、電影表現(xiàn)了什么?

作品講述的是愛國學(xué)生利用美人計刺殺敵人這樣簡單而古老的故事，跟以往很多類似的故事不同的是美人在施計的過程中，愛上了敵人，以致在最后關(guān)頭改變主意，指示敵人導(dǎo)致整個計劃的失敗。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是這樣的：抗戰(zhàn)時期嶺南大學(xué)學(xué)生王佳芝和她的同學(xué)血氣方剛，一心報國，經(jīng)商量決定以美人計誘殺汪精衛(wèi)的下屬，特務(wù)頭子易先生。王佳芝假扮成一香港美少婦麥太太實施引誘計劃。經(jīng)過幾次深入的接觸之后，易決定送王一個鉆戒作為紀念，王他們也準備利用買鉆戒的機會在珠寶店射殺易。就在買鉆戒的時候，王突然發(fā)現(xiàn)易愛自己，而自己也陷進了這份感情當(dāng)中，不忍易就死而指示了暗殺之事，使易得以成功逃脫，而參與計劃的人也因事情的敗露而犧牲。電影在故事框架、發(fā)展脈絡(luò)、故事結(jié)局和人物性格等各方面都是非常忠實于原著，但影片不是把重點放在對刺殺計劃的實施方面，而是把王易二人感情的變化發(fā)展作為重點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加以挖掘展示，淡化了政治強化了人性，而且在強化中特別突出人的本性本能。電影中王易二人的感情發(fā)展主要用了三個情色片斷來推動，第一次，易先生獵艷，王佳芝忍受。易先生有錢有勢，借獵艷釋放內(nèi)心的壓抑，情色自來就是他生活中不可缺的，面對如此年輕貌美的麥太太當(dāng)然是盡情享受；王佳芝則是為了完成任務(wù)，只能默默忍受迎和。第二次，有些互動進而互相吸引。王對易有些接受并且有所配合，二人間擦出火花并墜入情欲愛河的旋渦。第三次，身心交融難舍難分。二個人就完全就是一對熱戀中的男女，沒有猜疑沒有隔膜。三段交歡完成了易先生和王佳芝不同階段的戀愛歷程以及二人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正是這三次深入的接觸使王有了“這人是真正愛我的”，而易也產(chǎn)生“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钡母惺?。電影要告訴觀眾的是王和易之間有了真正的感情，是一種超階級、無敵我的真愛，是一個女人對男人或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心靈的真正的渴求。影片與原著的差別主要在對細節(jié)地挖掘上，李安對原著進行了非常深入地挖掘，特別是把小說隱蔽的曲折的部分用電影語言充分地展示出來。情欲在王易二人的關(guān)系中起著關(guān)鍵作用這一點是李安挖掘的重點。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對情欲的表現(xiàn)非常隱晦，縱觀全篇也就只有這么幾個小片斷、小句子：

1、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后。還非得盯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只乳房在他跟前晃?！皟赡昵耙策€沒有這樣哩，”他擁著吻著她的時候輕聲說。他頭偎在她胸前，沒看見她臉上一紅。就連現(xiàn)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扎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著她，帶著點會心的微笑，連鄺裕民在內(nèi)。只有梁閏生佯佯不睬，裝作沒注意她這兩年胸部越來越高。演過不止一回的一小場戲，一出現(xiàn)在眼前立刻被她趕走了。

王佳芝一生跟二個男人有過深入的接觸，跟易在一起，王有做女人的幸福和嬌羞，“她臉上一紅”；跟梁閏生的接觸卻讓她有厭惡之感，“演過不止一回的一小場戲，一出現(xiàn)在眼前立刻被她趕走了。”，其實她跟梁閏生接觸的次數(shù)比跟易的還多些，但因為梁的“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币约敖?jīng)驗的來自不三不四的渠道讓她厭惡，特別是早些時候因為沒機會實施計劃而使自己的犧牲顯得沒有意義的時候，那種厭惡之情就更加強烈了，她甚至有過是否得臟病的心理。二個男人一比較，易所帶來的美好就更加美好了。

2、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這話雖要說“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但實際上重點是前半句：“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作家要說的是跟易的接觸沖掉了積郁，讓王感到舒暢，感到清爽。

3、一坐定下來，他就抱著胳膊，一只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這是他的慣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卻在蝕骨銷魂，一陣陣麻上來。

易給她帶來的是“蝕骨銷魂”，一種全新的體驗，跟梁潤生形成非常鮮明的對比，這也是讓王徹底陷進去的原因。王不由自主地沉浸在易所帶來的美好當(dāng)中了。她迷失了。

4、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過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于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睋?jù)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xué)者說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曉得他替中國人多妻辯護的那句名言：“只有一只茶壺幾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壺一只茶杯的?”至于什么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學(xué)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她也不相信那話。除非是說老了倒貼的風(fēng)塵女人，或是風(fēng)流寡婦。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討厭梁閏生，只有更討厭他?

“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這句非常簡單，而且還是用看似很隨意的方法寫出來的，先談“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過胃?！痹儆枚€“不信”，一個“除非”把說這句話的目的給消解得一干二凈，最后還用了梁閏生來補充說明，完全一付與已無關(guān)之態(tài)，當(dāng)然這在李安看來只是欲蓋彌張了。

很少，而且說得隱隱約約，朦朦朧朧，與李安的大張旗鼓，不肆張揚完全是兩碼事。李安充分調(diào)動各種電影語言，特別是人物的肢體語言，把這幾個片斷，幾個句子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二者之間的實在太大，難怪有人要指責(zé)李安丑化張愛玲。

李安的這種做法其實也不無道理。王佳芝和易先生的感情是建立在不信任的基礎(chǔ)之上，易是個深謀遠慮、老奸巨滑的人，要取得他的信任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李安給了王佳芝這樣的臺詞：“取得他的信任，不僅要讓他鉆進我的身體，更要讓他鉆進我心?！敝挥羞@樣才能取得他充分的信任，才能完成任務(wù)。王易二人的愛戀始終充滿著糾纏和占有。也就可以理解了。

二、小說在寫什么?

導(dǎo)演自有導(dǎo)演的理解，電影自有電影的表現(xiàn)，但究竟是歪曲、丑化還是忠實仍然值得探討。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弄明白張愛玲的小說在寫什么。

作家在寫一段愛情，不是講一個英雄故事。在小說中，英雄故事被淡化了，只是作為愛情發(fā)生的一個引子，一個框架，讓愛情的發(fā)生和發(fā)展順理成章。這群大學(xué)生的刺殺計劃從一開始就顯得不太真實，游戲的味道太濃了：王佳芝更是把這當(dāng)作是一個小話劇去演，完全把自己當(dāng)演員，根本沒有那種為國獻身、英勇赴死的嚴肅和崇高。下面這些句子都能說明這問題：

“那天晚上微雨，黃磊開車接她回來，一同上樓，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經(jīng)下半夜了，鄺裕民他們又不跳舞，找那種通宵營業(yè)的小館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遠一路走回來，瘋到天亮?！边@是王初識易回來的情況，他們完全把這次刺殺當(dāng)戲演了，王佳芝更只是把自己當(dāng)演員。

“她穿著高跟鞋比他高半個頭。不然也就不穿這么高的跟了，他顯然并不介意。她發(fā)現(xiàn)大個子往往喜歡嬌小玲瓏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歡女人高些，也許是一種補償?shù)男睦?。知道他在看，更軟洋洋地凹著腰。腰細，婉若游龍游進玻璃門?！薄翱床怀鲞@爿店，總算替她爭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帶到這么個破地方來——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廣東到上海，成了‘大鄉(xiāng)里’?！薄八膫?cè)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边@幾個句子寫的都是在珠寶店時的情況，刺殺計劃就要在這里實施。刺殺行動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多少人的命懸于這一刻，可王佳芝的心理完全是戀人之間的感受，計較的是面子問題，嚴肅和崇高連影子都沒有。

這篇小說只是在講一個愛情故事。但實際上愛情講得也很少：“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薄斑@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币粓鲛Z轟烈烈的愛情，文中也就這幾句說得還算明白，倒是把大量的筆墨用來表現(xiàn)太太們在牌桌上比鉆戒，爭高低。張愛玲想說什么?為什么要顧左右而言他?

三、寫小說還是寫自己?

李安認為“這篇小說是在寫她自己”。

這篇小說只有短短的一萬八千多字，作者卻前后修改了近30年，還寫下了如此的題記——“這個小故事曾經(jīng)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30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睆垚哿崾呛蔚戎?，為何短短的這個小故事要用大半生的時間去寫?她想借這篇小說告訴讀者什么?順著故事的藍本、文本和張愛玲的生平，或許能找到答案。

小說是以當(dāng)年上海灘名瑗鄭蘋如刺殺漢奸丁默村的事跡為藍本的，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與當(dāng)年烈士的事跡基本相同，烈士也是因刺殺失敗而犧牲。但當(dāng)年鄭蘋如是假裝愛上丁默村，小說中的王佳芝卻是真愛，她陷進了與易先生的情網(wǎng)中了，致使自己和同伴命喪漢奸之手。小女子愛上漢奸，這與張愛玲的人生是多么相似，當(dāng)年張不顧胡蘭成的漢奸身份。瘋狂愛上他并以身相許，這二份愛情共同的地方太多了，“這篇小說是在寫她自己”，這話不無道理。也許這就是作家“絲毫也沒有意識到30年過去了，”的原因吧?細觀小說，作家似乎要通過作品告訴我們王愛上易是人性的必然，在作品中她創(chuàng)造了很多必然：王是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愛情生活一片空白，在易之前如果說情感體驗，最多也就是對同學(xué)鄺裕民有過點好感，但后來也因為鄺的跟其他同學(xué)一樣的眼光而有些恨。至于梁閏生，盡管為了完成任務(wù)把自己給了他，可是他的“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币沧屗憛挘貏e是早時因為沒機會實施計劃而使自己的犧牲顯得沒有意義的時候，那種厭惡之情也就更加強烈了，哪還能有愛?由于自己的犧牲在戰(zhàn)友們中不僅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懷，反而成為笑柄，所以王跟戰(zhàn)友們之間也產(chǎn)生了隔膜。在親人中王同樣得不到關(guān)愛，親人中唯一可依靠的舅媽是個唯利小人?？粗械闹皇撬改噶艚o她的房產(chǎn)。王佳芝是個缺乏愛的人，在她的生活中愛情親情都嚴重缺失。在易之前，王不懂什么是愛什么是被愛，更不懂男人的復(fù)雜心思，易先生是個情場老手，先用權(quán)勢占有，再施以關(guān)愛，占有帶來激情，關(guān)愛帶來溫暖，三次深入接觸和慷慨的贈與完全彌補了王佳芝心理的缺失。使王徹底陷入了情欲之網(wǎng)。王佳芝對易的感情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

再來看看張愛玲。王佳芝是個缺乏愛的人，這一點跟張愛玲的生活幾乎完全相同。張愛玲出生豪門，無論是紈绔子弟的父親還是時髦女郎的母親都沒給過張愛玲應(yīng)有的親情，高門大院的人人為已也沒有讓張愛玲感受到一點人性的溫暖，生活中的張愛玲也是個缺愛的人。王佳芝的情感缺失在易先生這里得到了彌補，張愛玲在胡蘭成身上似乎也得到了這種補償。張是個非常清高非常冷漠的人。一般人很少能讓她看得上眼。胡蘭成是個什么樣的人?用他自己的話是個“不是愛女人”，而是“懂女人”的人，胡蘭成還是個很有才華的人，這樣的男人本來就是女人的毒病，更何況是張愛玲這樣一個得了“愛的缺乏癥”的女人，在感情上張對胡的欲罷不能也就成了必然。在張的身上，這種欲罷不能是否有王佳芝在易先生那里所得到的那種舒暢，這好像也是不言自明的，小說中的“熱水澡”和“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應(yīng)該能說明這一點。盡管作家采用的是散文式的筆法，而且只有短短的幾十個字，但“她很精明”，在這點上我們不得不認同李安的說法，是你看她，既張又藏，點到為止，看似隨意，實是字字礬珠。難怪短短的一萬八千多字，張愛玲要用大半生去書寫。這篇小說在寫她自己，作家要告訴大家她愛胡蘭成，不管他是漢奸還是逃犯，即使他離開她后很快就跟別人在一起她也愛，為了愛她可以委曲求全。后來的冒著嚴寒去溫州看望在逃的胡蘭成，及至可以跟胡和胡后來的女人和平共處的事實可以成為這份瘋狂的愛的注釋。愛情使張愛玲迷失了，“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這話要張的身上可謂活靈活現(xiàn)。

結(jié)語

李安的整部影片就是在揭示這一點：愛能超越階級性：在愛情生活中，情欲在推動愛情的發(fā)生發(fā)展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是李安對張愛玲的另一種解讀，也是李安對愛的理解。